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承泽侯高台上屹立三日,毫发无伤!我还是日日习武的人,血气畅通,尚如此娇弱。我的兄弟侄儿们,这天只怕不敢出门。如此娇养,如何能人丁兴旺?怕风怕雨怕权臣,当真不怕老祖宗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瑞安公被说的老脸一红,半日说不出话来。
“我小时候儿习武,那会子且不是世子。”杨景澄慢慢的道,“武师父极为严厉,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可他也教了我一个道理,习武之人最忌怯懦。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一开始便有横扫四方的气势,胆小的自然不敢招惹。然一开始若胆小怕事,谁都要来撩你一下。一双眼睛两只耳,怎能应对四面皆敌?蚂蚁尚能咬死象,何况我们面对的本就是猛禽!”
杨景澄亦知当年往事,可他真看不起当年的前辈们。说甚青年才俊、宗室精华,果真如此,十几个人怎会被一朝屠尽?就是满破着顶个谋反的名头,与章家鱼死网破,能不吓的章家胆寒?可惜当年肯狠心打那一拳的恰恰是章家,才造就了今日之威势。
前世,他没想明白,始终在小巧上缠斗,始终想着如何能在章家的掌心里明哲保身。然而到头来,只因朝堂博弈,章夫人心怀不满,便命丧黄泉。可见越是胆小怕事,便越有事来找。而重生回来之后,章夫人至今也奈他不何,反倒叫自己一铲子一个墙角,把张伦、楼英都拢了过来。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此言不能对父亲明说,但杨景澄必须得把父亲说服。父子齐心,方能其利断金。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再次被人害死,他还有弟弟,瑞安公府不至于绝后。比起其他宗室,已经算得天独厚了。再没勇气去闯荡,那真是活该叫章家弄死!
瑞安公并没有被说服,然而见杨景澄心意已决,他深知少年郎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又怎能听得进老成之言呢?良久,他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横竖你是姓杨的,牵连不了我与你弟弟。只是凡事要小心,休要一味逞强。天下不该你个小孩子家家来担,一切,还有圣上呢。”
杨景澄不赞同瑞安公的消极,然则总算同意了自己的立场,旁的不好再强求。于是点了点头,道:“我省得。”
瑞安公不再多言,把儿子打发出去后,自己坐在了书案前,提笔给华阳郡公写信。既然他儿子非要跟着华阳走,那么华阳照拂弟弟也是应该的。他不在朝堂,消息迟滞,他儿子也只能托给华阳了。
杨景澄回到院中,小丫头忙迎上来道:“世子你总算回来了,大爷等你半日了。”
杨景澄皱了皱眉,楼英寻他有事?连忙加快步伐,三两步走进屋内。楼英起身相迎,兄弟二人见礼毕,守在屋内的秋巧极有眼色的带着丫头们撤到了屋外,留他们兄弟说私房。
天色不早,楼英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刘嬷嬷同兰儿说你送她首饰乃对她有意。”
“不出所料。”杨景澄毫不意外的道,“兰儿一个姑娘家,没人引着她,她办不出糊涂事来。这并不是急事,你怎么在此枯坐半日?”
楼英抿了抿嘴,终是开口道:“你前日说替我谋个缺,此事有准了么?”
杨景澄一拍脑门:“对不住,近日事忙,我给忘了!不过也幸亏忘了,我方才与父亲说话,提到了靖南伯为何忽然被调入京中。我想这几日圣上恐有动作,你且稍安勿躁。前不久圣上改革,把五军合拢做一处,又设立了大都督一职,想必正是留给心腹的!若我猜的不错,靖南伯必入五军都督府做大都督。到时候在那处谋缺,比兵马司体面的多。
你对他的孙女有救命之恩,这点子小事,他不好拒绝你。正好你也多与之亲近亲近,他刚回京,想必无甚班底,你恰好赶个巧。将来也是个前程!”说着调侃道,“你休总想着我做你妹夫,如今海宁公主也要预备选驸马了,没准儿,你做我妹夫呢!”
