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旸说不是的,念念。
这次只有些微的光映在她脸上,可犹如暗自发出幽光的花,她显得更楚楚动人了。他看见她脸上有不该属于她的忧郁与凄苦。
“为什么难过?”他小心翼翼地靠裹进,害怕惊扰了胆怯的猫儿似的。
丁嘉莉只看着触不到的夜空,郊区还能见着零星几颗星星,“小旸,明天要拍那场戏了。”
“我知道……”
“我们来真的吧?”丁嘉莉转头笑。就在傅旸愣怔之际,她换了神色,黯然地说,“可是念念和落生不会那样。”
傅旸难以揣摩她的思绪,“那么你期望?”
“最近我会产生去死的念头,我想念念对我影响太大了,小旸,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会演戏?……为什么爱一个,会爱成另一个样子呢?有时候我也反思,是我的性格太古怪了还是怎样,太贪心了吗?”
于是傅旸证实了一直以来的猜想,她是有恋人的。
“小旸,我不想承认他和我一点都不合适。但好像事实如此。”
她双手蒙住了脸,那些从下巴淌落的泪水仿佛拍打了在他连心的经脉上。他指尖都隐隐作痛。
傅旸艰涩地说:“他……是导演吗?”
抽泣声停止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响起。
可怖的阴影笼罩住他们,傅旸抬头看见了惹人哭泣的男人。
“她不会喝酒,给你添麻烦了。”李寺遇抱起丁嘉莉,就已经回答了傅旸的话。
郁郁葱葱的植被在夜色中是那么舒展,傅旸忽然觉得她说得对。他就像青少年,来到梦幻而短暂的夏令营,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
太阳照常升起,丁嘉莉和助理避开游客,走进暂时封锁了的区域。
片场水榭楼阁附近的草地上,剧组的遮阳凉棚已经撑起来了。折叠桌上摆了一套茶具,李寺遇和冯翠芬导演几人围坐喝茶。
丁嘉莉有点儿刻薄地想,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被冯玉芬骂成了一无是处的人,如今已是鼎鼎有名的摄影师,而“伯乐”成了她的监制,力压一头。她还得笑脸相迎,奉上好茶。
李寺遇迎光照而坐,饮茶时微微眯起眼睛,好生惬意的模样。
丁嘉莉远远看着,低声问助理:“监制一般待多久,不需要时时在片场吧?”
助理小甲也小声回话:“我不知道哇,我以为这种名导监制通常是挂名来着,不露面的。”
茶座上的人起身准备开工,便瞧见了丁嘉莉,互相早安问候,等人们走了过去。那边传来声音,“嘉莉老师,来喝茶。”
明摆着戏谑她。
想说喝茶就喝茶,昨晚他说那些话,这一晚上编排她可是知道怎么回呛了。
走过去在背光的椅子落座,手边一杯茶递来,丁嘉莉抬眼笑,“你好像逛公园的老大爷,优哉游哉。”
李寺遇说:“挺好,我就羡慕那种退休生活。”
刀枪不入,令丁嘉莉准备好的招式无处安放。她便不说话了,慢慢饮茶。细流从茶壶倒入茶盏中,心思也跟着淌。
“李寺遇,我希望你今后也跟我好好讲话,”丁嘉莉将茶盏放在唇边,轻声说,“像现在这样平和不是蛮好的。”
李寺遇倒真的思索了片刻,说:“恐怕我做不到。”
丁嘉莉想出言讥讽,却听他接着说,“原来我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掌控,现在已经放弃了,面对你我就是没有办法。”
她觉得耳朵上的毛细血管在涌动,心跳砰砰。
城墙那端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傅旸走了过来。他没有说别的,只传达了该去化妆准备的消息。
“我先过去了。”
李寺遇轻轻“嗯”了一声,又很冷淡似的。
*
今天要和傅旸一起拍一整天的对手戏,丁嘉莉和他并排坐着做造型时,琢磨着找机会提醒他收敛一点。无奈没找到机会,丁嘉莉悬着一颗心开工,却发现傅旸相当正常,甚至有点儿疏远她。
“你怎么回事?”晌午歇息,丁嘉莉忍不住问傅旸。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受虐狂似的,人家不招惹你了还奇怪。
傅旸似李知泽上身,简略吐出两个字,“腻了。”
丁嘉莉微愣,笑说:“蛮好,争取腻久一点。”
傅旸睨她一眼,颇有些怨念。还不是被人警告了,而且那警告很有说服力,他不想看到旧事重演。
*
问花楼刺杀之后,李知泽和楼无意正式开启了逃亡般的旅途。他们离开长安,南下扬州、蜀地,转洛阳,最后北上。每一段旅途都会遇上离奇古怪的事件。
欢喜冤家,无间搭档。李知泽使刀,刀不轻易出鞘。楼无意也显露了她会武功,擅长使用暗器,虽说起初是三脚猫功夫,可往往李知泽放人一马,她偏果决地拿人性命。
楼无意是彻头彻尾的恶女,算命先生见了都躲,大嚷她命中带煞。李知泽抱刀立在一旁,冷笑。
“你作何笑?”
