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心里生出了一丝明悟。家里这些仆妇的明争暗斗,与朝堂何其相似?从来外头买的新人,想要出头,不知得付出多少努力;而世仆的子女,生下来便定了主子跟前的好位置。就如张继臣徇私舞弊,他每择一个官宦子弟,便刷下去了一个贫寒学子。要紧位置叫蠹虫们霸占,而能人却怎么都不能出头。
张继成与吴子英家被人策反了的丫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物不平则鸣?因是外来的,在家里无人照拂,谁都能踩上一脚。对主人来说,只要有人使唤,谁管外来的委屈呢?家下人办的皆是日常小事,譬如青黛,她再能干,两个人换她如何?可到了朝堂,一味的看顾世家,那不是又回到了九品中正制的老路上,叫先人呕心沥血设立的科举没了用武之地么?而有才能之人心里生了怨愤,自然难免生出事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诚不我欺也!
暗自叹了口气,杨景澄不免在心中点评:永和帝便是要与章太后夺权,也不该任由底下人在科举上动手脚。越是这等时候,难道不越要选拔贤能?光亲近有甚用,吴子英倒是亲近了,你在边疆的将士可要饿死了!就在此时,他的思路猛的一岔——不知道华阳郡公又是怎样的人呢?
青黛确实饿了,这府里头处处都有领头的。她今日刚去了粗使的堆里,领头的婆子当即给了她个下马威。不独叫她做最苦最累的活,下半晌也只给了半碗剩饭。做了一日活的她,哪里吃的饱!幸而杨景澄不爱吃甜点,不独剩了两个软枣糕,桌上还摆着三块小巧精致的核桃酥,叶欣儿都与她吃了,再灌了半盏热茶,总算缓了过来。
吃饱喝足,青黛再稍稍整了整衣裳,才跟着叶欣儿到里间,给杨景澄磕头。正在想事的杨景澄回过头来,见青黛脸色红润了不少,便点点头道:“现看着好多了。此番是大姑娘年轻不知事,你心里别有想法才好。”
青黛又忙跪下,直道不敢。
杨景澄抬手叫她起来回话,又沉下脸道:“虽说姑娘罚了你,可你的干娘也太不经事了些,叫人把你作践成这个模样!”
叶欣儿叹道:“府里的婆子素来这般,我往年在文家认的干娘也是,月钱赏钱拿的勤快,却是盆洗澡水都叫我用她女儿剩下的。没有干娘,在府里寸步难行;有了干娘,不过是多个人磋磨罢了。”
杨景澄果断的道:“那便丢开手,你的月钱也不消便宜了旁人,我看谁敢为难我院里的人。”多好的干娘啊,这就把事做绝了,也省的他挑拨离间了。今日雪中送炭之恩,又没了外物干扰,砸不实她便砸死了她,好叫东院肃清风气!
青黛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意道:“谢世子。”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叫甚主子。”又对叶欣儿道,“我方才见你单领着她,手上并没有包袱,想是没甚好东西。我院里的丫头是我的脸面,不能抠抠索索的。今日天晚了,明日该配齐的都给我配齐。什么花儿朵儿、簪儿粉儿的,一样也别落下。”
杨景澄从未对哪个丫头如此上心过,叶欣儿偷眼瞧着青黛,真真是眼如秋水、我见犹怜。登时心生欢喜,可算不用自己顶缸了。这几日院里的酸水差点没把她淹死了!
哪知杨景澄的下一句话却问:“你识字么?”
青黛低声答道:“伺候大姑娘读书的时候,识得几个字,会看院里的小账本!”
“很好!”杨景澄就爱有本事的丫头,连忙道,“欣儿认得许多字,也会做账,你跟着她好生学。我正想办些营生,内里得有信的过的人管账,将来便交给你们了。”
青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杨景澄道:“有话直说。”
青黛垂着头低声道:“奴婢外头买来的……”
杨景澄嗤笑一声:“浑人才不看人品,只看家里的外头的。只消人好,外头的家里的有甚区别,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信的过你。”
青黛绞着衣带的双手顿了顿,轻轻的应了声:“嗯。”
说话间,自鸣钟连敲了十下,时间真的不早了。杨景澄明日还要早起,打了个哈欠道:“行吧,我要睡了。青黛你先出去,欣儿留下伺候。”
青黛福了福身,恭敬的退出了门外,顺便关上了房门。
叶欣儿瞪大眼,你把人关怀了半日,就这么打发走了?杨景澄跳下炕,挪到了床上。秋巧早放好了汤婆子,被子里暖烘烘的,很是舒服。他心里暗赞了句这丫头不错!
叶欣儿跟上来放帐子,又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把青黛当女管事培养吧?”
杨景澄闭着眼道:“放心,越不过你去!你别瞎吃醋。”
叶欣儿噎了下,她吃什么醋了?未免误会,赶忙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大抱负,不愿在内宅厮混。可你见着了,这几日张大人与吴大人吃了多大的亏?你把她收用了,她心里有了指望,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杨景澄被逗乐了:“合着为了笼络个丫头,我还得出卖色相?”
