以往的小说里,主角穿越后常会抱怨一番自己的运气差,穿成了庶女、小妾、弃妇、老太太……可李挚穿成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太监却一点怨言都没。他还活着呀!经历过前世死时那种身体迅速衰竭、渐渐喘一口气都做不到的绝望之后,发现自己又能睁眼看见东西,又能喘气,又能说话,他简直庆幸死了,一丁点怨气都没。
正因那时他病得要死,整日昏昏沉沉,再加上身边的瑶民学说官话还不利落,押运的官兵也是口音天南地北,他才会连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都闹不清楚。
四年之前,镇守湖广贵州的太监阮让曾经阉割了当地俘虏的东苗男童一千五百多人送往京师,结果半路病死了三百二十九个,阮让又叫人买了三百多民间幼童阉割了,充足了所奏的人数,为此当时的天顺皇帝狠狠斥责了他一番。所以这一回押运李挚他们的人就小心多了,轻易不会让他们死掉,看李挚病得重,还特意差派了那个叫李唐的女孩来照管他。
李唐今年十四岁,是这批俘虏当中年纪较大的,她模样清秀,举止斯文,对待李挚十分温柔尽心。她是李挚接触到的头一个会说官话的人,此时的官话是北京话,与现代普通话在有些发音和常用词上有着区别,但大体还是很相近,所以李唐是李挚遇见的头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人。就是从李唐口中所述,李挚才明白了自己是成化元年大藤峡瑶民俘虏的身份。
相传瑶民受评王赐封十二大姓: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唐、雷、冯。据李唐自己说,她原本姓唐,父母早逝之后被一个李姓土官收为养女,才改姓了李,养父母称呼她为“唐妹”,她没有所谓的大名,“李唐”是李挚据此为她起的代号,当然并不直接用作称呼,只是在心里这么记着,面上他唤她为“李姑姑”。
李唐曾被养父母送去学堂正经读过书,所以才学会了说官话,还会识字写字,这在同批的小俘虏当中算是很了不得的才能,其余的人漫说瑶民俘虏,连押运他们的大兵和军官也多是瞎字不识。
李挚没有原主的记忆,周围也没人认得他,他就自称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还刚刚大病一场,不记得前事也不奇怪,见他能说一口荒腔走板的官话,别人便当他也像李唐一样,是某个土官家出来的孩子。
有李唐悉心照料,李挚的身体总算一天天好起来了,押运的军官见到他们总在大车上无事闲聊,就又派了李唐去替他们烧水喂马。李挚一连几天没再见着李唐,等队伍到了保定府,在保定府西南扎营时,李唐忽然来找他告别。
“明日一早,我们的车就要先走了。”
李挚十分诧异:“同是去京师的,怎么还要你们先走?”
“说是那边正等着宫女子用,叫尽快送我们进去。”李唐脸上尽是怅然,握着李挚的小手舍不得放开,“咱们再见只能是在宫里了,不过听说皇上住的宫城大着呢,里头住着几千人,平日还不能随意走动,还能不能见得着,就难说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已明显发了颤。李挚也很心酸,论心理年龄,他比李唐大了十岁,现在这个身体又比她小了十岁,对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是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来的,但李唐是他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又悉心照料了他一个多月,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他自然对她有所依赖,也很惦念。
如今他们这些瑶民孩子算是“国破家亡”了,有些还是亲眼看着父母亲被杀的,但因大多年幼无知,过不多久也便抛诸脑后,到了李挚清醒过来之后,就很少看见还有孩子表现出伤感情绪了。
但李唐年纪大,又读过书,懂得事多,大约也是生来心思重,就总是神色郁郁,还常暗暗垂泪,有时与李挚谈及将来如何如何,李唐从来不抱什么好希望,总会说“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说不定到时我已经死了”。李挚总要宽慰她,让她想开些,他们活着就总比死了的那些人幸运得多。
眼下分别在即,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李挚很不放心。古人因为心绪郁结而夭寿的可是常事儿,李唐总这么郁郁下去,恐怕结果就只能是郁郁而终了。他反抓了李唐的手道:“李姑姑,你若也盼着再见我,就每日好吃好喝好睡觉,好好活着,咱们自有相见之日。说不定到时你已做了六尚女官,我还要指望你提携我呢。”
他们这批选送京城的童男童女都是挑选的相貌过人者,李挚是李唐所见这些男孩子里长相最漂亮的一个,五官比个女孩儿还要秀美,如今身体康复,脸色变得白里透红,更是粉嫩可人。见这样好看的一个小孩子拉着她的手,小大人似的说出这番话,李唐的哀戚之情便淡去了大半。
这一路也总是这样,李唐一直在伤痛亲人惨死,押运官兵们还总为了叫他们听话,吓唬他们说大明朝有哪些哪些酷刑专门用来整治乱民余孽,将来他们进了宫,更是稍有行差踏错便要大受折磨,生不如死,李唐愈发觉得前途晦暗,了无生路。过南京那会儿若非看守得严,她险一险就自尽了。
后来被指派来照顾李挚,常与李挚一处说话,得他日日宽慰,李唐的心情才转好了些。这个比她尚且小着十岁的孩子都不害怕,不担忧,而且还不是因为年幼无知才无所畏惧,对将来为什么没那么可怕,他都能说得出道理来。听他说得多了,李唐就渐渐也不觉得前途那么可怕了。
此事听李挚又来宽慰她,李唐含笑点头道:“好,我听小豆儿的,等我做了六尚女官,必定提携你做乾清宫大总管。”
李挚自称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因为个子最小,就被跟前的人都戏称为“小豆儿”。看着李唐走了,他无奈叹息了一声。其实他曾经拿来劝李唐的都是些空话,这时候人命轻贱,宫女宦官的命也很贱,影视剧里看见那些做宫女被主子打死,或是逼得跳井悬梁的,其实还在少数,多数都是得一场病,没声没响地就死了,谁知李唐能活多久呢?
