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没有。您……信不信?”丁年贵问。
“给你半刻钟,你同我列举让我相信的理由。”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
丁年贵叹了口气:“危险,来自于直觉。”
间壁的小油灯忽的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即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丁年贵开出来的门洞,重新隐入了黑暗中。
“我不知道如何与您解释。”丁年贵看向了窗外的狂风暴雨,“我只是觉着,京里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您现看见的争端。”丁年贵笑了笑,“据我所知,您出仕不久,因此您离京前经历的那些,其实算不得大事。年年岁岁,前朝本朝,都差不多,换汤不换药而已。”
“丁大人通晓古今,失敬。”杨景澄嘴边溢出了一丝嘲讽。
“当年我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与吴子英案差不了多少。甚至牵连更广,波涛更凶。而开国至今,又有哪年没有惊天大案?所以我才认为,从去岁开始,朝堂过于太平了。”丁年贵的语气带上了些许飘忽,“太平到……好似有人在隐忍着什么。”
杨景澄不由愕然,回想他出仕之后的日子,一天天的如同打仗一般,回乡避个风头都难有安生。如此的鸡飞狗跳,丁年贵竟然管叫太平!?但他的惊讶只有一瞬,诚然,他此前未曾接触过朝堂,但谁知道丁年贵是不是又在挖坑等他跳?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事且等他查过才能下定论。
又是一阵狂风,屋外叮铃哐啷的作响,不知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暴雨哗哗的下,不知何时是尽头。突然,一滴水打在了杨景澄的额头上,原来他房间屋顶的瓦片已被风雨掀开,雨水顺着缝隙落入了屋内。不止杨景澄这处,整座屋子,好有十几处在滴滴答答的落水。
“轰隆——”
“娘娘今年七十了。”
丁年贵的声音与雷声同时响起。
“人生七十古来稀。如果我是……”丁年贵轻不可闻的道,“会在临死前,扫平一切障碍么?”
杨景澄心头一跳。他重生过,知道章太后至少能活蹦乱跳到十年之后。可丁年贵不知道,章太后自己更不知道。从古至今,擅权者鲜有好下场。尤其赶上了永和帝个小心眼,章太后对自己的身后事,会怎么看?对章家的未来,又会怎么打算?
最重要的是,除了永和帝,华阳郡公的心眼似乎也——算不得宽广。
不知不觉间,杨景澄对丁年贵的怀疑再一次动摇。丁年贵敏锐的捕捉到杨景澄的神色有缓和,方问道:“世子可还记得在船上时,那一家人的承诺?”
杨景澄愣了愣。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管甚天下大势?莫非哪个达官贵人,还能重用东厂的一条狗不成?所以,谁做皇帝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能升官发财,又不能名传青史。我管上头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丁年贵轻笑一声,良久之后,他才极认真的道,“我只是不想妹妹守寡而已。”以及,想守住一个唯一的、能重振家族的希望。唯有从龙之功,且从的不是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他才能堂堂正正的重归朝堂,再现昔年包氏之荣光。否则,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个小地主,不定哪天豪强兼并,就子孙零落、家破人亡了。
杨景澄又看了眼墙洞,无比认命的道:“罢了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我累了,我且睡会子。”
丁年贵:“……”外头那么大动静,您真睡的着?
脏衣服自然不能直接上床,屋里横竖只有俩大男人,杨景澄毫无顾忌的脱下脏兮兮的单衣,而后开柜子拿干净的衣裳。就在他重新穿衣的当口,丁年贵借着烛光,看见了他腹部的一片青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的扎眼。
“世子,那个……”丁年贵指了指杨景澄的腹部,很是心虚的问,“呃……疼么?”
杨景澄低头看了眼,青的是有点大,但没放在心上,他哪日不被马师父摔的伤痕累累?哪里差这点子!不以为意的换好衣裳,直接跳上了床。并且很是自觉的滚到了最里面,蒙头就睡了。
丁年贵:“……”
这小世子真特娘的过分俊杰了!丁年贵走到床边,疲倦至极的杨景澄压根没有半点反应。丁年贵不信邪的伸手推了他一把,依旧纹丝不动。
丁年贵再次:“……”
“您可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丁年贵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的坐在了拔步床的地平上,抱着佩刀和衣而眠。
狂风怒号,一夜无话。
第227章 洪水(4-22第三更) 清晨,……
清晨,杨景澄在一片嘈杂声中惊醒,睁开眼的瞬间,对上了丁年贵的视线,以及看到了他抱着刀靠拔步床角落里的模样。
“你没必要。”杨景澄翻身而起,“我在乡间长大,没有京里那些公子哥儿的臭毛病。”说着,他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外头的声响顿时灌入了耳膜。此刻守在门口当值的是牛有为,杨景澄皱眉问道:“什么事?”
