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却没看他,而是走到了个养着两支荷花的大缸前,以水为镜,查探脸上的血迹。午时的庭院没有一丝风,大缸里的水静静的反射着湛蓝的天,与他额头上不甚明显的伤痕。没什么要擦的了,华阳郡公收好帕子,便预备出宫。
“郡公……”汤宏想说什么,在乾清宫又不大好说出口。
华阳郡公轻笑一声,并没把汤宏背地里的小动作放在心上。想也知道,此乃永和帝的吩咐。何况齐成济是瑞安公府的姻亲,比如今的阁臣于延绪靠的住。奈何杨景澄麻溜的脱离了京中旋涡,齐成济恐怕要注定空欢喜一场了。
想替人铺路,问过人家的意愿了么?华阳郡公对永和帝的自以为是满满厌恶。便果真要扶杨景澄上位,难道不该先色色预备齐全,再放出风声么?杨景澄被架在火上烤了小两个月,才想起来调齐成济入阁,简直可笑!
亦十足的可恨!
乾清宫门前永远的车水马龙,汤宏在廊下站了没一会儿,章首辅连同吏部户部的几个官员一齐走了过来。见了额头有明显新伤的华阳郡公,一行人不由怔了怔。
章首辅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领着人行礼。
华阳郡公对章家人没什么好说的,颔首回礼后,一言不发的朝宫外走去了。
午时,阳光正好。杨景澄香甜一觉醒来,便看到了正替他打着扇子的青黛,想起了睡梦中令人舒爽的徐徐清风,不由笑道:“是你呀,累了吧?”
青黛抿嘴笑道:“可不是我?真当是叶姨娘不成?”
杨景澄不好意思的道:“喊她喊惯了。对了,其他人呢?”
“石英在洗衣裳,秋巧去厨下帮忙包粽子了。”青黛叹道,“世子离京太急了些,咱们可得在船上过端午了。”
“那岂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杨景澄起身下床,又站在地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方慢吞吞的拿起架子上的衣裳披在了身上。青黛头一回见到如此悠闲的杨景澄,十分的稀奇,不由笑道,“我今日才知道,您原来是会睡懒觉的。”
“多稀罕呐?人还有不爱睡懒觉的?”杨景澄晃到脸盆前,自己拧了块帕子,一面擦着脸一面道,“原先没去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我哪日不是睡到中午起。谁成想当了那劳什子官以后,连休沐都不曾好生睡过一回。怪道儿京中纨绔一个两个的不愿出仕,这当官啊,真不是人干的活!”说毕,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迈着他的大长腿径直出了舱门。
刚走到廊下,卷着湿气的风迎面吹来。然,除了湿气之外,还有太阳暴晒出的热辣。整只大船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而他们正是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一个个被蒸的冒起了白烟。杨景澄嘶了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舱房四角放着的冰盆,十分俊杰的退回了屋里。
青黛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外头怎底那般热?”
正在叠被子的青黛笑道:“可不是?我们都没有出门的经验,丁大哥他们倒是听说走南闯北的,偏是一群糙汉子,冷也冷得,热也热得。昨天日头没这般大还好,今天早上你让关窗那会子,船就好似开进了火炉。你嘴里不住的喊热,人又不肯醒,把我急的了不得。还是石英能干,见边上有座大船路过,像是大户人家的模样,就奓着胆子问他们借点子冰。待屋里放了冰盆,你才睡安稳了。”
杨景澄瞠目结舌,自己今晨睡的这般死的么?
“你今日就在家呆着吧。”青黛叠好被子,又去给杨景澄倒茶,“隔壁船上还送了好些能吃的冰,我都收在茶桶里,过会子你吃了中饭,我给你做些冰碗吃。”
杨景澄问道:“隔壁船是哪家的?”
青黛答道:“不知道,看着像个商户的模样。”
杨景澄挑眉:“那攀上我们的船,不把他喜的屁滚尿流?”
“可不是?”青黛塞了碗茶到杨景澄手里,道,“石英想给钱,他们死活不肯收。想着商户不差那三瓜俩枣的,便罢了。”
杨景澄摇了摇头:“晚点靠岸你们派个人去城里买点子冰。”以他的地位,原无须与商户讲客套。但毕竟是生人,他不放心每日要用的东西由别人张罗。现虽出了京,想让他死的人可未必罢了手。比如说……章首辅,真的就愿放弃长乐么?
船舱摇晃,杨景澄等从未坐过船的人颇不适应。做完事的丫头们皆躲到了杨景澄的舱里乘凉,却是什么都做不了。拿起绣绷子想绣个帕子,都觉着晃的眼晕。最后三人只好凑在一处打起了络子,勉强打发着时间。
杨景澄更是无聊,书本是别想看的,容易坏眼睛,再则他也不爱看书。长途漫漫,别的船家或还养着几个会说书解闷的,他们船上么,开船摇撸的皆是丁年贵刨出来的,一个个乃锯了嘴的葫芦,便是肚里有无数段子,大抵也不想同他说。舱外太热不想去,隔着窗看外头的风景又怕把屋里的冷气跑没了。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后,他不得不感叹:“真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石英蔫蔫的道:“我们在路上要走个把月呢!”