“你这哪门子歪理?”叶欣儿放下帐子道,“你享了美色,她心里踏实,岂不是一举两得?”
杨景澄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戳着叶欣儿的脑门道:“我真真是无人可用才抬举了你个笨丫头!看你恨不得举荐旁人的模样儿!我问你,世上糊涂人多还是明白人多?”
“呃,”叶欣儿不懂杨景澄的话题怎么岔那么远,只得道,“糊涂人。”
“那不就结了!”杨景澄缩回手,又闭上了眼,“你是女人,糊涂人才不看你能干不能干,只看你得宠不得宠。你想不靠着我的独宠便显出本事,做梦呢!青黛没本事咋地?谁高看她一眼了?”
叶欣儿僵住。
杨景澄翻了个身,含混着道:“章太后也只有成了太后,才能权倾天下。她要是个宫女,敢说一句朝政,早被打死了。”
叶欣儿在床边立了半日,终是垂下了眼睑,默默去炕上睡了。
第36章 长随 这几日朝堂很是忙乱。太后……
这几日朝堂很是忙乱。太后党忙着收集礼部侍郎与兵部尚书贪污的证据;而永和帝党则是想方设法的控制影响,尽可能的保住二人,以及避免牵连党羽中的其他人。是以承泽侯李纪桐使人带了口信给杨景澄,道是近来靖南伯处有不便,改日再约。
杨景澄自是不能在要紧关头讨人嫌,横竖自己家也有养打手,便于休沐这日,把护院头子马桓请到了东院,指着自己四个小厮道:“马师父你瞧着这四个还有救么?”
马桓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给了个含糊的答复:“倘或用心学,总能长些本事的。”
“那就是四根废柴咯?”杨景澄毫不意外的道,“如今我在外当差,不定就遇到些甚打劫的杀人的,他们实不堪用。只是到底跟随了我多年,不好狠心丢了他们。是以想劳动马师父教导一二,省的一辈子都是废柴!”
一番话将龙葵几个说的又怕又愧,前日在郊外,若不是杨景澄杀回来救命,他们早死透了。可被伺候多年的世子嫌弃,心里着实不好受。
马桓想了想,直接问:“世子想教到哪种程度?”
杨景澄之所以唤马桓一句马师父,正是当日他也教过自己。这位并非草莽,亦不是杨家的奴仆,乃昔年九边退下来的军户。本朝重文轻武,对将兵一直平平。老兵们退了役,家乡的田土早叫侄子们种上了。而今军户人多田少,日子过的苦巴巴的。于是他伙同了几个兄弟逃了出来,在瑞安公府做了护院,是以在府里颇有些脸面。今日杨景澄有求于他,更是客气。闻得马桓拿不准轻重,便道:“马师父瞧着,练到我的功力,需得几年?”
马桓笑道:“世子自幼练的童子功,他们恐难追上。”
杨景澄又笑道:“你与我托个底儿,我这花拳绣腿的,与你旧日的同袍相比,有他们几成功力?”
马桓道:“世子有所不知。俗话说穷文富武,想要习得好拳脚,先得吃的好。像世子这等出身,便是平日里练的少些,底子却好。身高腿长,肢体躯干皆有力量。可军户都是些甚家境?能吃饱就不错了,吃的好更是想都不敢想。故,身体单薄、筋骨虚弱,只好听从指挥,以阵型取胜,单打独斗是万万赢不过世子的。再则上了战场,千军万马之中,个人勇武亦是无用,终究得靠战法阵型。说当兵的有胆气,是说的着的。那蒙古的骑兵踩过来,还得听着鼓点厮杀,能活下来的老兵,没有胆小的。可真说手头功夫,”马桓摇了摇头,“我也是机缘巧合,与当年游击将军的亲兵学了几手,方借此在府上寻了个营生。不然,也教不得拳脚。”
此言大出杨景澄的意料,原来战场厮杀的兵士们,竟是不会寻常厮杀的!
马桓见杨景澄有兴趣,遂接着道:“其实,我听过一个传言。道是咱们中原的武学,自打前朝起,便每况愈下。就我的见识,世子的拳脚已算顶好的了。前日在郊外厮杀,世子能以一敌多,我是半点不惊讶的。如今在外行走的贼寇,比我们都不如,怎是世子的对手。世子若嫌弃小厮们不顶用,我们哥几个教导教导,打二流子绝无问题。”
杨景澄不大满意,打二流子算什么本事!
马桓也是个老.江湖了,见杨景澄的面色不虞,便知他少年心性,甚都想要最好的。于是拱手道:“倘或世子不嫌弃,我家还有几个小子。托府上的福,这些年手头攒了些银钱,与他们吃好喝好,他们手头功夫倒能看。”
杨景澄眼前一亮,马桓是军户,按理决不可离开所属的卫所。军户私逃可是杀头的罪过,他带着妻儿躲在瑞安公府过活,恰与公府荣辱与共,大抵是信得过的。遂假作埋怨的道:“好你个马师父,我三节两寿没少了你的礼,你有儿子竟藏着不叫我看见!速速把人送来,不然我就恼了!”
