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先问:“你奶奶呢?”
颜舜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无事,只是听见了声响。正要打发人去问问,你就回来了。”
杨景澄放下心来,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院子喊道:“丁年贵,出来。”
他不喊还好,这呼喇巴的一声喊,只把跟着叶欣儿出来的青黛石英和秋巧几个人吓的寒毛倒竖。空荡荡的院子里,唯有几个灯笼随风摇曳,哪里有半个人影?世子是见鬼了么?
正瑟瑟发抖间,忽有一道黑影飘来。石英再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有鬼!”
石英一向有些跳脱,颜舜华在里间翻了个白眼,正想训斥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听素来稳重的叶欣儿一声凄厉的尖叫:“鬼!!!!”
这下子可把颜舜华惊住了,吴妈妈唬的脸色发白,三两步走到床前,一把抱住颜舜华,抖着声音道:“姑娘别怕,有、有、有有妈妈妈妈呢!”
“鬼你个头!”杨景澄没好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丁年贵你再吓着哪一个,我弄死你!”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在暗处惯了,一时没适应,请世子恕罪。”丁年贵真是冤的飞起,自打他十二岁那年叫人收养,这有小十年不曾光明正大的走道儿了。刚到新地方,习惯性的先躲在暗处,偏被杨景澄喊了出来。加之他深知杨景澄此时对他极为不满,听闻召唤,只想赶快两步,便使出了轻身功夫,又把女眷们给惊着了。大半夜的,他找谁说理去!
杨景澄深呼吸,再深呼吸。他现怀疑章太后是特特派个人来气死他,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在院子里木了半晌,散去了心中的郁气,先把丫头们都赶进屋。方心平气和的对丁年贵道:“你的手下大概跟着马桓去安顿了,你有什么打算?去寻他们凑活着睡一觉,还是得猫在墙头看着我的屋子?”
丁年贵低声道:“二进的院子有女眷,我们不好来往。世子能否在外头一进赏我们间倒座住?”
杨景澄道:“你们非要盯着我监视么?有秀英不够?”
丁年贵苦笑:“真不是监视,只是住的近,世子也好使唤不是?”
杨景澄看着他不说话。
良久,丁年贵叹了口气道:“世子,太后娘娘何等心胸气魄之人?我们不过十二三个习得了些武艺的粗汉,她说赏给您了便是赏给您了。果真要监视您,她定然重新委派。不然拿着十几个汉子在您面前晃,不是给您添堵么?便是秀英,这根线今日之后大抵也废了。”
见杨景澄还是不信,丁年贵只得道:“任务也不是没有,就一条儿,护您周全。若是您有个好歹,我们十几个人就活不得了。”
“你们日后,预备与我形影不离?”杨景澄问。
“那哪能啊。”丁年贵道,“我今年二十四的虚岁,至多能再干四五年。三十来岁的汉子,搁别处是壮丁,可我们这一行,体力眼神都跟不上。说句到家的,倘或有哪个不长眼的暗算世子,那时我们挡暗箭都挡不利索。到那时,世子也大抵养出了更年轻的护卫,用不着我们了。如若日后您愿赏我一口饭,我便做些其它利索能及的活儿。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自谋生路去。”
“不回东厂?”
“东厂,原是圣上监督锦衣卫的地方。”丁年贵道,“我们亮出了身份,若非碍着太后,早被圣上处死了。”
杨景澄追问道:“那你们还甘愿亮出身份?”
丁年贵哀怨的道:“不是您忽然要闹着去江南,娘娘不放心么。一时间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沿途护卫您啊。”
杨景澄:“……”
“江南虽是繁华富庶之地,可事儿真出的不少。”丁年贵满腹愁肠,“自来官员外放到地方,都得拜会当地名门,就是怕被使绊子,叫他们做不好官,甚至丢了性命。世子您可别怪我说话直,您瞅着您是这么委屈求全的么?再则那边世家林立,苛待起百姓来比吴子英之流好不到哪里去。您管是不管?不管不合您的脾性,管了吧,地头蛇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您是能打,可这些个暗地里的阴招,娘娘怕您防不住。您说,万一您有个好歹。我也不说那前程不前程的,华阳郡公不得更恨死了章家?没有章家,您也不能出京不是?”
杨景澄无言以对,他与太后密谈过后,又去花厅里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这一顿饭的功夫,太后她老人家就已经吩咐到这等地步了!?
“世子,您看,我是个罪臣之后。”丁年贵接着絮叨,“听命行事而已。我们是可以在暗处,然探查跟踪在暗处无妨,只要消息及时,管您死活呢?换成护卫又有不同,隔得远了,有事我们真赶不上。您若气不过,借了圣上的手处置了我们也成,只是您南下不带足人手,娘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杨景澄心好累:“到时候,圣上再派一拨人,华阳哥哥再给几个好手,我是南下当官呢?还是南下剿匪呢?”
