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公府里孩子少,一个个皆是凤凰蛋似的捧着,打落地起身边就围了无数的丫头。如今东院里都快人满为患了,府里世代的家生子且选不上,吴妈妈哪看得上庄里的粗鄙丫头。好在宅院近在眼前,进进出出的人颇多,不必吴妈妈岔开话题,自有旁的人打招呼问话。
春日里天不算长,又是雨天,说话间,天色黑了下来。杨景澄听着外头的动静,掀帘子走到院里吩咐道:“今日横竖没有外人,不如在廊下架着火盆烤肉吃,再开几坛酒,大家伙热闹热闹。”
刚在外逛了一圈回来的龙剑秋抚掌笑道:“甚妙!我知道民间有烤猪爪的法子,把那猪爪从中破开,撒上辣椒粉与各色香料,往炭火上烤到滋滋冒油。待起了层焦皮,外脆里嫩,筋骨又有嚼劲,实乃一等一下酒的好物!”
说着他咽了咽口水,自打他家被抄之后,山珍海味皆留在梦里,平日里大抵只能往街上买个猪爪解解馋,连那油香四溢的蹄髈都是轻易不舍得的。从此心里便认定猪爪乃人间美味。横竖今日吃大户,他高高兴兴的点起菜来。
哪知话音未落,就见门帘一晃,颜舜华从里头走了出来,好奇的问道:“果真那般好吃?”
龙剑秋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他虽是外室子,自幼学的却是官家公子的规矩,冷不丁叫个女人接了话,一时竟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答。杨景澄见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坐下吧你,人都到村里了,还讲劳什子城里规矩,矫情!”
杨景澄一句话把吴妈妈的数落也生生噎回了肚里,颜舜华偏还顽皮的朝吴妈妈吐了吐舌头,只把吴妈妈气了个够呛。光线不好,众人没看见这一家子的眉眼官司,想着马上要开饭了,一个个兴头的很。在庄头柯贵的指挥下打起了火把。
乡间不消那多讲究,众人先齐心协力在正屋廊下摆好火盆铁丝网之后,便沿着两侧的回廊,摆上了好几口铁锅。铁锅冒着热气,正是装着先前炖好的猪肉。
与散给颜家的不同,庄上自己吃的猪肉乃是红烧的做法,炒过的糖浆挂在猪肉上,被火把照出了莹润的色泽;拌在里头的黄豆吸饱了汤汁,一颗颗圆润光洁,光看着就能想象其入口时绵密软糯的滋味;还有那离了火依然翻滚着的、泛着油光的肉汤,叫人恨不得立刻舀上一勺淋在米饭上,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那才叫享受!
随着勺子在锅内搅拌,院里的肉香味越发浓郁。众人的唾液急急涌到了舌尖,年纪小的更是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杨景澄宽容的笑了笑,朗声道:“开饭吧,别饿着孩子。”说毕他拉着颜舜华坐下,熟练的用筷子夹了几块肉扔在了铁丝网上。
众人见杨景澄动了筷子,方敢端着碗,轮流拿着勺子从锅里舀肉,性子急的都顾不上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肥厚的猪肉往嘴里送。坐在隔壁的叶欣儿等豪门大户长大的丫头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险些被惊的胃口都没了。反倒是杨景澄见惯不惊,自顾自的一边烤肉,一边与舅舅龙大力谈笑风生。
龙剑秋显然与丫头们一样,被乡间汉子的吃相震的不轻,他们这一处只坐了杨景澄夫妻并龙大力与他,于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平日里吃不饱饭么?”
杨景澄扫了眼廊下,见吃的最急切的正是新来的几个烟草把式,遂轻笑道:“何不食肉糜了。”
龙剑秋登时觉得脑壳痛,在他幼时学的课本里与往日的想象里,乡间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也是“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唯独不是男女不设防,吃饭如饿鬼。
杨景澄懒的理他,夹起一块烤的微微焦黄卷曲的五花肉放到了颜舜华的碟子里:“你素日不大吃肥肉,可是这烤肉却得带点肥才香。你且试试。”
颜舜华顺势夹起烤五花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炭火烤过的肉,多半油脂已被炭火烤掉,肥肉缩的只剩原先的三成,与一层层的瘦肉混合,再佐以胡椒的辛香,确有一番风味。龙大力在旁看着小两口如此和睦,高兴的两眼眯成了缝,时不时扫一眼颜舜华的肚子,这早晚,该有了吧?
叶欣儿等丫头实不惯此间氛围,她们平日里也没叫饿着过,是以各自吃了几口胡乱填了填肚子,便放下了筷子,走到杨景澄夫妻那处伺候。杨景澄亦知公府里长大的丫头,与庄上的仆从佃农不是一路,并没勉强她们继续忍受粗莽的同僚,由她们在自己身后穿梭着斟茶筛酒,各自皆有自在。
而庄上的仆从们则是吃了个半饱后,终于想起了主家不单赏了肉菜,还有几坛子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好酒。一个个十分不讲究的拿油乎乎的碗装了酒,大口的喝着,直呼爽快。
被甘桥家的死命拉着敬酒的吴妈妈都快哭出来了,她只怕上辈子都不曾见识过混着油盐酱醋的酒,却是挨不过乡间妇人的厚脸皮,硬生生的被灌了一碗。只觉得胃中翻滚,不知是被酒激的还是被酒碗恶心的。
再抬头一看,杨景澄夫妻两个正一人捏着个小酒盅,斯斯文文的干杯,整个人都错乱了。这二位主儿,是怎么做到妖魔鬼怪中从容不迫的!?