人活着,就总会为自己寻个奔头。李挚初来乍到,建功立业出人头地那么远大的理想还没有,目前刚有了唯一一个念想,就是照顾好李唐这小姑娘,别叫她年轻轻地就死了。可惜他如今只是个小豆丁,所能做的,仅限于生活自理,勉强活下去。想要照顾别人纯属妄想。
这段历史他从书上读到过,大藤峡送往京师的幼童俘虏当中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女的,姓纪,进宫做了宫女之后偶然被成化皇帝看中临幸,生下了皇子,就是将来的弘治皇帝朱佑樘,另一个是男的,名叫汪直,深受皇帝重用,皇帝还为他专门成立了西厂,让他担任提督,可说是成化朝风头最盛的宦官。
如今这些一同进京的小俘虏当中,李挚既没听说有姓纪的,也没听说有姓汪的,身边相熟的人几乎都姓李,有的是本就姓李,有的是自己没姓,父母在李姓大户里当仆从,随了主家姓李。另外还有不少人根本没姓,只有些父母给取的奇奇怪怪的小名,据李唐给他翻译,就是类似于“小狗子”、“小石头”之类。
当然这批俘虏总数有好几百人,除了他们这一批,还有晚些启程送来的,和他们不同路,或许汪直和纪妃正在他不知道的那群人里也说不定。不过李挚曾经问起过李唐,李唐说自己也没听说过族人当中有过纪和汪这两个姓。
纪妃也就罢了,李挚比较在意的是汪直。他既然穿成了同批进宫的宦官,如果能及早和汪直打好关系,将来总会是有好处的。等到打听来打听去都没得到汪直的消息,而且听上去,好像根本就不会存在汪直这样一个名字,李挚就忍不住心动地想:我会不会就是汪直?亦或者说……我能不能做汪直?
宦官多有进宫后改名改姓的,很多后世闻名的宦官都叫的不是本名,比如刘瑾本来姓谈,魏忠贤本来姓李,汪直也说不定是后改的名姓,也就是说,现在的汪直还不叫汪直,那么,会不会是谁叫了汪直这个名字,就能占据汪直那条命运线呢?
如果他能得到汪直那样煊赫的地位,想要照应李唐就轻而易举了。李挚怀着这副心思到了京城。
到了京师跟前,又有两队从广西运过来的小俘虏跟他们的队伍合并到一处,每回逮到机会与其他人闲话,李挚都会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汪直的,那些外族孩子们经过这一路,都多少学会了些汉族官话,李挚得到的回复仍然是谁也没听过汪直这个名字。
四月里一个春风和煦的天气里,他们被送进了北京。这时的故宫那片区域被称作宫城,周围套着一圈建筑称作皇城,皇城里分布着服务于宫城的二十四衙门。李挚他们在进北京城之前就从敞着口的大马车换到了一个个有帷子的小马车上,被小马车拉进了皇城,后来好像还进了宫城。
李挚在现代北京城里上大学到毕业,一共住了七年多,对这座城市还算熟悉,但因现代没有皇城那片建筑,而且这时天已经黑了,又没有电,到处黑洞洞的,他一点也没分清东南西北,闹不清他们被送到的是什么方位。
等进到一个南北长条的大院子里面,有人喝令他们下了车。就着房檐下挂着的风灯光芒,李挚见跟前立着的几个成年人都穿着暗色的贴里,戴着形状怪里怪气的乌纱帽。
路上已经见过几次宦官,他还不大分得清宦官和一些武官校尉的服侍区别,但找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区分办法——看胡子。这时很多不到三十岁的人都爱留胡子,留不长的也要在鼻子底下留一小撮,成年男人一根儿胡子茬都没有的,就很可能是宦官。
跟前这几位,就都没胡子。
虽然天色晚了,那几个宦官还是坚持要做完李挚他们进宫后的头一个必经步骤,就是录名。月历四月的京城已经很暖和,宦官们就在院子里摆了张方桌,点了个烛台,一个方脸高个子的宦官站在桌边,把接来的小宦官们一个挨一个地叫过来,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没名字的就当场现起一个,自己起不出来的就由那宦官随口代为起一个,叫小宦官自己记住,另一个微胖矮个的宦官坐在条凳上,把问出来的名姓年岁都录在一本灰皮册子上。
听着前面录下的名字都是“李强”、“冯安”之类平平无奇的名字,李挚不觉亢奋起来,心口跳得越来越快,攥紧的小拳头里都是汗。
终于轮到他了,李挚倒腾着小短腿走过去,脆生生地回答高个儿宦官说:“我叫汪直!”