牛有为苦笑一声:“昨夜暴雨,河道里涨水了。咱们家地势高些不妨,沿岸的商家民居被淹的一塌糊涂。”
京里虽时不时内涝,但大洪水却少见。杨景澄不太清楚洪水的危害,立刻折回了屋内梳头换衣裳,预备出门看看情况。丁年贵知道自家世子的尿性,索性走到门外,沿着楼梯寻到了阁楼入口,三两下窜上了屋顶,灵巧的踩在屋脊上,借着高耸的地势观测起了城中景况。宁江府城方圆不过七八里,纵然天色阴暗、水雾缭绕,以丁年贵的目力亦能看个清清楚楚。
江南水网密布,仅是宁江府城,便夹在了东溪与其支流之间。此刻东溪与支流的水位同时暴涨,他们家左近的水塘亦比平时扩大了数倍。江河两岸已是一片汪洋。无数民居只能看见个青色的屋顶,有些甚至直接淹没进了水里。没被淹没的地方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哪怕隔着好几里地,都似乎能听见那绝望的哀嚎。
而杨景澄新得的府邸亦受创不小,后花园里的荷花池被引水的沟渠倒灌,把观景的凉亭淹了半截,池水漫入了下人们住的后罩房,龙葵等人正手忙脚乱的搬东西,吵醒杨景澄的正是他们弄出来的动静。
丁年贵脸色微沉,昨夜那般大雨他便有不好的预感,此时一见,果然成灾了。身后忽有响动,丁年贵回身看去,竟是昨日新来的杜玉娘。
“我上来看看灾情。”杜玉娘主动开口。
丁年贵的手搭在了刀柄上,面无表情,眼神冰冷而犀利,全然不似在杨景澄身边嘻嘻哈哈的模样。杜玉娘后背一紧,不自觉的退后了几步。
“姑娘,一地有一地的规矩。”丁年贵冷冷的道,“我许你上来了么?”
杜玉娘心头一跳,她自幼习武,身为女人,却长的壮实,平时与男人对打都不虚的,是以平时颇为傲气,休说京里来的公子哥儿,便是宁江卫的将兵,亦鲜有放在眼里。此刻却不知为何,光看到丁年贵站在那处,便生出了几分惧怕。
“滚回你的屋子!”丁年贵对能威胁到杨景澄的人无比的警惕,尤其是个生人,“再让我瞧见你乱跑……”丁年贵手指一抵,佩刀从刀鞘里蹭的弹出了半寸,耀出了雪亮的光芒!
杜玉娘没敢废话,当机立断的顺着阁楼往下,直走到了昨夜休息的一楼拐角的小屋,坐在了张椅子上再不动了。都是在江湖上打滚的人,她见到丁年贵的态度便知那人在怀疑自己。她虽暂时想不清为何如此警惕,但以她的身手,侍卫们防备她倒算人之常情。她非但没生气,反而暗搓搓的了升起了一股得意之情——有本事方叫人防备,不然谁去防备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来?
就在杜玉娘离开不久,丁年贵也跟着下了屋顶,在走廊上堵住了预备出门的杨景澄:“外头太乱,世子别出去了。”
杨景澄皱眉:“什么情况?”
“发洪水了。”丁年贵解释道,“世子不曾来过南边儿,不知道洪水之可怖。这会子您看着水以及很大,可您不知道哪处还在下雨,洪峰是否抵达。何况昨夜那是海上带来的暴风雨,离了此地不定去往哪处。在上游下雨,弄不好正在酝酿更大的洪水。您不会水,万一一个浪打过来,我们都跳下去也是找不着人的。”
杨景澄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不由担忧道:“那百姓们怎么办?”
丁年贵苦笑道:“挣命吧。宁江府都这么大水,台风登陆之处不晓得什么景况。朝廷赈灾自是得先顾着那头。您若不忍,待水退了寻路上认得的商户拖些米粮过来设个粥棚倒使得。”
杨景澄道:“自来粥棚便有些犯忌讳,你回头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本地有甚好口碑的寺庙庵堂,咱们直接舍米给他们。”
丁年贵欲言又止,好半日方叹了口气:“罢了,您不愿我就不讨嫌的絮叨了。”
杨景澄笑了笑,权当默认。舍粥舍米修桥铺路,一向是令人赞颂的善行。士绅人家办一办买个名声无妨,但于官宦人家有忌讳,到了宗室子弟,除非似杨兴云那般从来混吃等死的,否则就得让人琢磨琢磨何以公然收买人心了。
不远处的山峰水汽蒸腾,随时要再降暴雨的模样。杨景澄到底不放心,也寻到了上阁楼的梯子,欲爬到屋顶去瞧。丁年贵无法,只得跟着,还没忘了叮嘱:“上头有苔藓,滑的很,世子仔细些。”
杨景澄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上了屋顶。越高大的屋舍,造价越贵。章太后出手,自然挑的最好的。因此杨景澄的宅邸足足高出了邻居一大截,站在屋脊上,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可惜杨景澄视线匆匆扫过城中,就再无赏景的心情。洪水滚滚过后,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杨景澄心中一酸,他堪称豪富的家底,对上数以万计的灾民,恐怕只是杯水车薪。而一路横扫的台风,沿途又摧毁了多少人家?