一向乖巧的秋巧也忍不住道:“我听人说越往南边儿越热,我们行船正是最热的时候。”说着哀怨的看了眼杨景澄,“怪道官员换任皆是春秋两季,我算是知道缘故了。”
杨景澄顺手在秋巧的后脑上拍了一记:“怨望可是死罪,我皇命在身,不许抱怨。”
一语唬的秋巧赶紧闭了嘴,认真打起了手中的络子。静下心来的杨景澄也在屋里扎起了马步。两下里有了事情做,时光便过的飞快。酉时,太阳西斜,团在船上的热气迅速被河面上的风带走。船舱内的冰盆也将将好化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几盆略带凉意的清水。
青黛把门窗尽数打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在逼仄的船舱内练了半日基本功的杨景澄吁了口气,站起身吩咐道:“青黛,打水,我要洗澡。”
青黛应了一声,喊上石英与秋巧出去抬水。其实屋里就有冰化的凉水,可宗室的子弟素来养的精细,这等不曾烧过的水是决计不会让主子们挨着的。她们三人只好去厨房抬那烧滚之后又放凉的清水。才走到厨房,石英一拍脑门:“看我们三个傻的!世子又不止是咱们的世子。”
青黛疑惑的看着她。
就听石英当即扯开了嗓门大喊:“龙葵、黄藤、甘松、龟甲!你们死哪去了?世子要洗澡,还不快来抬水!?”
几个方向立时传来回应,秋巧抚掌大笑:“是了,他们好容易因世子出门重新得了脸,可不是正要表现的时候?”
话音未落,龙葵等几个前小厮一阵风的跑来抬水。青黛三个丫头轻轻巧巧的空着手回了屋。杨景澄看到龙葵几个愣了下,方想起因出门在外,丫头不方便,家里强硬的把四根废柴塞了过来,权当丫头使唤。看着四根满脸讨好的废柴,杨景澄心累的叹了口气:“说来,你们习武如何了?”
龙葵抢着道:“回世子的话,已有成效了。”
杨景澄胡乱的点了点头:“日后不可松懈,晚点跟着我一块儿练吧。不指望你们能比得上马健他们,好歹别落了我的颜面。”
龟甲不服气的道:“马健他们身手好,可他们会伺候人么?”说着他撸起袖子,“我就不信了,世子你洗头他能有我伺候的舒服!”
杨景澄无言以对,糟心的看了眼龟甲,深深觉得这货简直是个做太监的人才。无奈的拆了头发,由着四个小厮围着他服侍洗头洗澡。
不一时,天色暗了。洗完澡一身清爽的杨景澄正要去甲板上吹风,就见丁年贵迎面走了来。
杨景澄脸上惬意的表情一收,问道:“何事?”
丁年贵抖开手中精致的帖子道:“隔壁的商户想请世子过船一叙,世子肯赏脸么?”
杨景澄问:“做什么生意的?”
丁年贵答:“贩药材的。”
杨景澄侧头,隔着冰裂纹的窗棂往旁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可以,你陪我去吧。”
第199章 买婢(4-15第三更) 暮色四……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重新换过衣裳的杨景澄踏上栈桥。登高望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悬于船头的幌子,上书几个大字——刘记生药铺,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浙江武林府,并绣着一方鲜红的大印,想是商家的标记。
浮在水面上的船只摇晃,栈桥更是不甚稳当。杨景澄却如履平地般,抬脚往栈桥那头行去。跟在身后的丁年贵暗自赞道:好下盘!
行至栈桥尽头,杨景澄轻巧一跃,稳健的落在了刘记的甲板上。甲板上站着好有二十几号人,为首的乃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身形微胖,生了张和气生财的大饼脸,花白的头发笼着个赤金嵌宝的冠子,身上穿了件赭石色的团花葛纱道袍,腰间悬着羊脂玉缧丝香囊,并一个金线满绣的荷包。浑身上下写满了有钱二字。
除此之外,他身后跟了四五个身材曼妙的娇娘,七八个清俊的小厮。真是环肥燕瘦、女妓男娼一应俱全。见了杨景澄落地,中年男人连忙领着随从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草民武林府刘常春,拜见世子。”
“请起。”杨景澄没摆出他锦衣卫出身的蛮横官威,清清淡淡的叫起。
刘常春两侧的娇娘便一左一右的搀住他的胳膊,一齐起身。那身着赤罗妆花穿蝴单袍的女子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杨景澄,就呆在了当场。只见那公府世子只清清爽爽的穿了件靛青色的纱制单衫,上头并无任何装饰,唯有沙罗类的料子原有的水纹,被灯光照出了隐约的痕迹。头上也没有戴冠,一把乌黑的青丝简简单单的挽了个发髻,脚上也只穿着双素净的布鞋。其随意粗犷,简直可称得上寒酸了。
然而再细瞧去,便能看到他眉梢入鬓、明眸如星的风采,真真如同画上去的一般。仿佛察觉到了旁人的视线,他斜眼微瞥,那一汪秋水便直直照进了人心底。宛若一根羽毛轻拨琴弦,在人心间荡开了一阵阵的泛音,颤的人连心待肝的酥麻了一片。
暗中观察的不止红衣娇娘,刘常春身后一群莺莺燕燕皆被杨景澄的风姿闪住了眼。刘常春亦是难掩惊愕,京中权贵公子他也见过一些,锦绣丛中长大,自是比寻常人生的好些。但如此般俊秀的,还是生平仅见。一时间竟把他特特带来服侍贵人的美人们都比下去了!
