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强悍如神祇的晋□□的子孙,哪怕他期盼的人生就是混吃等死,可果真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日。必然要轰轰烈烈,千古留名!这才不辱没先祖,才是杨家儿郎!
杨景澄抬眼,目测了下城门的距离。耐心的等待着入城人口的逐渐减少,等待着五成兵马司的兵丁疲倦。
南门没有让他眼熟的关卡,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杨景澄笑的咧开了嘴:李姑父,谢了!
“世子!”沈雷突然出声喊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有条密道,大概能保您平安。”
“如果注定只能苟活一世,那我选择做个男人,去见内子最后一面。”杨景澄瞥了眼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何况,此地,未必是绝路。”
沈雷还想说什么,杨景澄笑道:“你在城外问,为什么蒋兴利用内子能钓出褚大人?”
沈雷点了点头:“是,我不明白。”一个女眷,那么重要么?
“因为蒋兴利与褚大人都知道,所有的亲友,都不会救她。褚大人不去救,她便死了。屈辱的、被□□的死。”
“进了诏狱,她失贞了啊……”杨景澄低声道,“只有我能救她了,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在乎,她才有资格活。不然,救出来,也只是三尺白绫赏她的下场。”
沈雷呆滞,他出身贫寒,纵然凭借机敏的在东厂混了个外围,攒了不少银钱,却始终没能领会权贵们的想法。他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但,颜舜华于杨景澄,乃至于帝党,确实是有功的。即便族里怕丢面子,救出来,换个身份,放她一条生路不行么?为什么要把她放在诏狱里,等着她被活活折磨致死?
杨景澄忽然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个小小的玉佩,这是前年太医包承善登门时,为了取信于他,给他的信物。曾被华阳郡公随身携带多年,他收下之后,随手放在荷包里。他家细心的丫头只当他喜欢,无论怎么换荷包,玉佩都会帮他仔仔细细的收在荷包的夹层里。因此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保存到了今日。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莹润的光泽,杨景澄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华阳郡公府的凉亭里,满池荷花绽放,他们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定下了明君贤臣的承诺。
说好的双俸亲王,哥哥,你爽约了。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五城兵马司的视线扫了过来。沈雷一个激灵,提醒道:“世子,您速做决断!”
杨景澄把玉佩递到了沈雷面前。
沈雷接过,问:“交给谁?”
“送给你,”杨景澄道,“你我萍水相逢,无甚情谊,请你办事不能全凭脸皮。我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是华阳郡公留给我的。”
沈雷拿着玉佩的手一抖,忙不迭的道:“送您入京不值什么,玉佩太贵重了。”
“不是路费。”杨景澄郑重的道,“许平安三个,拜托了。”说毕,他微微颔首,而后利落的翻身跨上马背,一夹马腹,单枪匹马的朝南门狂奔而去!
“什么人!?”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当即大喝。
“瑞安公府,杨景澄!”清朗的声线响起,宛如一记平地惊雷,轰的在城门口炸响!
守城的兵士几乎是厉声尖叫:“瑞安公世子!”
这一声,把城门口内外的人都险些喊散了魂!前头的百姓在马蹄声中,好似受惊的蜂群,飞快的向两侧退去;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撒腿往内城报信;混在人群中的探子,四散开去,纷纷各寻自家的上线,迅速传递消息。
平静到几近凝滞的京城,顷刻间剧烈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青天老爷回来了!”百姓们奔走相告间,杨景澄驰骋京城,风声呼啸,衣袂翻飞!
俊朗的面孔脱去了离京时的稚气,增添的是历经磨难、征战沙场后的锐气。单枪匹马,纵横京城。如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般,在阳光下爆发出了炫目的锋芒!
如此的潇洒,如此的风流!
如此的气魄,如此的从容!
“章鸿祯!你假传圣旨,诋毁我功绩,污蔑我杀人。如今我归来,你敢不敢与我去圣上跟前对峙!?”杨景澄哈哈大笑,“你不敢!”
“我杨景澄镇宁江,平徽州。杀贪官,抚万民。”杨景澄声传四方,“你章鸿祯做了什么!?纵容长孙夺我百姓赈灾粮草,哄抬物价、官逼民反,致使徽州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杨景澄的声音骤然拔高:“如此丧心病狂的贪官污吏,我杀不得!?”
周遭的百姓哄的议论开来,章家撒在京城各处的探子唰的冷汗直流。杨景澄革职夺爵,里头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与谋划。他实无污点,甚至有着相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的赫赫功绩。把一切晒在阳光下,不仅会引得物议沸腾,更可怖的是,会动摇太子的根基!