马桓哭笑不得的道:“才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没得叫世子操心。只是手头功夫过的去,给世子跑个腿吧。要紧的事千万别交给他做,他跳脱的很哩。”
杨景澄心道,再差能有原先的四大废柴差?忙唤人来,叫往后头把马桓的儿子请来。想了想,又索性让人把家里几个领头的护院家的子侄一并带来。不多时,呼啦啦的七八个青壮小伙赶到了东院。他们皆是家中护院的子侄,听说世子要挑使唤的人,谁还愿意承袭父业,日日在家干巡逻的苦差事?二三十号人马争执了一番,到底是这八个人身强体壮,把旁人都唬住了,得到了侍奉世子的机会。
事因马桓而起,便由马桓的儿子马健回话:“禀告世子,我等八人自幼习武,身手了得。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杨景澄见马健身高八尺、声如洪钟,比龙葵几个好使多了!当即拍板道:“甚好,从今日起,你跟我出门!”
听得马健有了前程,其余几个也纷纷表态。然府中护院虽多,想来彪形大汉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杨景澄不好挖自家墙角,在余下的七个人里,只挑了个看的最顺眼的牛四条补成了自己的小厮。牛四条喜不自胜,砰砰的拍着胸脯,表示日后世子出门,但凡有不长眼的,必能两拳解决,绝不用第三拳。
此言引得其他人纷纷撇嘴,好在大户人家颇讲规矩,没像市井闲汉般嘘声出来。马桓轻咳一声,压下了众人的小动作,方严肃的道:“做护卫与做军士一般无二,你们两个须得听世子的调度。但凡有谁自作主张、乱出主意、挑唆着主子惹是生非的,只要我听见了,不消劳动主子,我先家法处置了你们!”
马健与牛四条神色一肃,齐齐抱拳应了声是。
杨景澄看的拍案,这两个年纪虽小,然一举一动皆有法度。想是马桓把军营里学来的练兵本事都招呼到了子侄身上,看来这马桓不独教拳脚有一套,练兵亦是个人才啊!心里动了爱才之心,面上更加和煦,当即每人赏了两套衣裳一双鞋,便是方才落选的六人都有。一时间东院谢赏声不断,好不热闹。
龙葵四个早年跟的小厮快哭了,他们自问凡事经心,这么些年来出门,从没叫世子磕着碰着过,哪知道忽有一日,世子竟变了心!杨景澄见状,沉下脸道:“我早几日便说了,你们是跟爷们的人,别一个个跟宫里的太监似的,软趴趴的立不起来。东院几十个丫头,我缺嘘寒问暖的?家里几百个下人,我缺外出跑腿的?我跟前少的是能正经办事的!打我回京起,你们跟了我足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在外当差,你们往日学的本事皆不中用。从今日起,老老实实跟着马师父习武。什么时候出师了,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们吃不起苦,三五个月都无甚长进,休怪我不讲情面!”
龙葵四人喏喏的应了。
杨景澄又对马桓道:“这四个小子便交给你了。俗话说严师出高徒,他们有不听话的你只管打骂。我已与他们父母交代过了,心疼儿子的,当即领回去。若是中途听他们叫苦叫累的又来我这里求情,我可是不依的。”
马桓笑道:“有世子的话,我便放得开手脚了。”
龙葵几个登时抖了抖,世子居然跟他们父母谈过了!当日挤到世子身边,家里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功夫,岂能因叫苦叫累就放了他们?看来往后的日子,当真不好过了。
又交代了几句,杨景澄把满院子壮汉打发了出去,只余马健和牛四条时,几个丫头才从帘子后头好奇的探出头来。马健与牛四条十五六岁的年纪,看到如花似玉的姐姐们盯着他们瞧,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杨景澄看着这帮年轻人的模样,深深感叹自己虽年轻,然到底多活了一辈子,内里已是老了。今日还有事,不理会小年轻们的眉来眼去,招呼了新得的两个长随一声,往外头去了。
叶欣儿在后头喊:“嗳,你这会子出去,回不回来吃饭?”
杨景澄头也不回的道:“回来吃晚饭,中饭在外头吃。”
两个新长随跟在后面兴奋的手舞足蹈,他们平日里衣食无忧,却鲜少去外头见世面。今天跟着世子出门,回来可与兄弟们吹牛了!
哪知刚跨出东院,杨景澄严肃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现在锦衣卫办案,经手的皆为朝廷要事。你们跟我出门,我见了任何人做了任何事,不许对外说半个字!违者……”杨景澄顿了顿,一字一句的道,“依锦衣卫家法处置!”
马健与牛四条神色一凛,纷纷记起了马桓往日令行禁止的教导,齐齐面色肃然,朗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