几碗酒下肚,众人越发兴头起来。就有平时爱听戏的吊起了嗓子,只听他唱道:“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堪叹未复江山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①”
身为武将的杨景澄:“……”能唱点吉利的吗?
可惜他放纵在先,此刻众人已然喝醉,哪管甚吉利不吉利,见有人开了头,一个两个的皆跟着放声高歌,有唱《杀狗记》的,有唱《中山狼》的,且荒腔走板,只把素来爱听戏的龙剑秋折磨的醉生欲死。
杨景澄原觉得吵闹,看到龙剑秋的情状,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倒是龙大力极适应这等喧闹,含笑与杨景澄道:“再放一挂鞭炮,便是过年了。”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酒管够肉管饱,日日都是过年。”
龙大力叹道:“酒管够肉管饱谈何容易?无怪乎时下百姓但凡有亲族得了功名,皆带田去投。在权贵家当奴才,只是名声不好听,日子可比百姓们强太多了。”
龙剑秋忍不住道:“何至于?我瞧京城的百姓过的还行。”山珍海味没有,偶尔买点猪肉打打牙祭总不难的。
杨景澄随手指着外头道:“现是晚饭时节,你可走出去瞧瞧真百姓的餐桌什么样。”
龙剑秋正被吵的耳朵发胀,又喝了点子酒,被杨景澄一激,竟是真的站起身来:“我知道你眼里心里都在笑我没见识,我今日非得亲眼去看看不可!果真如你所言,你笑我便认了!”说毕,抬脚走出院门,寻着灯火看别人家饭桌去了。
龙大力皱眉道:“他不是京里当官的托给你的么?这样不大好吧?”
杨景澄道:“他总归得学着在乡间过活,我今日特特把人拢到院里吃饭,正是想他借机与大家伙喝喝酒,日后有事,看在这顿酒的份上,众人好照拂一二。哪知他竟不领情。”
颜舜华道:“既如此,你为何不与他说明白?”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犯不着。我是搂草打兔子,横竖要请大家伙吃饭的,他明白最好,不明白也不防事。再则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可劲儿闹腾,岂不是很亏?”
颜舜华哭笑不得:“那我可得谢谢你了。”
杨景澄晃着酒杯道:“你谢我的日子多着呢,明日我喊人去打猎,你去不去?”
颜舜华嘟着嘴道:“下着雨呢,我不好走,更不好学骑马。”
杨景澄点头道,“是了,你那脚不好踩泥地里,且等放晴了再说。只是初学骑马容易磨破皮,你到时候可不许哭。”
颜舜华叉腰道:“我甚时哭过了?”
杨景澄笑:“方才在屋里,谁落猫儿尿呢?”
颜舜华恼的直捏杨景澄的胳膊,恨声道:“你嘴里没个正形儿,活该龙剑秋不记你的好!”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原该去长见识的龙剑秋忽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撕心裂肺的喊:“杀人了!颜家杀来了!我、我们快跑啊啊啊——”
第151章 械斗 院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倏地一……
院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倏地一窒,杨景澄怔愣了片刻,就听见长随钱大壮率先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马老弟,护好世子,我出去瞧瞧!”
杨景澄心下微沉,借颜氏宗族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明刀直仗的冲撞自己,然此刻黑灯瞎火的,只怕有人浑水摸鱼。因此,他轻推了颜舜华一把,低喝道:“进去!”
颜舜华反应亦不慢,杨景澄话音将落,她便后退一步跨进了屋内。叶欣儿等丫头见此情状,皆忙不迭的往屋内躲。却不料刚至门口,差点与又奔出来的颜舜华撞个满怀。颜舜华顺势扶着叶欣儿的手,冲杨景澄大喊:“你的刀,接着!”
杨景澄抬手抄过刀,同时喝止院内乱窜的仆妇,又令马健等几个长随守住前后两道门,以防万一。事发突然时,若无主心骨难免容易生乱,可若有人压阵,敌人又没蹦到眼门前,院中骚乱很快平息,院外的喧嚣便猛的灌了进来。只听一强之隔的外头,厮打声、辱骂声、妇人的尖叫声、孩童惊惧的哭喊声响成了一片。好半日都没有靠近的意思,院内众人不由的面面相觑。
杨景澄身怀武艺,率先提着刀向外走去。马健不好阻拦,竟三两下窜上了墙,骑在墙头往外张望。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时把龙剑秋抓起来打死!哪有甚人杀进来,分明是颜家自己人扭打作了一团,关瑞安公府屁事!