杨景澄一路跑马,一路朗声叙述。
“你的麾下郭兴业,枉顾京城雪灾,阻挠锦衣卫救死扶伤,为了与我置气,视百姓安危生死于无物。”
杨景澄掷地有声的道:“这等草菅人命的兵痞,我杀不得!?”
“我杨景澄为救万千百姓,愿挥刀砍尽一切魑魅魍魉!”
“这是我杨家的天下!胆敢动摇国本者,可杀!”
一席话,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人们的心头。砰、砰、砰!这是心跳与言语的共鸣!那么的响亮,那么的震撼。
汤宏从病床上翻身而起,池子卿打开了家门。李纪桐整理着预备进宫的衣冠,章首辅的眼里也闪过了阴毒的凶厉之色。
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京城,这一日,京城的百姓与官员们,看见了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在章首辅与太子的通缉和重压下,以强悍无匹的姿态,公然站在了强权的面前。
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已被革职夺爵,他已无家可归,而今傲立在京城的,仅仅是一介庶民。没有麾下,没有扈从,除了一人一马,一刀一剑外,一无所有的庶民。
“为什么他不是太子?”疑问在百姓与官员们的心中荡漾开来。是啊,为什么他不是太子?为什么长乐那等胆小怯弱的应声虫,却可盘踞在东宫?
东,属青;东宫象征着春天,象征着草木生长、百花绽放。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饱含着希望的季节,是一年里是否能吃饱饭的关键。
所以太子居于东宫,太子代表国朝的希望!
而今,圣上无嗣,为何不选杨景澄做太子!?
新太子本就寥寥无几的威望在疯狂的动摇,连章首辅一系的铁杆们,都隐隐开始了松动。
康承裕与丁褚,站在茶楼二楼临街的包间里,沉默目送着杨景澄健壮有力的身躯飞掠而过。早遗忘在内心深处的,初入仕时那团已然熄灭的火苗,噌的重新窜起了微弱的火焰。
每一个老朽的官僚,都曾在这一条笔直的京城大街上,簪花畅游。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雄心壮志。
明君,贤臣,千古流芳。
初心早被权势蒙蔽,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也不愿清醒。可总有那么浮光掠影的片刻光景,会记起年少轻狂时,内心深处最澄澈的期盼。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交织在了一起,在章首辅执政基石上,形成了一条条难以察觉的缝。
有些事,终究别做太绝的好。
章家的马车,轱辘辘的驶向宫廷。策马狂奔的杨景澄,也终于抵达了目的。
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景澄曾经极为熟悉的地方。笔直的甬道,通向他兄长所在的大堂。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伸长着脖子看着他在大堂里嬉闹耍赖,对他佩服的无以复加。
下马,步行。这一段路走完,很可能就是他人生最后一段自由路,甚至,是最后一段生路。不过,章首辅再想杀他,就得付出比之前惨重百倍的代价。
杨景澄轻笑出声,兵法说的对,不怕死,就不容易死。即使死,也要咬敌人一块肉下来。不亏!
走到甬道尽头,在空荡的大堂前肃立片刻。蒋兴利冲了出来,带着人马谨慎的围住了他。杨景澄不以为意,转身,拐弯,毫不犹豫的走向了诏狱。穿过不甚熟悉的石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向下。
在狱卒震惊与复杂的目光中,找到了颜舜华的囚笼。
“胖丫,我来救你了。”
颜舜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杨景澄的笑颜灿若春华:“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把你救出去。”
“如果不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杨景澄的语调柔和,好似杨柳抚过溪水,翠绿且清甜。
颜舜华跌跌撞撞的站起,狼狈的扑到了栅栏处。伸手想抓住期盼过无数次的幻梦。哪怕是场梦,她也心满意足。
“生同衾,死同穴。是我许下的承诺。”干枯的手指被抓住,颜舜华本能的用力,握住了梦寐以求的那只温暖的手。
十指交握,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天下人负你,我不负你。”
第325章 救兵 颜舜华的泪水喷薄而出,她……
颜舜华的泪水喷薄而出,她以为自己见不到杨景澄最后一面,她以为自己即将孤伶伶的去死。不曾想,杨景澄又一次从天而降,牵住了她的手,让她不再孤独。
夫妻二人,隔着栅栏相拥在了一起。杨景澄的身后,却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长刀出鞘的声响,由远及近。
鲜红华丽的飞鱼服出现在了诏狱里,余锋不甘的低下了头,带着手下规规矩矩的退至了两旁。
“前瑞安公世子重情重义,果然名不虚传。”蒋兴利戏谑的声音传来,“原只想钓个褚俊楠,不料你竟主动入瓮。蒋某佩服!”