楼英没好气的道:“你舔着脸说自己是公主的哥哥,只怕公主懒的理你!”
杨景澄笑嘻嘻的道:“她不理我也得管我叫哥哥。”
楼英深吸一口气,不再插科打诨。郑重的朝杨景澄躬身一礼:“多谢!”五军都督府自然比兵马司强上百倍不止,虽说那日是他发现的拐子,可出手救人的却是杨景澄。何况于靖南伯那等人物而言,自己一个小角色就敢挟恩图报,便他是章首辅的外孙,也要叫人记恨。
而杨景澄一个世子从中牵线,便显得恭敬的多。更难能可贵的是,杨景澄故意拿海宁公主选驸马的事打趣他,便是代表此事他不是施恩,只是为自家兄弟办事。此番细腻温柔的心思,真真让人感佩。
果然,杨景澄不以为意的摆手道:“你这就外道了。你我兄弟,我既先出仕,拉你一把也是该的。日后你在都督府里混出了头,我还要求你办事呢。”
说着叹道,“往日我不出门,也不知道外头的风光。我父亲更是个不管闲事的。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衣食住行倒是没亏了你,前程到底考虑的少了。如今兰妹妹眼看着要娶亲,你我二人更该奋进,省的将来她嫁出门子受委屈。”
楼兰乃楼英的软肋,此刻听闻杨景澄处处替他们兄妹打算,心里对章夫人越发生出怨怼。人便是如此,最不能两厢比较。那一头是嫡嫡亲的姨母,却只想着利用外甥女节制庶子,全不管外甥女的死活;这一头分明是毫无血缘的假兄弟,偏是真心实意替他们兄妹打算。孰亲孰疏,清清白白。
杨景澄倒也不全是为了挖墙脚,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楼英有出息了,将来也是他的好处;楼兰找个好夫婿,亦是他的臂膀。外头世界那般大,谁有空在家里争长短!伸手拍了拍楼英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70章 撮合 十月十六日,休沐。 杨景……
十月十六日,休沐。
杨景澄盘腿坐在文氏的灵前,一张一张的烧着纸。今日是文氏亡故的第三十七日,亦是他重生回来后的第三十六日,时间不长,却觉得恍如隔世。大户人家丧礼通常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换言之,再有十二日,文氏就该出殡了。
正因为如此,刚刚走马上任的杨景澄并没有答应同僚请客的提议,纵然他与文氏无甚夫妻情谊,总归不好欺负个死人。摆酒请客的小事,还是等她出殡之后再说吧。
火焰燃起又熄灭,杨景澄再次认真回忆文氏的音容,却依然什么都想不起。看着案台上的牌位,不由轻声的道:“不过几句闲话,你又何必呢?这世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便是你想做个好人,也得厉害些。不然,你看,你自幼伴大的丫头,一个也没活下来。”
亲友们早已来过,灵堂里冷冷清清。几个打理着灵堂的仆妇们躲在外头,看着杨景澄碎碎念,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子,杨景澄依然没动弹。
几个仆妇面面相觑,终是忍不住往里头报了个信。很快,叶欣儿提着裙摆走了进来,先在文氏牌位前磕了几个头,才蹲到了杨景澄面前,柔声问:“你想奶奶了?”
杨景澄扯了扯嘴角:“我都快忘她长什么样了。只是文家败落,我又日日在外忙乱,再不来打个花胡哨,只怕家下人怠慢了她。好赖夫妻一场,何苦闹出笑话来。”
叶欣儿怔了怔,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杨景澄对她家小姐没有情谊,却愿意大冷天儿的来做样子,更能显出他待人之体贴温柔。可惜了她家小姐满心仰慕,却始终破不了心中桎梏,不敢向夫君诉那满满的情思,至死也没在夫君心里留下丝毫痕迹,可怜可叹。
随手拉过一个蒲团,叶欣儿跪坐在上头,也跟着烧起了纸。一张一张的纸钱燃尽,她忽然问道:“世子,你说我们烧了那多纸钱,奶奶在地底下收的到么?”
