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位?”冷辉半点不客气的道,“大晚上的敲魂吗?”
“我是本地知府彭弘毅!”底下跳脚的那人急切的道,“兄弟你快快快告诉我,世子怎样了?没、没伤着、凉着吧?”
冷辉听着号称彭弘毅的那人说的倒是北方话,声音亦有些耳熟。可他并不敢自作主张的开门,于是道:“你说你是知府,有何凭证?”
“府衙都叫淹了,我上哪去弄凭证哟!”彭弘毅的话里已带上了哭腔,自来遗失官印便是大罪,哪怕半夜里大水袭城,朝廷要办他也在理。若新来的宝贝世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怕三族都不够赔的。于是他忍不住嚷道,“我不进门,你就告诉我,世子有没有事!”
这般动静早惊动了杨景澄,他走到门边,突然唤道:“彭大人?”
“嗳!是我!”彭弘毅忙道,“世子?”
杨景澄没答话,而是问道:“你母亲的闺名叫什么?”
彭弘毅险些叫口水呛着,忽的想起杨景澄在京时担任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问他母亲的名姓,大抵是为了核实身份。他此刻利剑悬于头顶,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张嘴便道:“沈春朝!”
时下大户人家女眷的名字轻易不叫外人知道,若是贼人冒充,除非对方乃锦衣卫里头的叛徒,否则绝技不可能知道官员母亲闺名。而杨景澄临来之前,按着锦衣卫的习惯,少不得把当地官员扒个底儿掉。档案都是现成的,他扫一眼便知。因此方有一问。见彭弘毅一个磕绊都没打的答了上来,直接下令道:“是彭大人,开门。”
跟着杨景澄出来的几个侍卫立刻拿下门闩,打开了大门。彭弘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门内,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杨景澄的胳膊,上下来回打量了好几次,方脚底一软跌在了地上。
他跌的太急,以至于杨景澄半点没防备,竟没搀住他!
彭弘毅自家带来的随从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奈何他实在腿软的站不住,歪在了个长随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世子您没事太好了!我就怕您才来,不知道大水的厉害,唬的我昨夜一宿没睡。今日水退了些,早便想来瞧瞧您。却是马也淹死了,轿子也泡坏了。街上一尺来厚的泥泞,走到现在才见着您哇!”说着竟大哭起来。
杨景澄低头看了看彭弘毅的腿脚,果然裹满了泥泞。连忙道:“劳大人惦记,快,进屋来坐坐。”
彭弘毅实在走的累了,从善如流的跟着杨景澄往里走。穿过二门,直到了二进天井。刚好大锅煮的腊肉饭做好,飘的满院子的香味。早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彭弘毅不由的咽了咽口水,肚子不客气的咕噜叫了起来。
负责打饭的马桓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先舀了两大碗饭,分别递到了杨景澄与彭弘毅手中,再让家下人排队领饭。彭弘毅早饿得不行,一抹脸,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把边上的杨景澄看了个目瞪口呆。
饭碗冒着腾腾的热气,杨景澄暂不敢往嘴里送,省的烫满嘴泡,只得看着彭弘毅狼吞虎咽。待见他三两下的吞了一碗饭,不由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
彭弘毅道了声多谢,又埋头大吃。因他吃的香甜,引的满院子人的肚子都开始叫唤。马桓无法,对儿子马健喊道:“去洗米,再煮些饭来!”
马健答应了一声,唤上牛四条等几个兄弟,上阁楼取米。重新淘米煮上了饭,连吃了三碗的彭弘毅终于打了个饱嗝,吃尽兴了。
杨景澄问:“还吃么?”
彭弘毅老脸一红,解释道:“水来的太急,我光顾着命人往沿河敲锣示警,次后又带着人避水,没来的及备干粮,实在饿狠了,世子见笑。”
杨景澄慢慢咽下嘴里的饭,问道:“那……外头的百姓有吃的么?”
彭弘毅没有说话。
“府库里的粮食还在吧?”杨景澄又问。
“哪还有粮仓啊,都叫水冲干净了。”彭弘毅垂下了头,颓然的道,“我是永和十九年的进士,同年选的官。从县令做起,一直做到了知府。一晃眼二十多年……”他说着摇了摇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哪还有甚粮仓,府衙都没了!文书官印都没了!”他倏地掉下泪来,“好在世子您无事,不然我……我……就得带着一家老小,见列祖列宗去了!”
杨景澄一呆:“府衙没了!?”
“国朝初年建的,年年说要修缮,年年没见银子。就剩了个外头光鲜,我都没在里头住,不然……”彭弘毅低落的道,“横竖,我几个住在里头的属官寻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了。所以娘娘特特给您备了宅子,不然卫所那头。”彭弘毅摆摆手,“盼着邵佥事他们命大吧。”
杨景澄手里的筷子顿住,水灾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怖么?
“世子,我要出去!”听彭弘毅说了外头景况的杜玉娘再呆不住,抬脚就要往外走。
一把刀唰的横在了她面前,丁年贵冷冷道:“没空让你裹乱,回去呆着!”
