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马上来了,你先进去帮我盛碗。”少女手边还执着刻刀,低头笑着对她道。
以前哥哥老爱抱着她坐在这棵梓树下抚琴,哥哥出征了以后,她每天都要拿着刻刀来这树下作标记。
越过了停留在七岁那年哥哥就再也没有为她记录身高,她每隔一个手指宽的距离都会刻上一个圆点,表示这一天的过去。那一天没什么特殊事情发生,那就只是一个圆点,如果那天有特别事情,她还会在圆点旁边注解文字。
那么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从树下刻到了树顶了。
此时她踮着脚往树上刻记着:过了腊八就是年,很快就能看见哥哥了,兴奋!
刻完了字,她把双手扪着胸膛处,感受到胸腔里头那颗小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就连站立在树杈上的双腿和双手都止不住战颤起来。
心里头有难言的感觉诉说不出,那么多年来,她思念的兄长终于要回来了!虽然只是短暂地回来过一下节,但久没看过哥哥的她,一会想着哥哥看到她时会不会没认出她,一会又担心自己跟哥哥那么久不见,感情会不会生疏,反正就跟近乡情怯似的,每日都提着一颗小心脏过活,归期越近,她越是紧张到说不出话。
她的心思随着寒风刮起树冠翻飞得像热浪的叶子飘飞,以致没有留意到树下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树下的男子一身戎装还未来得及脱下,肩宽腰窄,身形高大伟岸,显然已经是成年男子的体格了。
男子似乎能感受到树上人的感受似的,开口说话的时候,嗓音清持低沉,富有磁性:“胡思乱想担心什么?怕哥哥回不来?”
豆蔻蓦地回神,脚下一滑,像一个从天上堕下的神女,轻盈地落入了男子的怀中。
她的头伏在男子身着软甲的胸膛,一双布满从树上划出细小划痕的手,紧紧地攥住男子衣襟的位置,被他像个孩子一般,竖抱在怀里。
她紧张得双手微颤,嗓子堵得发不出声,头不敢往上抬。
“豆蔻,哥哥回来了。”过了良久,谢元祐才抱着她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声。
第37章 咬
听闻太子即将回城那会, 京城上下的百姓们都忙着将手里头的活计忙完,有的乡绅甚至携家带眷地赶往京城,就是想在年前亲眼目睹太子殿下进城的风采。
听说太子殿下在西境率领众将, 把大绥最骁勇善战,曾经独骑夜闯连烧大梁一个营的猛将围剿到走投无路,最后亲眼目睹亲如手足的战友如当夜焚烧的梁兵一样绝望,引颈就戮了。
听说太子殿下曾以三千梁兵抵抗对方的三万雄狮,最终突出重围, 还生擒了对方的皇太子并几名重量级的将领。
听说太子殿下容貌不凡,宛若谪仙, 不但武艺高超, 更是精通六艺,文韬武略。
城中民众,还有那些贵女的心都不由地澎湃了起来。
可是却无人知道, 原本该十天后才抵达京城的太子殿下, 今儿个独自骑了匹快马超越队伍,偷偷提前回到宫中, 已经在东宫过起腊八节了。
太子回来, 宫人们自然就不敢上桌了,入云和蕴儿帮两个主子舀好了腊八粥, 摆放好菜肴后,就鱼贯散退,关上屋门,留下兄妹二人了。
可从刚刚到现在,坐在谢元祐对面的豆蔻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明明是盼着哥哥回来,盼了许久的!豆蔻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肉一下,刺痛的感觉却不能迫使她有勇气抬起头来看兄长一眼。
谢元祐此时已经卸掉了软甲, 换了一身太子常服,安静地低着眉眼在给她夹菜,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样。
“多吃些,怎地感觉比以前还瘦了。”谢元祐皱了皱眉,不悦地上下打量对面坐着的少女。
虽然声音稍微有些不一样了,但语气还是从前那个语气,豆蔻很快就抬起头来,剔透莹亮的琥珀眸映入兄长的容颜。
她的哥哥...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哥哥!”她高兴地端起手边的碗起身,欢快地跑了过来,挨着谢元祐的右边落座了。
看着他曾经的小家伙,如今长成了小少女,竟然还是稚气一团的可爱模样。
“怎么?终于把哥哥认出来了?”他打趣地揉着姑娘的头,却突地发现,姑娘长大了好像不适宜如此亲近,遂又急急把手放下去。
豆蔻不满,粉腮鼓了鼓,“说的我好像狗狗一样!”