死过一回的杨景澄想了想,道:“八成收不到吧。”
叶欣儿又问:“那为何活人总要烧纸呢?”
杨景澄随手丢了张纸进火盆里:“万一能收到呢?”
“也是,原先是我想左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万一能收到呢?”叶欣儿低下头,掩盖自己发红的眼眶,“许多年来,我竟没替父母烧过一刀纸。”在文家时怕犯忌讳不敢烧,到了瑞安公府,文氏当家是极宽厚的,她却有心结,不曾祭奠。现想来,难免有愧。
杨景澄观其神色,知道她想家人了。前世,他们二人爬在屋顶偷偷喝酒的时候聊过,叶欣儿的母亲在他父亲问斩时一头碰死在牢里,为夫殉节了;哥哥们则被流放,不知去向;而姐姐们零落四方,再没见过。
昔日的杨景澄比闺中小姐好不了多少,自是帮不上忙。如今却在北镇抚司,想查些什么方便的很。遂,他开口道:“你的姐姐们不好找,哥哥们却是有档的。只消派人拿点银子去那处打点,这么多年了,脱罪应该不难。”
叶欣儿猛的抬头,怔怔的看着他。
杨景澄接着道:“待接回了京,往乡下治几间宅子几亩地,自己种田也使得,替我打理榆花村的庄子也使得。正好叫你落了户,省的总呆在奴籍,我没法子正式纳你做姨娘。”
叶欣儿竭力避免着哭出声,不住的抽泣着。杨景澄笑笑:“在灵前呢,想哭便哭吧,旁人挑不出你的错处。”
听得此话,叶欣儿登时扑到杨景澄怀里,大声痛哭。多少年了,从没有人问过她一句想不想家,从没有人心心念念的替她脱籍。她家小姐的确心善,不忍她被打死,抬回来忙忙的寻医问药;可即使是文家最仁善的小姐,也仅仅把她当做奴婢而已。
“我不是奴婢,我才不是奴婢!”叶欣儿心中呐喊,“我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杨景澄轻轻拍着叶欣儿的后背,由着她发泄多年的委屈。是啊,谁家的大小姐,甘愿做个卑贱的奴婢呢?这天下的贪官儿,就没想过被抓到后,儿女是怎样的下场么?
叶欣儿的哭声终是引来了关注,灵堂本就怕人,叶欣儿突然大哭,看守的婆子们生怕是撞客着了,赶忙往章夫人处报信。
章夫人正带着楼英兄妹逗牛哥儿玩耍,忽听下人来报,脸上的笑容冷了三分,淡淡的道:“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再则大奶奶素来待下宽和,她自幼的丫头触景生情也是有的。”
那报信的婆子干笑道:“叶姨娘也哭的太怕人了些。”
章夫人点头道:“也罢,今日世子在家,叶姨娘那般哭,更引得他伤心难过。”说着便唤丫头,“杏雨,你去东院把世子请来,只说我这里有果馅儿蒸酥,叫他来尝尝。”
楼兰忙道:“还有他爱吃的杏仁豆粉七巧酥。”
楼英戳了下妹妹的胳膊,一面对她使眼色,一面做了个“规矩”的口型。楼兰很不满的看了眼哥哥,她早听连翘说了,那日的话都是哄她的,其实哥哥一点都不想她嫁世子。是以她这二日又跟哥哥闹起了别扭,世子哥哥有什么不好嘛!她哥哥真是不识好歹!