“我要去寻我妹子!”杜玉娘突然大喊道,“我只有一个妹妹了!”
“寻到了然后呢?”丁年贵不为所动。
杜玉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寻到了,然后呢?再带回来混饭吃么?她亲眼看见库存的粮食即将见底,人家凭什么养活她妹子?
“别吵,”杨景澄道,“天黑了,你出去不是寻妹子,是寻死。明日天亮了,我派个人陪你出去寻。”
杜玉娘看着杨景澄,死死的咬着牙关,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半晌,她道:“我这条命,归你了!”
第233章 灾后下(4-24第一更) “嗤……
“嗤!说的好似你现在的命归自己似的。”正端着碗猛扒饭的张发财见缝插针的放了句嘲讽,然后接着风卷残云般的吃着自己的晚饭。杜玉娘登时被气了个满脸涨红,有心想驳斥两句,内心话却又不好说得,毕竟论理她生死就该是主家的人,主家要她的命,她也不能有二话,有感而发的表忠心,反倒显得她没理。张发财正是瞅准了此点,故意气她好报前日的一脚之仇。杜玉娘不擅吵架,只能把这口气硬生生的咽下了!
而就在这几个不省心的打手斗嘴的功夫,吃饱且放松下来的彭弘毅再也抗不住汹涌的困意,脑袋一歪,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睡死了过去!旁边的杨景澄唬了一跳,赶紧探查他的鼻息,发觉他尚有呼吸,才放心了下来。这是累的多狠呐?
彭弘毅的长随平安也耷拉着眼皮,勉力解释道:“好叫世子知道,我们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说着,他又窘迫的道,“我们老爷脚上都是泥泞,烦请世子借点子清水与我们,好歹替他清洗清洗,以免染了疫病。”
洪水来袭之时,干净的清水有时候比粮食都难得。幸而他们离京虽匆忙,该带的倒没落下。譬如出门在外常用的明矾,他们便带了不少。这几日众人饮水做饭全靠它沉淀的雨水。不过此刻存的雨水已然不多,只好去荷花池里打污水来处理,聊胜于无。
平安早累的不行,然彭弘毅已经睡的不省人事,他只得守着水盆,一点点看着浑水逐渐变清。杨景澄的众随从亦疲倦不堪,压根没功夫理会彭弘毅的人,一个个着急上火的讨论今晚上哪睡觉的问题。
今次的洪水实在太大,足足淹了近两层楼高,因此家里休说铺盖被褥,便是地板此刻也是湿漉漉的睡不得人。说来说去,众人都觉着唯有阁楼能勉强对付。然南边儿的阁楼皆是当仓库使的,里头好厚一层灰。大抵也就甚脏活累活都干过的丁年贵等人,与上过战场的马桓能勉强对付一宿。其余的从杨景澄到龙葵,哪吃过这苦头?何况十几个下人围着,也不能叫杨景澄受如此委屈。不得已,从昨天半夜便开始上屋顶避水的众人,又拖着沉重的步伐,上阁楼清理临时落脚之处。
那厢在上蹿下跳的收拾,这厢平安终于等到了清水。赶忙把自家老爷的鞋袜带裤头皆扒了下来。杨景澄借着灯光瞧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彭弘毅的双脚已经泡的好似两只发面的大馒头,脚底一层层的,竟不知是泥沙还是掉下来的皮。怪不得平安强打起精神也要替主家清理,若是不管,岂不是得生生捂烂了去!
清水珍贵,平安等人也不好意思没完没了的讨要。替彭弘毅清理之后,几个长随从怀里掏出帕子,就借着那点子水,轮流擦着自己身上的泥。杨景澄在旁安安静静的看着,直到他们艰难的擦洗出个模样,他方侧头对丁年贵轻声道了句:“多谢。”
“嗯?”丁年贵一头雾水。
“堂堂知府都如此狼狈。”杨景澄诚恳的道,“我若没你们照应,现有命没命且是两说。”
杨景澄知道洪水过后定然哀鸿遍野,可他被众人护了个严严实实,对洪水到底能有多惨烈,总隔着一层纱。直到亲眼见到了彭弘毅的模样,无论是他的饥肠辘辘,还是发泡的双脚,都让他以最直观的方式感受到了洪水对人的折磨,或许比诏狱里更可怖。
也侧面反映了丁年贵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到底做了多少事,才能让自己在滔天的洪水中安然无恙。能做一地知府的,莫不是人中龙凤,他的随从幕僚亦非等闲之辈,彭弘毅却险些饿死。可见丁年贵跟在他身边,确实屈才了。
丁年贵笑了笑没说话,果真让杨景澄落到彭知府的境地,他们十几个人就该死了。再说,他们与正儿八经的地方官不一样,不是在杀人越货便是在严刑拷打,民生是甚全然不知,阴谋诡计倒是装了满肚子。时日长了,少不得养成了往最坏了做打算的习惯,凡事不敢有丝毫侥幸,以免怎么死都不知道。他们其实亦不知洪水竟能淹至二楼,可他们就是朝洪水淹三四楼预备的,自然尚有余裕。
不过,既是几十年也未必能赶上一次的天灾,有些事实非人力可强求。二进的阁楼上除了储存的少量粮食与干燥的柴禾外,一无所有。勉强擦过的地板,依然充满了呛鼻的灰尘味。被几个长随七手八脚搬上来的彭弘毅鼾声震天,与长随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连成了一片。
杨景澄盘腿坐在地板上,在躺下与硬撑到明日再睡之间纠结。青黛、石英和秋巧三个丫头守在旁边,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心疼她们家从没遭过罪的大宝贝世子。这要是写信送回去,怕不是慈宁宫的老太后都得哭出声来。杨景澄笑着揉了揉青黛的头,然后果断的躺在了坚硬的地板上,闭眼睡觉。
夜里又下起了暴雨,动静再一次惊醒了所有人。好在水位维持着傍晚时的原样,不曾暴涨。丁年贵低声指挥着男人们搬缸搬盆,往屋檐的各角接水。宅院里的井水不知何时才能喝,近期的饮水只能靠老天赏的雨了。
天亮了,又是半宿没睡的众人累了个人仰马翻。杜玉娘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井切割出来的狭小的天空中未散的阴云,心里沉甸甸的。杨景澄走到了她身边,问:“想出门?”