“傻女才信占卦。”
“李知泽——”楼无意提步冲上去,李知泽转身便跃步上墙。
“欺负我不会轻功!”
楼无意不是不会轻功,而是被断了脉络。本来她还可以拿长鞭乃至刀剑的,十四岁时受了重创,从此与武林绝学无缘。
渐渐的,李知泽探出楼无意身世秘密的蛛丝马迹。原来她母亲是波斯□□圣女,布教途中与中原男一侠客暗生情愫,暗怀珠胎。
到这里,丁嘉莉觉出这个剧本的俗套来。波斯圣女与主教几人情爱纠葛,让下一代背负了恩怨。朝廷与江湖之间沟壑纵深,武林中阴谋算计好比官场。
不过,不知怎么竟让人想起《茧》。好似前世今生,念念终于做了一回恶女,而落生具有了对抗邪恶的力量。
一定是和傅旸拍戏产生的错觉,她这样安慰自己。
*
转眼在进组已有月余,李寺遇早离开了,拢共待了两日,走的时候也没和她打招呼。丁嘉莉腹诽,什么一直,就会唬人。
童奕来探班,打听到城里一家非常好吃的西班牙餐厅,说一定要去吃。来回乘车便是三小时,还是不堵车的情况下,丁嘉莉觉着童奕对吃这件事真挚到令人敬佩。
餐厅是预约制,到了地方,坐在位置上,丁嘉莉看见餐叉才觉得熟悉。
“这不是……”
童奕问:“什么?”
丁嘉莉说没什么,餐后埋单时问经理这儿外送吗?经理说担心餐食风味和保质问题,一般是不外送的,但是客人可以打包。
“你要打包吗?”童奕在分享APP上写了推荐,迅速收到点赞评论,正乐着。
“嗯,给我的‘甲乙’带点回去。”
童奕晓得那时她助理的戏称,感叹道:“你太好了吧。”
丁嘉莉只想着,李寺遇那天不会是亲自来回打包的吧。
回到片场拍大夜戏,丁嘉莉吊威亚坐在房顶,等工作人员给傅旸调整妆发。
她困乏,瞧着那月色出神。任思绪漂流,片刻后才发觉今晚是明亮的圆月。鹅黄色,捎带一缕诡异的橘红。
她让助理把手机扔上来,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配文:今晚月色。
通宵拍完戏,导演看两位主演实在太疲倦了,便稍微调换了拍摄场次,给他们腾出半日休息时间。
丁嘉莉内心欢呼雀跃,面如丧尸,恹恹回到酒店。好不容易拖着不像自己的身躯洗漱完,她倒在床上。习惯性看一眼手机再睡,下拉页面刷新,还没看到自己先前的动态有谁评论了,就见“老王子”十五分钟前发布的动态。
一张山景日出的照片,一遍是升起的太阳,一边是还没完全隐没的月亮。
他说:很美。
第36章 嗑到了
李寺遇得空是每月要回沈阳住一阵的,唐宪倬提议带着徒弟、后辈同他一起回来玩。
大摄影师唐宪倬是圈中有名的怪人,矛盾综合体,既热衷流行,也亲近自然,爱好之一便是露营。
六月底,山上的气温还适宜。他们一群男人在山上住了两三天,几乎各个成了野人,除了李寺遇。他是无论如何也会保持整洁的那种人,唐宪倬笑他世界末日来临他可能还要刮胡子。
李寺遇说是,迎接死亡和过生活没差。都要认真的意思。
计划今日下山,何美云打电话来催他们早一点回家,在准备午饭了。
把行囊搬上车,两辆租借的越野车飞驰在山道上,赶在晌午来到李寺遇“未来的婚房”。唐宪倬知道这个哏,同后生们说笑,一屋子人闹哄哄。
厨房里除了何美云还有两位与她相伴多年的邻里姐妹。她们传菜来饭厅,唐宪倬叼着烟就迎了上去,操十年如一日的港普,嘴甜喊靓女。到了何美云,还是唤何妈,很亲昵。
“不去那边了?”饭后唐宪倬闲聊似的问起。
“要去。”李寺遇瞥他一眼,把刚从柜子里取出来的枕头扔过去,“睡你的觉。”
年轻人上街去了,也有人午休。屋子里静悄悄的。李寺遇坐在书房,随便找了本短篇集翻看。
送走姐妹又回来,何美云轻轻走到李寺遇身边,问:“你刚要跟我说什么?”