哗啦!暴雨骤然倾泻而下,水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批的百姓往这边撤离。宁江府一马平川,大水一来连个躲避的高处都无。士绅富人聚居之地已是离水最远的安全地带了。杨景澄站在高处,清晰的看见他的邻居们正匆忙的关闭大门,以免被难民冲撞。他的宅邸亦连上了三道门闩,把乱象阻隔在了门外。
“世子,你怎底站在屋顶上!”走廊那头的青黛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瓦背上的杨景澄,险些急的跳起,“您快下来,那是二楼的屋顶,掉下来可不是玩的!”
“丁头儿!”石英显然也看到了杨景澄,当即厉声尖叫,“你快把世子救下来!!!”
站在暴雨中的杨景澄却没动弹,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猛的雨,第一次真切的认识到瓢泼大雨的含义。都说江南雨丝绵绵,却不料夏季的雨打在身上竟是生疼。而远处的山水,近处的百姓已尽数笼罩在了巨大的雨幕中,再难看见半分踪影。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连仅丈余远的青黛与石英都好似蒙上了厚重的纱,难以看个真切。
原本坐在屋中暗自得意的杜玉娘见此大雨,再也坐不住,走到了屋外。她脸色有些发白,刚在屋顶上匆匆一瞥,洪水已是十分汹涌。只她妹妹与戏班子不在水边,咱无需担忧。可等这阵雨下完,水会涨到哪?会……淹没整个宁江府么?
素来把自己当个男人的杜玉娘眼中渗出了泪,过往的回忆在脑海里横冲直撞。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莫大的恐惧,与方才丁年贵带给她的压迫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那是比武林高手恐怖无数倍的天灾,那是无数人生不如死的挣扎求存。
记忆中同样的大雨发生在哪一年,她已经忘了。可父母背着她们姐妹匆忙逃生的场景历历在目。汹涌的洪水宛如厉鬼,无情的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的生魂。
今年,又要再经历一次生灵涂炭么?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杨景澄猛的回头看向身边的丁年贵。吹完口哨的丁年贵二话不说,勾住杨景澄的肩就把他带下了楼。刚走到二楼的走廊处,麾下的十二个侍卫已经到了多半,还有四五个正迈开大步往这边冲。
丁年贵看了眼走廊外的雨,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杨景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难道他们住的砖瓦房亦有危险?
杨景澄不知道的是,任凭哪样的豪奢的屋舍,在南方的风暴面前,皆不堪一击。雨太大了,大到数次出生入死的丁年贵都心生不祥,他不敢想一旦整个宁江府被卷入洪水中,他要如何才能带着杨景澄求得一线生机!
很快,侍卫们在二楼整整齐齐的站了一排,在丁年贵严肃的神情下,昨夜被狠狠抽了六十鞭的张发财都站的笔直。
“从现在开始,六人一班,每班六个时辰,轮番守在世子身旁。”丁年贵的声音很沉:“擅离职守者,杀无赦!”
侍卫们齐齐一凛,高声答道:“是!”
“冷辉、罗洋、罗宇、牛有为、印直、钟护!”丁年贵定了定神,一口气点了六个人名,“你们随我来,其余人且先去休息。”说毕,他直接拽住了杨景澄的胳膊,匆匆往楼下跑,“后花园有个荷花池,水不深,世子同我一起去学凫水,立刻!”
丁年贵力气奇大,杨景澄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被他再次拖进了雨幕里。江南宅院讲究小巧精致,自比不得京中瑞安公府的宽广大气。一群大男人脚步极快,转瞬间就抵达了后花园。池水已经漫过整个园子,完全不会凫水的杨景澄脚步不由顿了顿,漫天雨幕中,他瞪着被淹的只剩一个头的假山石,这叫水不深!?
“脱鞋,下水!”丁年贵毫不留情的道,“有我在,不会淹死你。”
没有水性的人看到足足两丈见方的巨大水池,难免有些抵触。丁年贵却再没了平日的好脾气,一把揪住杨景澄,直接就摁进了水里。
浑浊肮脏的水瞬间没过头顶,杨景澄冷汗都吓出来了!手脚猛的挣扎,好一会儿才发现水将将到胸口,连忙手忙脚乱的站直。
“若这场雨下一个时辰以上,整个宁江府将是一片泽国。”丁年贵语速极快,甚至能听出明显的焦急,“洪水里有巨石,有旋涡,便是我落下去,都是九死一生。您一个时辰内不可能到我的地步,但您至少要能浮在水面,给我们争取救你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