杜玉娘回头看了眼七倒八歪坐在潮湿的地板上的人,缓缓的摇了摇头:“算了。”她被送给杨景澄的那日,便拜托了班主去妹妹家送信告之她的去处。宁江府并不大,妹妹住的也并不远。绝境之下,一天一夜不曾寻来,恐怕……已凶多吉少了。
“无事,我陪你去。”杨景澄理了理衣裳,“正好,我要去外头查探灾情,好上报朝廷。”
“您……亲自去?”杜玉娘有些不确定的问。
“自然,”杨景澄道,“宁江虽不是我的封地,却是我堂叔祖的。亲戚长辈家里遭了灾,我就在门前却不去看一眼,像什么话?”
丁年贵黑着个脸道:“歪理!”却知道杨景澄平日里虽好说话,犟起来也是难拉的住,索性懒得浪费口水劝说。
杨景澄笑了笑,没反驳丁年贵,而是抬脚往外走。丁年贵心道果然,连忙喊上几个人跟在了他身后。杜玉娘愣了好半晌,惊觉杨景澄已走到二门,连忙撒腿跑下楼,生怕自己被甩在了家里。
侍卫李金子打开了门闩,一行人走到了门外的巷道上。巷道上积了两寸多厚的泥沙,上头还留着昨日彭弘毅等人的脚印。半干的泥沙又软又滑,草鞋踩上去便是个坑。饶是杨景澄身边环绕着几大高手,也连摔了好几跤。不是丁年贵等人不上心,实在是如此路况,他们自己都照摔不误。
艰难的跋涉到了大街上,大抵是宽阔的街道上水流更急,泥沙没那么容易淤积之故,道路比巷道里的好走些。杨景澄打量着两侧的店铺,倒塌了一半还多,剩下的里头除了泥沙之外空空如也。三三两两的百姓在泥里刨着什么,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的坐在墙根底下,表情木然。整个街道宛若鬼城,静的令人窒息。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丁年贵:“府库在哪个方向?”
丁年贵默默的前头带路,杨景澄原本住的就离府衙不远,以他们几个人的脚程,很快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但原本重兵把守的高耸建筑,早不见踪影,只留下了几块残破的地基昭示着它曾存在。此处同样有不知所措的百姓在游荡。而杨景澄亦是在这里,亲眼看见了两个男人默契的交换了牵在手里的孩子。
孩子看着三四岁的模样,又瘦又脏,分不出男女,亦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恐惧。或许是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又或许是两天三夜的逃亡与饥饿让他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总之,他们就那般平静到麻木的……跟着陌生人走了,连头都不曾回。
杨景澄一脚踏出,丁年贵的胳膊立刻挡在了他的身前。无需言语,在场所有人皆知道他的意思。满城饿殍,他们能救几个?理智如此,可杨景澄的眼圈还是渐渐的红了。稚子何辜?
“不让您出来,并不是怕您遇险。凭他什么绿林好汉,在我面前,也只是土鸡瓦狗。”丁年贵的声音里透出了几丝无奈,“‘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可远庖厨,而您站在此地,今晚还吃得下饭么?”
李金子忽然道:“勿以善小而不为,世子若实在于心不忍,那两个孩子追回来也容易。能救一个是一个,至少自己心里好受些。”
然而,李金子话音未落,不知何处竟飘来了一丝奇异的肉香。杨景澄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当即胃中翻滚,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回去吧。”杜玉娘道,“我妹子晓得我在哪,知府都寻来了,她没来……”她扯开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我能活着,老天待我们家不薄!我走不动了,不找了,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