“哦,汪直。”高个儿宦官信口重复着,示意坐着的胖宦官记下。
胖宦官抬起眼皮看了李挚一眼,“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名儿不行,重起一个!”
不……行?李挚傻眼了。
第5章 人命廉价 “怎还不行呢?”高个儿宦官……
“怎还不行呢?”高个儿宦官替李挚问了出来。
胖宦官拿笔杆指着李挚,笑道:“你不知道,我刚听跟车的刘泽说,这小孩子一路都在向人打听有没有个人叫‘汪直’。哦,他认得一个叫汪直的,打听着人家不在,就自己叫人家的名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来是为这,李挚忙道:“爷爷明鉴,小的是因为之前大病了一场,把名姓爹娘都忘了,只大略记着‘汪直’这样两个字,想着不是熟人的名儿,便是我自己的名儿,问过好多人都说不知道,我就猜着这想必是爹娘为我起的大名,这才报给您听的。”
胖宦官本有些恼他随意插嘴,但听他出言乖觉,用语礼敬,怒气才算没发起来。刚才已经录了二十多个小宦官,其中也有年岁大些的对他们说几句奉承话,但因汉话都还说不利落,措辞更是生硬混乱,胖宦官连听都不耐烦听,这时见李挚个子小小的,却吐字清晰,言语明白,他心里倒有些纳罕,因笑道:“你这小孩子看着丁点儿大,话倒说得利落。今年几岁了?”
李挚道:“爷爷恕罪,小的不记得了,听人说我看着像四岁,大约就是四岁吧。”
两个宦官都听的笑了,高个儿宦官向胖宦官道:“这么点儿一个小孩子哪有你说的那些心眼儿?横竖咱们的名儿多是自己起的,他爱叫什么,就给他叫什么吧。”
胖宦官在他说话这空儿已经把“汪直”两个字写在册子上了,提笔道:“也好,刚这会子写的都是姓李的,再多几个姓李的,咱都不知还能起什么名儿了,能自己起的就是好的。下一个!”
李挚走开的时候觉得有点云里雾里,从这会儿起,他就叫汪直了啊。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叫了这名字就一定占了人家的命运线,将来必定成为西厂厂花,或许这具身体真是原版汪直的身体,但换了瓤子还有个蝴蝶效应说不准的呢。不过总归是开了个好头,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这一批要录名的小宦官有百十来个,录完了的都由其他成年宦官招呼着进到屋里等着睡觉。李挚录完了名没进屋,折回队伍里去找他的小伙伴。本来人家不许乱跑的,好在他人小,黑洞洞地跑开也没人留意。
路上除李唐之外,他也认识了其他不少孩子。蛮族的小孩不说个个生性粗野,至少大都没受过教化,性子都很原始。原始的小孩性子就是大的欺负小的,高的欺负矮的,李挚接触到的男孩子基本都那样,看他最小就欺负他,即使抢不到他的吃喝穿戴,走路绊他个跟头、挤他个趔趄,也当是消遣娱乐。
一路下来只有一个男孩子跟他处的好,那孩子比他大着两岁,也姓李,因为在家行三,别人就叫他李三儿。
李三儿其实不是瑶童,而是当地的汉族小孩,只因战乱时与家人失散,被明军当做乱民俘虏一块儿收了,也阉了。这批选进宫的孩子长相都不错,李三儿算是当中比较出挑的,虽然瘦得好似豆芽儿,但脸色白净,五官秀气,一眼看去像个小女孩。
他不但不欺负李挚,还总“陪着”他一块儿挨欺负,李唐曾笑称,他们两个是这批孩子里最好看的两个,别人都嫉妒,才欺负他们。
李三儿性子也像个小女孩,动不动就哭,李挚看见他哭的次数比李唐哭的还至少多一倍。李三儿哭是心疼自己,也常顺带心疼一下一块儿受欺负的李挚,总帮他拿拿吃的,擦擦伤口什么的,两人朝夕相处,混的很熟。
刚才的队伍都是随便排的,李三儿被排到了队尾,李挚在黑灯影里找了一阵才找着他,上前小声问他:“你想好给自己取什么名儿了没有?”
李三这种名字是不可能被直接录用的,刚才他已经听见有个自称叫“李二”的就被改了,李挚怕今后他们被分到不同地方想找都找不到,就想先问清李三要叫什么名字。
李三儿面对生人仍很胆怯,这会儿正坐立不安等着轮到自己,哭丧着脸道:“我哪起的出名儿来?等人家替我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