“哦。”李寺遇合上书,转过来说,“你上回求那个平安符,我也想求一个。”
“好啊!赶明儿我去寺里——你要亲自去?”
“嗯。”
“太好了。”何美云喜笑颜开,“明早咱们娘俩一起去,说好了啊。”
李寺遇不解道:“下午你有事?”
“哎呀……这么一屋人,哪走得开。”
入夜,李寺遇才明白何美云心里琢磨的是什么。一屋人离开了,何美云走进之前人们进进出出的卧室,打开衣柜,用小钥匙打开底下一格的抽屉。
李寺遇立在门边,出声说:“妈。”
何美云身形一顿,尴尬地回头,“不是觉得那些年轻人有什么,就是看人太多……”
旁人瞧着是独立、坚韧的女性,半辈子苦过来的人,孤伶伶,实际还是缺乏安全感。不愿叨扰儿子,便将这份缺乏转移到别处,譬如一分一厘积攒的钱财,生怕丢了。
李寺遇是知道的,并不是介怀母亲对他的同僚、后辈们不够信任,而是指的她在意的那个物什。
然而何美云已经拿出来了,是一个泛银的香槟色盒子,丁嘉莉代言过的珠宝品牌。何美云摸了摸盒子,没打开,在李寺遇的注视中将盒子放了回去。
何美云叹息。“真是可惜……买的时候怎么就不问问老人,蛇形多不吉利啊。”
李寺遇说:“我觉得你该找点儿趣事做。”
何美云一顿,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我一辈子都在做自己的事,你以为我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围着子女转啊,闲的。我是看你孤伶伶。”
“我和你一样。”
何美云不说了,若每回都念叨这事,惹得他厌烦,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可李寺遇又重复了一遍,“妈,我和你一样。在等。”
何美云觉得心下柔软的部分被轻轻敲击了一下,酸涩得很。儿子自懂事起便很少和她吐露心声,眼下说这话,她想他是过得很苦的。
“妈不等啦,早不等了。”何美云轻声说,“你不一样。”
说不等的人年复一年去寺里,教人如何信服。
*
片场的日子流水似的过,“老王子”像一个无情的健康提醒机器,隔三差五问吃了吗,吃的什么,休息好了吗,今天大夜戏吗……
到最后丁嘉莉已不理会,那边也就没说话了。
当下,丁嘉莉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看着手机犹豫不决。她想问他今天来不来,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今天她希望他在。
余光瞥见摄影师和其他演员过来了,丁嘉莉锁上手机屏幕。
演员们待机时也有镜头跟着,美其名曰拍花絮。
虽说她这几年早已学会抽离角色,又不完全不投入地表演,但场上场下都要表演,实在是有点儿心累。她需要独处休憩,不常和剧组的年轻人们一块玩儿,显得不合群。好在她日常待人有礼,人们倒是没话讲,至多说她“高冷”。
走来的几位演员同她打了招呼,说笑着走远了。
可傅旸又过来,将久违的穿上少女衣裙的她端详片刻,笑说:“好久不见,哪位美女?”
丁嘉莉知道剧播之后主演是要“营业”CP的,和傅旸默契地做戏,有说有笑。
丁嘉莉还在假装,忽听傅旸说:“晚上要拍第一场戏了。”
“……我知道。”
不管是文戏、打戏还是马戏,对于经过hard模式挑战的丁嘉莉来讲是游刃有余的。也不是没有挑战性,就说今晚要拍的这场戏——开篇的大火相遇。
三四年前那场事故,正是大火。
傅旸问:“你要用替身吗?”
丁嘉莉稍显冷淡地说:“导演不是说了,环境不会太危险。”
“也对,你是李寺遇导演教出来的嘛,不是高难度技术、特殊情况,当然不会用替身。”
丁嘉莉反问:“那么你要用替身?”
傅旸略顿,说:“不用。”
“那不就行了。”
“我只是……”
“总是会过去的。”丁嘉莉安慰自己,也安慰对方,说着笑了。
傅旸最记得她的笑,念念的笑,明媚璀璨,绝没有人想要去破坏。于是他也笑了,好像心里舒了很长一口郁气。
入夜,问花楼四下设了燃火点,放了烟饼拟造浓烟。演员进场前四下已燃起来了,火苗簇簇跳跃,投在廊道和障子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