黑着脸跳下墙头,马健跟杨景澄如是这般的解释了一番,又忍不住撺掇道:“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那书生不中用,全因见识短。世子把龙公子请去颜家战场上见见世面,日后定能成器!”
院中紧张了半日的众人齐齐把目光望向龙剑秋,立在门口的龙剑秋呆滞了好半晌,方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冲我们来的啊?我、我看他们拿、拿刀拿枪的,还以为……”
杨景澄:“……”传闻勋贵子弟遍地废柴,龙剑秋果真名不虚传。
吃的正高兴的大伙儿接连嘘了好几声,管事高华的儿子高明一扬手:“来来来,休管旁人家的事,我们继续喝酒!”
龙剑秋:“……”主人家没发话呢,做奴才如此嚣张的吗?
果不其然,立在旁边的高华一个大嘴巴子直抽在儿子脸上,低声骂道:“闭嘴!”
杨景澄无语,懒的理会一群蠢货,直接单手拉开院门,站在门廊下看不远处的厮杀。此时天色已然黑透,乌云密布,更无月光。饶是以杨景澄的目力,都看不清场内情状。只有一声声的辱骂随风飘进了耳朵里。
“我入你贴白画的亲娘!不是你们家丧尽天良,谋害人命,怎能把她惹到要收回田产的地步!”
“我才入你老娘的眼!”一个粗粝的嗓音吼道,“那是我大伯!我们六房的大伯!他的田产,你们凭甚抢?欺负我们六房人少不是?”
“快出五服的兄弟抢了一半的田,倒叫我们同宗的分那点子别人挑剩下的!跟县里的老爷们关系好了不起啊?”另一个汉子跟着骂道,“惹急了我,我把你们统统告到京里去!我满破着田不要了,我全跟你们拼了!”
“嚯!”杨景澄抱臂听了半晌,笑着对院内人道,“打着架呢,嘴巴里条理竟是这般清楚。”
屋内颜舜华冷笑一声:“演戏给我看呐?”
惯会察言观色的仆从们听着夫妻二人的话有些凉飕飕的意味,一个个当即闭紧了嘴,是酒也不想了肉也不念了,皆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原地,宛如一根根的木头桩子。颜舜华赞赏的看了庄头柯贵一眼,她深知乡下地方素来无甚规矩,柯贵能把众人训的行止有度,确有几分能为。
杨景澄正听的热闹,忽然!一声惨叫在众人耳边炸响,不知哪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紧接着一个男人厉声大喝,“谁动了兵器!他马的给小爷站出来!”
“我的眼睛瞎了!瞎了啊啊啊啊啊!”
“大哥你休慌乱!且先退后!”
“二哥你闪开,他们家从来就是阴死鬼,今日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剁死了他家算完!”
杨景澄眉头微皱,正在踟蹰要不要使人去管上一管,凄厉的惨叫再起。仿佛一声号角般,有此开始,原本长篇大论的骂战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嘶吼与哀嚎。院内的人脸色一变,柯贵连忙问道:“世子,他们不会真打起来了吧?”
“不知。”杨景澄的手在刀把上捏了捏,乡间骂战他能当笑话看,真打起生死架来,他却是无论如何要留个心眼的。尤其是涉及他岳父的田产,七八年前便分割清楚的事,如今闹将起来,即使颜舜华吓了他们一回,若无旁的缘由,也只可能似方才一般假模假样的打,还是以骂战为主。毕竟同宗同族,实犯不着你死我活。那么,此时此刻的动静,到底是做戏逼颜舜华放弃田产,还是真的不顾亲戚情分彼此下了死手?
夜风卷过大地,院内的火把摇曳、哔啵作响,无人言语的安静与不远处的嘶吼形成鲜明的对比。颜舜华缓缓走到了杨景澄身旁,低声问:“你怎么看?”
杨景澄摇了摇头:“黑灯瞎火的,我看不清。”
柯贵连忙赶上前来道:“我与他们熟,我去瞧瞧。”
杨景澄抬手阻止了柯贵,略略提高了嗓门道:“马健,牛四条,你们二人与村里的人熟,去探探他们到底在作甚。”末了又叮嘱道,“不消离的太近,仔细被误伤。”
马健与牛四条当差的时日虽短,奈何他们家世子好似坐在了火山口上,几个月比旁人几年遇到的故事都多,加之公府里还守着个马桓闲来无事,日日惦记着操练,是以二人近来行事越发机敏稳重。
听得杨景澄吩咐,穿了件鲜亮衣裳的马健当即把罩衣脱下反穿,深色的里衬裹在身上,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处理好了衣物,二人方兵分两路,悄无声息的潜了过去。
听音定位,马健很快靠到了近前,越发感受到了乌漆墨黑带来的不便,愣是没想明白颜家人为何不选白日里起争执,实在忍不得了,不是还有宗祠么?旁的不论,那处好赖有点灯火,不至于摸黑打架。休说庄户人家至少半数夜盲,天黑了打了火把都是瞎子,便是他这等夜视绝佳的青壮,如此近的距离,也狗屁都看不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