丁年贵挠头干笑。
此时杨景澄彻底明白了,丁年贵也未必想跟着自己,无非是各为其主罢了。于是叮嘱了一句:“我去旁的地方你们跟着便跟着吧,但我与华阳郡公说话时……”
话不用说尽,丁年贵连忙道:“知道,知道。娘娘嘱咐过了。”
杨景澄:“……”
“我们也不想死的。”丁年贵道,“世子放心吧。”对于杨景澄与华阳郡公单独相处,他们还是不担心的。这就是跟了个有功夫的主子的好处,不然真赶上兄弟密谋,他们是跟还是不跟呢?若是不跟,华阳郡公忽然改变心意决定痛下杀手,他们十条命都不够陪的,按照东厂锦衣卫的惯例,能一刀毙命的都算造化;若是跟着,那更是与寻死无异。锦衣卫已然是皇家侍卫了,东厂明面上更是圣上的私产。弄死别地的官员,多少得有个由头,得与刑部一个说法。弄死厂卫?朝臣只怕还嫌他们死的不够惨。
幸好瑞安公世子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丁年贵如是想。
“一进的院子空着。”杨景澄稳定了心神,开始安顿新来的“侍卫”们,“正屋你们自然是不能住的,似你说的倒座,那是给奴才们的通铺,你们住太委屈了。东西厢房你们挤一挤吧。”
丁年贵怔了怔。
“你们已是来了,便是让你们风吹日晒没地儿落脚,除了显出我的小气之外,甚都解决不了。我也犯不着同你们过不去。”折腾了一日,杨景澄已是十分疲倦,当着丁年贵,不必讲什么礼仪形象的,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摆了摆手,“明早我往衙门里告个架,你那十二个弟兄带来与我认个脸。待正事办完了,你再与欣儿叙旧吧。”
丁年贵点了点头,看杨景澄十分疲乏的模样,他不再废话,直接撤出了二进,摸到一进的西厢,翻身倒在没有铺盖的炕上,和衣而眠。
杨景澄却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半圆的月亮发着呆。夜深露重,初夏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肺,却缓解不了他心中的焦虑。
章太后如此的老谋深算,华阳哥哥,你……真的能赢么?
第186章 重逢 长夜漫漫,不能成眠的又何止……
长夜漫漫,不能成眠的又何止杨景澄一人。永和帝盘腿坐在炕桌前,手里拿着只笔,在纸上涂涂抹抹。梁安瞥了一眼,便接着低头装死。永和帝日常便爱如此琢磨,纸上又是圈又是团又是线的,除了他自己,旁人皆看不懂。梁安唯一知道的是,但凡这等时候,都昭示着永和帝心情不佳,贴身伺候的顶好别弄出动静,省的叫迁怒了。
殿内灯火通明,梁安已是困的两眼冒泪花了,永和帝还精神奕奕的,画完一张纸扔到一旁,接着在下一张纸上继续着鬼画符。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了笔,殿内的太监宫女们齐齐暗自松了口气。明日并非休沐,清早就有朝臣要面圣,睡的太晚了待明早叫起又是一桩难事。
不料,永和帝虽不再写写画画,但依旧没有要睡的意思,而是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不知想些什么。念及明日有事,梁安忍不住劝道:“圣上,夜深了,您去歇着吧。”
永和帝忽然问道:“太后歇了么?”
梁安道:“回圣上的话,才听小宫女们说闲话,道是太后娘娘今日回了趟娘家有些疲乏,天没黑便关宫门睡了。”
听得此话,永和帝骤然暴怒,砰的一声,炕桌上的镇纸应声落地,同时鬼画符般的纸张被他的衣袖掀起,纷纷散落在了炕头。
“她倒睡的香甜!”永和帝恶狠狠的道。
梁安自是知道今晚永和帝在恼怒什么,朝堂的折子永和帝不肯轻易给太监看,宫里的事儿却是不瞒着的。何况今日太后出宫的动静那般大,又直接抽调了东厂十几个精壮。永和帝如何能不恼怒?且不提章太后去堵杨景澄之事,锦衣卫已经被章太后拿走一半,哪知东厂有此般漏洞,整整一个役,竟全是章太后的人!
最可气的是,一个役章太后也并不心疼,直接亮明身份,送给了杨景澄。换言之,东厂剩余的十一役,至少还剩三支属于章太后。他一直知道章太后在东厂有钉子,但他从不曾知道东厂已与锦衣卫一般,有泰半不属于自己!
接到消息之时,永和帝气到发抖。章太后此举何止挑拨,她就是在耀武扬威!她在告诉自己,无论使出多少手段,他都不可能全然执掌哪怕任何一个地方!岂有此理!
梁安好半日没敢吱声,直到看着永和帝气平了些,方小心翼翼的道:“圣上,太后为着抢人,自毁长城乃好事。恰让您看到东厂的漏洞,再好生梳理梳理,添补上咱们自己的人岂不是更好?”