好在刘常春走南闯北,早练出一副铜墙铁壁般的面皮。很快回过神来,满脸堆笑的道:“世子赏脸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呐!里面请、里面请!”
杨景澄点了点头,顺着指引往宽敞的凉亭走去。刘常春的船乃时下运河上常见的货船,总计三层,底层装货并伙计们居住;二层乃主家们的居所;三层上则是个大平台并厨房以及部分仆从的居所。凉亭正在三层的大平台上,亭中摆着席面,四周垂着轻纱;亭外一排红衣的乐工,正演奏着时下流行的小调。夜里的河风吹过,琴音袅袅,顺着平坦的河面远去。又有别的船家上的乐曲,随着水波荡漾而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更添热闹。
刘常春引杨景澄于上首坐下,左右立时赶上了两位美人,一人执壶,一人捧杯,把丁年贵和他带来的许平安、裘有根等侍卫挤到了一旁。丁年贵只得笑了笑,带着四个手下侍立在了左右,并不入席。
刘常春今次也是头一回与宗室子弟打交道,不知规矩,更不敢造次。见丁年贵等人站在旁边,老老实实的当做没看见,利索的把一堆美人儿安顿好,自己方在下首坐了。
杨景澄旁边执壶的美人正是方才大胆看她的红衣娇娘,她身形清瘦、眉眼狭长而秀丽,正是标准的江南瘦马的模样。此刻她玉手执壶,正往杯里倒着酒。侧身扭腰的身体尤其显得婀娜,盈盈一握的腰肢只把几个侍卫勾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而原在欣赏美人的杨景澄,则十分不幸的看到了娇娘的一双巴掌大的小脚,顿时想起了拆了裹脚布之后的丑陋模样,登时没了兴致。刘常春一双利眼迅速捕捉到了杨景澄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立刻调整方案,朝身边一个身着玉色芝麻地纱袍褂的清俊小厮使了个眼色。紧接着杨景澄那处,便多了双端着果子的纤纤玉手。他本能的看了过去,面皮不自觉的抽了抽。他知道时下官场最时兴包清秀小男孩儿,但是,宗室子弟睡男的,是想被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念死么?
站在旁边的丁年贵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尽责的提醒着杨景澄,旁边有美娇娘,要多少都有,千万别往小厮身上白撒秧,他们还不想被太后敲板子。
刘常春面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瞪了一眼另几个女娘。那几个女娘早被杨景澄的相貌撩的百爪挠心,见了主人家的暗示,哪有不肯的?一窝蜂的挤到了面前,端茶的、倒水的、夹菜的、劝酒的,好不热闹。杨景澄瞬间觉得自己落进了盘丝洞,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丁年贵十分不厚道的在旁看戏,忍笑忍的肩膀直抖。杨景澄咬着后槽牙想,王八蛋你给老子等着!抬手挡住了不知名的女娘的筷子,又不轻不重的把一群莺莺燕燕的推开,冷淡的道:“我出门带了丫头。”
亭中的美人们:“……”
杨景澄整了整险些被美人们扒开的衣裳,看向刘常春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虽不曾同船,能于运河上并行,亦是桩缘分。”
刘常春忙道不敢。
杨景澄笑了笑,道:“我今夜来,不为别的,单只为了好奇你的生意。”
满面笑容的刘常春脸色顿时煞白,无数巧取豪夺的故事顷刻间灌入了脑海,唬的他浑身的肥肉都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莫慌,”杨景澄适时安抚道,“我对你这点子小本生意没兴趣,就是想打探打探民生,问一问你这一船来回能得利几何、药材生意是否好做的琐事。你与我分说分说即可。”
刘常春不敢放松,战战兢兢的答道:“草、草民乃小本生意,每岁于运河上来回,贩些生药糊口。一年只有、只有七八千两的利,上下打点后,能余三两千的过日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杨景澄撇撇嘴,知道刘常春报的数至少打了个对折,不过他没细究,而是接着装作好奇的问道:“那你们武林府做生意的多不多?”
“多的很。”刘常春乖乖答道,“整个江南富庶,盖因商业繁茂。小人的药材生意寻常的很。真正赚钱的乃那些贩丝绸宝石和洋货的,往京里走一遭,少说有几万两的进账。那家伙,真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豪富的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