谢元祐搁下筷子,微笑地看着她。
小姑娘开始高兴地不停给兄长夹菜,哥哥居然提前了那么多回来,起初她是惊讶甚至不敢置信的,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怯涩和不敢靠近,惶恐那究竟是不是她哥哥,如今她情感上分辨出来之后,一腔欢喜便有如泛滥的河水,决堤而出,止也止不住。
可即便再怎么兴奋,姑娘也记得自己如今长大,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个高兴倒头就扑入兄长怀里撒娇了。
就着可口的小菜,吃完了暖胃的腊八粥,兄妹二人裹严实了大衣,挑着红绉纱灯笼来到院里那棵梓树下。
“来,哥哥好久没给你标刻高度了,如今来看看你长到哪了?”谢元祐从腰间摸出一把较短的小匕,示意她抵着树干道。
可却看见了树干上许多的圆点,和刻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这是...”谢元祐摸着树干,挑高灯笼看了起来。
“啊...哥哥你别看了!”豆蔻忙着跳起伸手去遮他的眼。
可谢元祐还是看见了第一个圆点上的那句“哥哥今天没说一声就走了,准备的药包用不上了。”
上头的“声”字还刻错了,聲少了下面部分的耳字底,字也刻得歪歪扭扭的,随着树干的生长,已经把字撑得有些变形了。
谢元祐突然心里一片钝痛。
“豆蔻,对不起。哥哥当年不该一句话不说,就离开的。”谢元祐突然沙沉着声音道。
那么多年过去,豆蔻早就叫哥哥定时寄回来的书信一点点抹平离别时的伤痛了,但骤然听他那么一说,她竟然又觉得胸腔酸溜溜了起来。
“哥哥,我能对你发脾气吗?”小姑娘手指搓了搓发酸的鼻子,犟着眉目仰头对他道。
谢元祐低头回看她,黑眸森森,不作声。
“放心啦,哥哥信里的话我都听进心里去了,才不是要砸屋顶什么的野蛮行为呢。”姑娘伸出手指挠了挠自己略微发烧的脸颊,然后再次抬起黑眸巴巴地盯紧了他。
兄妹二人僵持对视了一会,哥哥终于松了口:“好吧。”
得了回话,豆蔻眼眶红了红,鼻子酸得发紧,像只小狗似的朝男子扑了过来,张手扒拉住他的臂膀,横着口就往他臂部狠狠一口扎了下去。
她的牙齿又尖又细,咬起人来丝毫不客气。
痛感越来越真实,谢元祐皱紧了眉头,不发一语,等那家伙咬得愈加深入了,他突然用另外一手,反手托着她的后颈,把她紧紧反锁进怀里,让她能咬得更深...
“哥哥...你可知你走以后,豆蔻几乎每日到宫门口,坐了多久?你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姑娘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的,嘴角蜿蜒溢出兄长的血,抵在他怀里瓮声道。
谢元祐闭了闭目,带着剑茧的修长五指穿梭过她乌黑柔亮的墨发,把她的头往自己身边按了按。
音色沙沉:“哥哥知道,哥哥都知道...”
寒风萧瑟,枝叶沙沙,落下的枯叶飞速掩埋二人身影。
夜已深,豆蔻被哥哥赶回屋里睡后,他屏退了宫人,独自挑着灯盏来到刚才那棵梓树下。梓树比当年长粗壮高大了不少,几乎半个庭院都笼罩在它的树影下。旁边还多了一棵小树,已经长到一人高了,是豆蔻小时候在树下吃的果子扔的核长出的。
他打算扒着梓树的树干,把豆蔻往树干刻下的条目逐一细看。
从第一条条目开始,越到往上的位置,字迹便明显越规整、越趋成熟。
谢元祐仿佛在看的不是文字,而是在看他缺失这段时间里,豆蔻从一个小丫头片子长成一个青葱少女的全过程。
隔天天色还暗着,屋外还未有光亮,一醒来,豆蔻就忙着到哥哥的寝殿去。
魏公公昨夜在殿里值夜,一见她来了,立马就唤醒别的宫人去给她沏了杯烫手的红枣桂圆茶。
“公主,这么冷的天,起那么早,用膳了吗?”
豆蔻缠着白色绒毛毯的胸膛高低起伏着,娇艳的红唇处呵出白气,看起来当真是一从床上爬起来,就跑得很急过来的。
她喘着气单手托着茶杯,单手叉在腹部,直不起来腰道:“哥...哥哥呢??”
魏舂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殿下不在这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少女手中的热茶“砰”一声全摔碎地砖上,茶液烫湿了她足部都不知道,她乌黑明亮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果然...好的事情竟都是梦境!”
说完她就蹲伏下去趴膝边“呜呜”哭了起来。
魏舂慌措了起来,忙着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奴的意思是...殿下昨夜去完您那处后,就没有回寝殿。殿下本来军务那边就很忙,也有很多东西需要交代,也不晓得是不是找皇上通晓倾谈要务了!”
“哦...”少女听了,这才肯从膝盖处抬起张脸,此时眼睛已经红得像兔子了,瞧着竟分外乖巧可怜。
魏舂怔了会,看着她轻怕衣摆转身离去的乖顺样子,实在是难以想象平日的敏尚公主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他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公主哭着去寝殿搬运太子湿透的孤本的情景,大概也只有殿下,才有能耐治得服她了。
豆蔻确认了昨夜哥哥回来同她一起过腊八节的事情并非她的臆想,而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事之后,心情一下子明快了起来,往自己院里去的步子也欢快了不少。
“笃笃笃”豆蔻伸手敲响了没值夜宫人的房间,“玉翠,起来了!我哥哥回来了!”