杏雨略等了等,见章夫人没有旁的吩咐,才往东院里去了。杏雨走进灵堂时,叶欣儿依旧在啜泣。灵堂里因怕尸体腐朽,遂没有点火取暖,甚至还添了些冰,整个屋子凉浸浸的,此时里头又没什么人,听着哭声是有些渗人。杏雨定了定神,放重了步伐,走进了里间。
杨景澄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杏雨,不由问道:“何事?”
杏雨陪笑道:“回世子的话,今日休沐,世子难得在家,夫人备了几样细点,请世子去说说话。”
在一旁抹泪的叶欣儿眉头一皱,杨景澄早起才去请过安,这会子章夫人为何又巴巴儿派人来?
章夫人的好意,杨景澄不便拒绝,遂对杏雨道:“你且去回母亲的话,我换件衣裳就来。”
杏雨见杨景澄衣襟上全是泪痕,点了点头,去跟章夫人回话了。叶欣儿连忙从地上爬起,用帕子擦了泪,伺候着杨景澄回房。她方才哭的狠了,眼睛红肿难以见人,于是一边替杨景澄寻新的衣裳,一边唤来秋巧石英,叫她们跟去正院伺候。
不多时,杨景澄收拾干净,带着两个丫头径直去了正院。小丫头们打起帘子,楼兰立刻站了起来,清脆的唤道:“世子哥哥,我替你留了点心,你快来尝尝。”
杨景澄先朝章夫人行了礼,楼英给杨景澄让了个座,自己顺位往下挪了个位置。待杨景澄落座之后,章夫人方叹道:“你呀,真真是个傻孩子!”
杨景澄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看着章夫人。
章夫人拿帕子拭着泪道:“不是我想做个刻薄的婆婆,只是大奶奶家里是那个样子……如今又引的你大冷天儿的在那处呆了许久,冻着了岂不叫我心疼?天下的好姑娘多了,”说着眼神往楼兰那处飘了飘,楼兰脸上立时泛起红云,而楼英却皱起了眉。
章夫人擦了擦泪,原想再劝几句好听的,忽又想起裴氏那贱人的诅咒,险些气的变了颜色,恨不得把文氏的牌位都丢出门去,嘴里哪还有甚好话,只得干巴巴的说了句,“从此,你且丢开手吧。”
杨景澄心下发沉,章夫人死活要撮合他与楼兰,莫不是现在就打着弄死他的主意?毕竟楼兰不讨他喜欢,强行嫁了也发挥不了其它的作用,倒白折了个棋子,还惹得亲手养大的外甥离心,简直得不偿失。也只有这个理由说的通了。
然而越是有危险,越不能慌。杨景澄故作哀愁的道:“好几年夫妻,儿子一时半会的忘不了她。”
楼兰眼神暗了暗,双手绞了半日的帕子,终于鼓起勇气道:“世子哥哥,嫂嫂真的那般好么?”
杨景澄看了楼英一眼,见他已是强压着怒火的模样,略略调整了下情绪,语带哽咽的道:“她平日里虽不爱言语,但她人在,我心里就是静的,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空荡荡的没着落……”
“是么?”楼兰垂下了头,脸上挂满了失望。
章夫人道:“待她出殡那日,家里好生替她操办操办,也罢了。你终归要续弦,总记得她反倒不好。你父亲催的急,我已经暗暗在瞧各家闺秀了。我知道你喜欢大奶奶那样儿的,可是咱们说句到家的话,她虽好,性格到底懦弱了些。你是世子,你的妻子是将来瑞安公府的冢妇,还是得寻个能拿起府中事物的姑娘才好。”
杨景澄直视着章夫人的眼:“依母亲说,哪样的才是能拿起府中事物的呢?”
刘嬷嬷笑道:“奴婢倚老卖老的说一句,咱们宗室里虽说比不得前朝昌盛,到底繁衍多年,亲戚不少,且个个有爵。还是得在亲戚里头挑,既知根知底,又不怕当家时闹笑话得罪了亲戚,且新嫁娘也不拘束,岂不是三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