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章氏宗族,又有几个人知晓,繁花似锦、烈火喷油的章家,早已四面皆敌?
自古权臣能善终者,屈指可数。章太后不认为自己的娘家能轻易逃过这般天命。不提被欺压多年的宗室的憎恨,便是自己,许多时候不也……恨到怒目切齿、又无可奈何么?
长乐……章太后心里念起这个名字,恼的想杀人的心都有。章家与永和帝在为嗣子博弈,她与哥哥又何曾不在为此博弈。作为权臣,章首辅想要更容易掌握的帝王;作为太后,她想要的却是自家江山千秋万代,岂肯容忍废物猖狂。
好容易出现了个各方皆能勉强接受的杨景澄,呵,生母死在了嫡母手上,而他嫡母,姓章!
“你想出京,是想避开京中纷乱么?”章太后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疲倦。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你可知,有些纷乱不是出京便能避开的。”
杨景澄喉结微动,面对着老谋深算的太后,他选择了实话实说:“至少彰显了我不想夺储之心。”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么?”
杨景澄没说话,他知道自己骗不过太后,索性所有要撒谎的,都闭嘴不言。
但有时候无声的回答亦是回答。章太后喃喃的道:“我若是个男人,我也想坐那个位置的。”若不是阻力着实太大了,她甚至想效仿先贤,也在御座上过一把女皇的瘾。可惜时事变迁,世道再不会像昔年那般暂时容忍女皇了。
杨景澄想说什么,又赶忙止住。他侧抬着头,看了兰贵一眼。兰贵一个激灵,站在太后侧后方的他立刻讨好的冲杨景澄点头哈腰的笑。
章太后的余光瞥见了兰贵的小动作,直接吩咐道:“兰贵,你出去看着门。”
兰贵为难的看着太后,小眼神儿不停的往杨景澄那边飞,拼命的暗示着什么。
章太后不以为意,对他挥了挥手,又对杨景澄道:“你起来吧,来我这儿坐,咱们祖孙说说体己话儿。”
兰贵惊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太后她老人家不单把人都撵走,还要杨景澄挨着她坐!!!您老知不知道,这位武艺非凡的世子,能一家伙拧断您的脖子!!!
章太后翻了个白眼,她实看不上兰贵的小气样儿。抬手指了指门外,压根没有跟兰贵废话的兴趣。兰贵无法,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就在关门的档口,还鬼鬼祟祟的探头进来看了好几眼,章太后咬着后槽牙对杨景澄道:“日后你要做了皇帝,把他放去坤宁宫,一准得心应手!”
原是有些压抑的气氛,硬是叫兰贵折腾出了几分喜感。杨景澄坐在了金孙宝座上,笑出了声。
“事到如今,我若说半点没想过,那对您着实太不敬了些。”杨景澄这会子彻底想开了,他眼前是无边无尽的迷雾,与其小心翼翼的试探,还不如昂首踏步的向前。横竖看不见,摔死的概率没有任何差别。
章太后不置可否。
“可是华阳哥哥待我不薄。”杨景澄老老实实的道,“娘娘有所不知,我自幼孤僻,其实与英大哥哥,也是近几个月才熟悉的。早盼着有个肯关爱我的兄长。恰好遇到了他。”
“于是你就死心塌地了?”章太后道,“他现连太子都没混上,对值得拉拢的人自然和气些。翌日当了皇帝,可就不定怎样待你了。伴君如伴虎,并非戏言。”
“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杨景澄极为认真的道,“若是,我认!”
“你……”
“但我不能在他翻脸之前背叛他。”杨景澄诚恳的道,“娘娘,圣上确实不该把他放去锦衣卫。那里,全是杀戮。分明几板子下去便招了的人,锦衣卫权当没看见,自顾自的换着花样折磨。他们根本不为审案,就是……为了……为了……”杨景澄一时词穷,想不到用什么话去形容心里的感受。
“凌虐往日高高在上的高官们的快感。”章太后接住了杨景澄的话。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我在那处带了半年,因不是主官,许多事能避则避,依旧让我……噩梦连连。”
“因此,执掌锦衣卫十年的华阳哥哥,性格偏激些,并非他之过。”杨景澄道,“既然娘娘不高兴我们不拿您当祖母,那今日孙儿斗胆说几句只能对祖母说的话。”
章太后点了点头。
“那祖母有没有想过,已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华阳哥哥,再被看重的兄弟背叛,他会不会更偏激?”
“宗室人丁本就不旺,连我这等在政务上并无长才之人,都可称翘楚,可见人才凋零到了何等地步。”
“因此,哪怕华阳哥哥不当皇帝,是不是依然为宗室里不可多得的青年俊彦?”