说话间,有两个持刀之人,小心翼翼的上前,打开了颜舜华的囚笼。杨景澄没天真的以为,蒋兴利打算看他的面子放了颜舜华。那么打开囚笼的目的只有一个了。
不必人催促,杨景澄自己走进了门。
“不!”颜舜华当即大叫,“你出去!你出去!!!”
杨景澄一把搂住颜舜华,把她带回了角落里:“我出不去了。”
颜舜华奋力挣扎,铁链的锁扣却毫不留情的发出锁死的轻响。
无力的一拳落在了杨景澄的胸口:“你疯了!”
杨景澄快速打量了一圈囚笼的环境,目光落在了崭新的稻草上。他出门打过仗,所以知道,稻草最不禁压。睡个两日便会压扁,再难蓬松保暖。颜舜华入狱已经六日,哪怕她入狱那日,恰好赶上了换草,至今日也不可能保持如此蓬松的状态。
有人在照顾颜舜华,杨景澄快速下了判断。随即双手稍微用力,制住了颜舜华,开始检查她身上的伤。
“我没受伤。”颜舜华颓然的道,“有个叫余锋的不许人碰我。每天亲自给我送饭、换草。他说你对他有恩,他会竭力护住我。”
“余锋……”杨景澄嘴里念叨着有些陌生的名字,好半日才把他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至于自己对他有什么恩,却是再也记不得了。但,他护住了颜舜华,他对自己有恩,他会记得。
蒋兴利看了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嗤笑一声,带着一彪麾下迅速离去。他厌恶杨景澄,二人曾有数次冲突,如今杨景澄跌落凡尘,他不可能不想报复。但杨景澄毕竟是关键人物,现在动手为时尚早。
想到此处,蒋兴利的脸上露出了狞笑,手指张开又收拢。待到章首辅于朝堂取得胜利,我再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杨景澄的高调,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各方人马火速行动了起来,处处受制于人的永和帝亦是心中一喜。章首辅一步一个脚印的压制,让他完全动弹不得。杨景澄的归来,搅乱了浑水,他可暗中动作了!
永和帝却不知道,就在汤宏将要出门的时候,有个熟人笑眯眯的拦住了他。不止汤宏,连带池子卿、于延绪等帝党中坚力量,皆被堵在了家里。乾清宫的大殿上,最先抵达的朝臣,是章首辅。
永和帝脸色微变,侍立在他身旁的太子却大大的松了口气。杨景澄独闯京城的风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宫中流传。太监宫女们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异样的色彩。他深切的知道,不受永和帝待见,又无党羽的自己,绝无可能与杨景澄抗衡。唯有章首辅旗帜鲜明的支持他,他才有登基的希望。
第二个来人,是安永郡王;第三个,李纪桐;第四个丁褚;第五个康承裕;第六个徐立本;第七个……
六部九卿,来的几乎都是章首辅那边的人!
安永郡王的身体晃了晃,难道,汤宏等人只认华阳郡公,不愿承认杨景澄?还是,他们对朝廷已然失望至极,只等告老,再不愿多管闲事了么?
放眼乾清宫,章首辅也很是错愕。他以为今日有场硬仗要打,不想,对方竟压根没上场!那股熟悉的不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不安的源头在哪。这是帝党翻身的最后机会了,分明尚有一战之力的汤宏,为何要退让!?
瞥了眼明显有些惊慌的安永郡王,看来连安永郡王都清楚,杨兴云做不了太子。那汤宏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放弃?章首辅心里从没有这个选项,他相信汤宏亦不可能有。
两派人马在朝堂上已鏖战几十年,不够坚韧的人早已下场。至今留存的,无论哪派,皆为百战之师,岂能轻言放弃?如若杨景澄未曾出现,或还有可能他们将人藏起,在不经意间给敌人雷霆一击。然,现在,杨景澄出现了,不单出现,且主动去了诏狱。那里,如今是蒋兴利的地盘。
永和帝显然被现状打懵了,他知道自从华阳死后,汤宏等人便与他离心。及至华阳草草下葬,他们都不曾出来多说哪怕一句。但永和帝万万没想到,他们连杨景澄都不肯放在心上了。
那是华阳的兄弟!永和帝在心中撕心裂肺的喊!你们背叛了我,今日又要背叛华阳么!?甚阁臣尚书,你们统统都是三姓家奴!混账!
章首辅的反应,一如既往的迅捷。在凝滞的气氛里,他率先开口:“罪臣杨景澄擅闯京城,理应罪加一等,诸位以为何?”
此前颁旨给杨景澄定罪的时候,顾及各方势力,没有判决。章首辅自是想要杨景澄死的。他在通道口设卡,亦是为了先至杨景澄于死地。只要杨景澄不在人世,他不介意帮忙翻案,甚至组织写诗词去赞颂。因为,无论多好的死人,终究只是无用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