“啪!”永和帝一巴掌扇在了梁安的脸上,怒斥道,“你有脸提!?”
梁安能说什么,只能跪下磕头请罪。心里十分的委屈,东厂虽说名义上归他管,可底下那帮大爷都是锦衣卫调过来的,怎看的起他个阉人?若是圣上肯放点子权力给他倒还好说,偏偏圣上只把他当个奴才使。他看着有五品的官职,锦衣卫还个个有后台呢,他使唤的动哪一个?锦衣卫乃华阳郡公的地盘,要怪也得怪华阳啊,怪他个太监作甚!
华阳郡公此时亦是脸色难看,他今夜请了安永郡王与承泽侯前来议事,说到半途中,下头人悄悄来报,道是丁年贵一役的人都叫太后拨了出来,送与了杨景澄。安永郡王当下就唬的险些晕了过去,一叠声催促华阳郡公派人,务必要护杨景澄周全。
章太后这记乱拳真是能打死老师傅,连华阳郡公这等与之斗了十来年的人都摸不着半点脉络。手头信息着实太少,安永郡王与李纪桐再呆下去也无甚意思,只得散了。
一夜折腾,唯有章太后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听人回报,说东厂今日闹哄哄的正在补人,不由哈哈大笑。
“那小子昨夜定是气疯了!”章太后坐在床上,散着花白的长发,全不似平日华服高髻时的威严,倒有几分魏晋风流的洒脱。
兰贵无奈的道:“可是娘娘,东厂开始清查了,您仔细咱们的人吃了亏。”
章太后笑道:“我的人就那些,昨夜都送给澄哥儿了。”
兰贵张大了嘴,震惊的看着章太后:“那东厂怎么办?”
“哈哈哈哈!”章太后乐的直拍大腿,“东厂用来干什么的,你知道么?”
兰贵喏喏不敢答言。
章太后敛了笑,淡淡的道:“节制锦衣卫。说的更直白些,节制华阳。”
慈宁宫的心腹宫女阿糖实在忍不住问道:“娘娘,圣上为何那般疑郡公?”
“因为他不配当个圣上。”章太后言语里满是鄙夷,“若这慈宁宫住着的是个颐享天年的老太后而不是我,他这般做倒无妨。心里恨着我,还防着华阳,那是嫌死的不够快。要不是先皇只生出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呵呵……”
章太后翻身下床,身形利落的根本不像个七十多的老太太。自打年满七十后,她的性子越发倔强,无事不让宫女搀扶。径直坐到了梳妆台前,兰贵麻溜的赶上来梳头。兰贵早年有把梳头的好手艺,方分到了坤宁宫,专给那时年轻貌美的章太后梳头。这么多年来,他把持着手艺,不肯轻易传授给他人,章太后梳头一事上自然也不大离的了他。
象牙的梳子不轻不重的落在头皮上,而后滑过发间。略有些痒,但很舒适。章太后惬意的闭眼享受着清晨的片刻安宁,很快各色的折子在永和帝那边过了一遍后,会送到慈宁宫来,那会儿她便不得闲了。
“对了,你过会子把彭尚书请来。”章太后吩咐道。
吏部尚书彭佐卿,亦是铁杆的太后党。多少年来,朝臣夺权,步步紧逼,章太后也没放松过对吏部的控制。不止尚书是她的人,左侍郎更直接由章首辅兼任,还有郎中梁冠正之妹,便是章家的三老太太。整个吏部,被章家把持的死死的,永和帝想方设法都不曾动摇过半分。
兰贵一听到彭尚书三个字,就悄声问道:“娘娘,咱们世子外放之事,您真就同意了?”
章太后轻笑:“孩子大了,出去闯荡闯荡也是好的。京里头的宗室们,是养的娇贵了些。”说着又叹息道,“华阳那人不讨人喜欢,养的两个儿子倒是可爱的紧。行动坐卧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着可招人疼。”
兰贵笑笑没说话,他知道老太后年纪大了,脾性比年轻时柔和的许多。那会子对着庶子不屑一顾,现也同宫外的老太太般,看到伶俐的小辈儿,就格外的心疼。换五年前,瑞安公世子敢那般跳,太后不揭了他的皮才怪。哪似如今,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雪白的银丝在发间飞舞,太后真的老了啊!
天色大亮,时节已近端午,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亮的刺目。杨景澄往衙门里告了假,此刻正坐在东院的一进,受着新来的侍卫们的礼。东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皆是杨景澄清早唤来的。有管家张伦,有护院马桓,还有他往日的小厮并府里各处要紧的管事。为的就是一次把人认清楚,省的麻烦。
新来的侍卫头子丁年贵年纪不大,因此他的手下一个个也都是年轻脸嫩的模样。一排十几个青壮,把马健看的两腿直打哆嗦。当日正是杨景澄嫌龙葵等小厮无用,才让他们哥几个出了头。如今来了十多个功夫更好的,他们该不会也同龙葵几个一样,被抛到脑后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