“我们真的要把他逼到无路可走,逼到绝望疯狂么?”
卖了半日温情的章太后,尝到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一时被噎了个够呛。
“华阳哥哥的嫡母已经死了。”杨景澄低声道,“我要报仇,也只会找罪魁,不可能牵连无辜。”
“其实,除却立场之外并无甚不共戴天之仇。”
“我会竭尽全力的在两边周旋。”杨景澄漆黑的眸子看着章太后,“奶奶放过哥哥可好?”
章太后额上青筋直跳,她万万没想到杨景澄竟如此的光棍、如此的胆大包天!朝堂上的口头承诺连个屁都不算,我信你个鬼!然而她毕竟是打滚多年的老手,岂能叫一个晚辈三言两语的堵住嘴。
只见她摇了摇头:“不共戴天之仇,可不止杀个侧室那点小事。十七年前……”
“那是圣上也同意的!”杨景澄快速接话。十七年前章太后屠戮宗室,永和帝不知道?笑话!宗室尾大不掉,制约章家的同时,更会制约皇帝。不止如此,圣上无子,果真宗室满目文武双全的才子,他那皇位坐的安心么?只不过那是章太后动的手,永和帝乐的躲在后头捡便宜罢了。
章太后再一次探得了杨景澄的胆量,幽幽道:“你不怕我把此话告诉圣上?”
杨景澄道:“您觉得圣上会信么?”
章太后笑道:“不欺负你小孩子,真想告状,自然有法子让他信。”
顿了顿,她又道,“你这性子啊,让我想起了先皇。”章太后语调里充满了怅然,“他亦是个敢打敢拼的,所以我常常问老天,咱们圣上到底长得像谁啊?”
杨景澄这回果断的闭了嘴。
章太后撇了撇嘴:“我看错你了,粘上毛你比猴儿都精。”
杨景澄豁出去了:“奶奶过奖。”
“罢了,”章太后摆摆手,“你想出京是吧,想好了去哪儿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杨景澄震惊了。
“苦寒之地别想。”章太后念叨着,“万一有个好歹,你父亲怕得跟着你蹬腿去了。”
杨景澄干笑:“我也不至于那么废,不过苦寒之地没甚意思。”
章太后问:“你华阳哥哥给你挑在哪儿?说来我听听。”
“江南宁江府,正三品卫指挥使。”杨景澄快速报出了地名。
章太后想了想:“还行,一地主官,不消受上峰的鸟气。”
杨景澄道:“看您说的,还有敢给我气受的上峰?”
章太后嗤笑:“不敢给你气受?你去问问你皇伯父,朝臣哪日不气的他摔碟子摔碗。你在锦衣卫里横行霸道,那是仗着华阳的势。出了京谁搭理你!去外头吃吃苦,看一看世态炎凉,趁着我还活着,你把能吃的苦头都吃了,日后也就顺了。不然……真等你那小气吧啦的皇伯父当了家,你们哥俩个且有的受!”
杨景澄半点没信章太后老祖母的殷切唠叨,笑嘻嘻的问:“您是打算掉头支持华阳哥哥了?”
章太后苍老的眼眸看了过来,直把杨景澄看的后脊梁骨发毛,她才似笑非笑的道:“不,我等你回心转意。”
“而后,”章太后起身,踱步到了门口,唰的拉开了厅堂的大门。厅堂内瞬时大亮,门外的阳光轰的宣泄了进来。
“本宫送你,直上青云!”
第183章 裂缝 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华阳郡公坐在案几前,从细小的竹桶中抽出了一卷扎的密密实实的纸。纸卷的边缘有个小小的蜡封。他目光落在鲜红蜡封上的瞬间,手指不自觉的顿了顿。
蜡封是个孔雀的图案,代表的是……章太后相关的信息。
华阳郡公与章太后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连带在锦衣卫以及新生的东厂里也不例外。除却各自的心腹,其余的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忠于谁。因此,他能知晓章太后的事并不奇怪,只是从情绪上,不是很想阅读。
然而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华阳郡公已摒弃了所有纷乱的心绪,连随侍在旁的屠方都不曾察觉。拇指压上蜡封,碾碎,纸卷小心翼翼的展开,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了眼帘。
随即,屠方听到了一声脆响!杯盏落地的声音,惊醒了书房内的所有人!
“郡公!”屠方一步跨到主人跟前,看到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的起伏,视线不由落在了方才不曾留意的纸卷上。这上头,写的是甚?
华阳郡公闭上眼,竭力调节着呼吸。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他方放开手中被抓成团的纸,平静了下来。
“郡公。”屠方再次担忧的喊。
“无事,”华阳郡公沉声道,“使个人,去请承泽侯。”顿了顿,又道,“还有安永郡王。”
屠方瞥了眼纸上残留的印记,试探着问:“要请汤阁老么?”