又伸手“笃笃笃”敲,“明玉!不要睡了!太子殿下回来了你还睡!”
小少女表情嗔怪着,一会儿叉腰大笑,一会儿扪唇上下蹦跳,活像一个得了奖励巴不得昭告天下的孩童。
这时入云和蕴儿端着暖水盆和梳洗之物从游廊走来。
入云蹙着眉,端着水盆飞快跑来道:“呀!公主您方才上哪去了呀?奴婢们转身准备梳洗之物,结果您就不在房间了,今天起那么早呀?”
蕴儿则笑着绕到了豆蔻的另外一侧道:“公主肯定是害怕殿下不见,一早爬起来到旁边确认去了。”
事情被戳穿,豆蔻耳朵红了红,干咳了一声作模做样回屋等待梳洗了。
等她梳洗完,穿了一身曳地藤萝缠枝描花长裙,束了腰,外加雪缎夹袄披袍,蕴儿更是替她细细描了眉,浅敷了一层脂红。
等完成这一切之后,看着镜里头的人,纵然是入云和蕴儿见惯了她的美貌,此时也很难不被她惊艳到了。
“公主,太漂亮啦!”蕴儿和入云异口同声道。
豆蔻看着镜中那个明艳娇滴的小美人,五官尚未长开就已经美到这种程度,就连她自己都好奇地左右转着脸凑镜里看。
“唔...怎么把我弄成这副模样啦...”她突然害羞地伸出一对玉手遮挡了镜子里的美人,然后一边眼梢又止不住凑手指缝处张看。
“公主,是殿下昨夜吩咐奴婢给您盛装打扮的,好像说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啊?”豆蔻撒了手转脸过去问。
入云和蕴儿她们下去准备膳食了,豆蔻独自走到院里晃悠,晃着晃着就来到了那棵梓树边,她绕着梓树臭美地提起裙摆在树下走了几个舞步,绕到大树背后时,却惊奇地发现小时候在树下吃果儿,无意扔掉的核长成的小果树,有一根去年被打断的树枝竟和梓树的其中一条断枝长在一起了。
她正要凑过去细看,然后就听见了树上哥哥的声音:“舞跳得不错,怎么不跳了?”
豆蔻吓得身子一颤,仰头一看,就见葱葱茏茏影影绰绰的枝条间,哥哥高大伟岸的身躯横在上方的大树杈处,已经熄灭的红绉纱灯笼随意地挂在一旁。
豆蔻想了想,明白过来后慌地仰头不可思议道:“哥哥你!偷看我写的手记偷看了一夜??”
第38章 及冠
谢元祐对她轻轻一笑, 手撑在树杈上托着脑袋往下看她。
他那双狭长凤目向下看人的时候,有种慑人的凌驾之感,但此时看着豆蔻, 却只让人感觉到温和而宠溺。
这些年在战场历练,使他的轮廓更加坚毅和硬朗,让他精致的五官看上去昳丽同时不失英武,气度不凡。
“哼,不许笑我!哥哥是坏蛋!”豆蔻跺着脚在树下嚷嚷道。
“我没笑你, ”谢元祐抿着笑,扶着树干从枝桠上站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 孤的妹妹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豆蔻“呀”了一声,伸出手挡脸。
魏舂慌慌张张地带着一群宫人跨进院子来,发现太子果然还在东宫未来得及去文武殿, 急得脸色涨红道:“快快快!你们快快去准备, 这就替殿下沐浴更衣穿上冕服!”
等太子殿下沐浴洗漱完,穿上了玄色太子的冕袍, 头发干净利索一丝不苟地扎起后, 魏舂又急得冒烟地催促他赶紧坐上肩辇出门。
可太子却一挥手道:“把公主叫来。”
魏舂愣了愣,急道:“殿下, 皇上他们还在文武殿等着,这时辰了您不赶紧出发,公主她又不能出东宫,把她叫来做什么??”
太子目光轻淡地瞥了下他,不再说话,然后就开始自己整理衣冠和袖子。
魏舂叹了声,只好把豆蔻叫来。
“哥哥你今天穿得好正式啊, 是要去祭祀吗?”豆蔻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看穿太子冕袍的哥哥了,如今的哥哥身姿越发挺拔了,穿上冕袍的样子真好看。
“不是。”谢元祐轻轻道,然后把她的手拉了过来,从怀里掏了个镶金的锦盒,交到她手里。
“做什么?”豆蔻看着手中精致的盒子,打开却是一个通体透亮的玉冠。
“不能带你参加哥哥的及冠礼,怕你闹腾,哥哥买了个冠来,让你亲自给哥哥戴。”谢元祐用很平常的语气,仿佛在说不不是一件多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