“暂不必。”
屠方应声而去,出门之前没忘了吩咐屋里的几个小厮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以免扎了人。
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吐出了口浊气。太后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出人意料啊。
“梆!——梆!”打落更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一快一慢,接连三回。京城百姓家的烛火,在更夫的提醒下,一盏盏的熄灭。李纪桐脚步飞快的在道路上行走着,不过一刻多钟,便抵达了华阳郡公府。通报进门后,撞见了同样匆匆赶来的安永郡王。
二人四目相对,皆轻笑出声。李纪桐没想到素来不喜管闲事的宗室们也掺和了进来;安永郡王倒是不奇怪李纪桐的选择,他的笑乃对上进的年轻后生的善意。不想,待二人进了外书房,看到华阳郡公的脸色,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三人互相见礼毕,华阳郡公引二人到池边凉亭坐下。这是他喜欢谈事的地方——阔朗舒爽,不易被人监听。屠方与其余心腹随从不远不近的守在各个路口,务必保证无人能靠近凉亭中的主人。
彼此落座后,安永郡王率先开口:“你有何事,且直说来。”
华阳郡公面色沉郁的道:“昨日,章首辅以家宴为由,给澄哥儿下了帖子。今日申时,澄哥儿应约赴宴。申时末,太后亲临章府。不久,太后屏退左右,独留下澄哥儿密谈。”
李纪桐暗叹,好快的消息。此刻不过戌时多点儿,算上通知他的来回时间,大约酉时便接到了信儿!随时监控章府不算什么,谁家还能没几个探子。但时时有消息传出,便的确是本事了。想到此处,他不免又为杨景澄担忧。他是信杨景澄无二心的,也认为章太后单独留下他说话,乃是故意挑拨的计谋。然而……自古君心难测,杨景澄今日的不谨慎,是否会成为翌日的把柄,实在不好说。尤其是杨景澄亦有资格做太子。
安永郡王皱起了眉,琢磨了好半日也无结果,不耐烦的道:“有事说事,你们别同我打哑谜,我脑子不好,猜不出谜底。”
华阳郡公看向安永郡王:“近来圣上那处,叔叔可有听见什么新闻?”
“圣上那处没有。”安永郡王不客气的道,“梁王府倒有,你要听么?”
华阳郡公神色一凝:“坏事儿?”
安永郡王叹道:“于我而言算不上。圣上叫宗室们左右为难了啊。”
李纪桐眼皮一跳,宗室们在为难什么,他有点不敢想。
华阳郡公半点不意外,所谓左右为难,无非是他招人嫌,杨景澄则更讨喜;但有章家横亘在朝堂,宗室又担忧杨景澄性子太绵软弹压不住。可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刀切豆腐两面光。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梁王太公表态了么?”
安永郡王苦笑:“他老人家怎可能表态。”
华阳郡公不以为意:“只消他们不站去长乐那头,其余的,随他们去吧。”
安永郡王知道华阳郡公不曾把混吃等死的宗室放在眼里,但宗室日渐艰难的今日,众人依旧各怀鬼胎,让人齿冷。这也是他不再安享荣华,出头帮衬华阳的缘故。日后能否封亲王倒在其次,只不想子孙后代一直这么颓废下去罢了。
李纪桐一向对宗室感观不好,压根不想提他们。虽觑着华阳郡公脸色不佳,依旧直言不讳的道:“郡公今夜招我等前来,是有甚吩咐么?”
“有些事想问问你们。”华阳郡公淡淡的道,“圣上对我疑心日重,欲扶持澄哥儿上位,此事你们理应知晓,我便不多说了。前日澄哥儿来寻我,自请外放。”华阳郡公先强调了杨景澄立场,此乃话术,以安定安永郡王与承泽侯之心。毕竟二人与杨景澄亦有旧,他与杨景澄谁上位,皆无损失。这正是永和帝的狠辣之处,以至于今夜议事,他甚至都不想请汤宏来。
稍停,华阳郡公接着道,“实不相瞒,近日种种烦忧,乃至梁王太公等人摇摆不定,皆因圣上喜爱能干晚辈之心,被人误解。”
李纪桐和安永郡王齐齐抖了抖,这话真特么的假。
华阳郡公当做没看见二人的动作,何况他们二人多少有些城府,与其说是情绪外露,不如说更像无声的附和。
“因此,我让澄哥儿试着接触章家。”华阳郡公懒得再说空话,直接道,“不求圣上如何,好赖怜悯我等则个,宗室可再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