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霞这么想的时刻里,朝烟已经推门出去了。
外头午后的光正热晒着,朝烟眯了眯眼,向着魏王的殿上去了。没几步,竟然就在廊上与魏王遇了个正着。
魏王叫人支了凉椅,人躺在屋檐的阴影下,手里持着一般志怪杂书,模样很是惬意。见朝烟来了,他搁下书,一眼就看到了朝烟额角处发红。
“你的额头是怎么了?”魏王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大好,“谁做的?”
朝烟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心想坏事了。这是段太后拿佛珠砸的,可她也不能直说,只能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过来,让我瞧瞧。”魏王朝她伸出了手,“你也有这么笨的时候?”
第35章 恩典
朝烟额上的红肿, 是被段太后用佛珠砸的。那佛珠小小一串,却令她额上肿了一大片鼓包。所幸有几缕头发丝挡着,瞧着倒不太明显, 就连兰霞先前都没发觉。也不知道魏王的眼睛怎么这样锐利,一下子便看出来了。
她走近了魏王,低下身来, 由着魏王撩起了她额上的发丝仔细打量。
“这是撞上哪儿了?弄成这副模样。”魏王问。
“一时不察, 撞到门扇上了。”朝烟道。
“我还道是谁拿你出气了呢。”魏王挑眉,“你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可记得回来和我说。”
“请殿下放心,朝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朝烟答得利索。
她嘴上这么说,心底却有些发涩。她也是个人,又何尝不会难受呢?被段太后那样迁怒了, 她心底自然是不舒服。可这不舒服,却是无处可说的。她既不能找段太后诉说委屈,除非她不要命;她也不能向着魏王哭自己的不顺,要不然, 便是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了。
于是,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将这些事儿自己咽进肚子里。
“回头叫洪太医给你调配些膏药,可不能叫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落下了伤。”魏王说着, 收回了手,又道,“欢喜已将你妹妹要了过来, 你去瞧过人家没有?”
朝烟恭敬道:“我已经与兰霞说过话了,她以后也不想回寿康宫去,恳请殿下暂时将她收留在咱们长信宫。她虽年轻,倒也能做点杂事。”
“行啊。”魏王重新抄起了那本志怪异闻,懒散地躺回了竹榻上。午后的光从屋檐下斜斜地落照进来,映得他一半脸面泛着玉髓似的明光。他信手翻了几页书,道,“她从寿康宫出来了,我就能保她不再被太后弄回去。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宫中有太多面生人,她可以待个十天八天,但不能长久地待着。”
朝烟忙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
“等过些时日,就把她打发出宫去吧。这宫里不是个好地方,她年纪轻轻的,何必在这里受苦?”魏王说。
这正合朝烟的意思,她不禁扬起脸来,眸中露出一丝亮光,道:“谢过殿下恩典。”
“谢我做什么?”魏王翻过了一页,说,“你该谢法恩寺的菩萨。是那菩萨灵验,才叫你的心愿成了真。回头得空出宫,可别忘了去还愿。”
“说的是。”朝烟心底松释,也觉得高兴,“但不仅要谢菩萨,还要谢魏王殿下的恩典。若不是欢喜公公去拦这一遭,兰霞便要进坤宁宫了。”
魏王把书盖在了脸上,人懒洋洋说:“哎,你别谢我了,还是多谢谢菩萨。我瞧那菩萨这么灵验,回头也一定许你一桩好姻缘。”
他话锋转的这样快,朝烟愣了愣,心底有些羞恼:怎么又提起姻缘的事儿来了呢?这要她怎么答?她可不想在外头随随便便找个不相识的男子嫁了。那些男人,又不知根知底,也不懂人是好是坏,她可不敢信。
她只好岔开了话去:“殿下说笑了,我还不想着这些事呢。再说了,这宫里都是女子,我又上哪儿去找夫婿呢?还请殿下莫要拿这事开我玩笑了。”
“哦?没地儿找夫婿?”魏王闻声坐了起来,书本从脸上滑落。他打量她的眼神,忽的就意味深长起来。安静片刻后,他拿书脊轻落在朝烟的头上,压了一压,说,“是啊,你说,在这宫里,你还能上哪儿去找个好夫婿呢?”
他似乎意有所指,朝烟听了,立刻将脸板起,木木地说:“不知道!”
魏王见她又拉长了脸,便哈哈大笑起来,说:“成了!你与你妹妹良久未见,赶紧回去说说话吧。过些时日,她就要出宫了,你又得见不着她了。”
朝烟站了起来,道了声“谢殿下恩典”,便告退了。
她下了台阶,一眼就瞧见庭中水缸里的绿荷在太阳下头泛着油油的碧色,一尾金红的鱼在水面下晃悠着锦缎似的尾。她望着那水中的涟漪,忽的想起了今日在寿康宫发生的事儿——段太后嫌弃她办事不力,又要拿兰霞威胁她。如今兰霞已经出了寿康宫了,她便也没了制约,再也不会被段太后威胁,日后只要一心帮着魏王做事便可。
如此一来,她便是彻底地站到了魏王这一边。
段太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太后最有可能做的,便是再送阁新人来长信宫顶替自己,正如自己顶替了萍嬷嬷一般。
也不知道段太后的下一步棋,何时才会落下?魏王那手握重兵的舅舅殷松柏就要回京了,这长信宫恐怕也不会再复往日的幽静,而会被卷入波谲云诡之中。
朝烟叹了口气,回了自己休息的耳房。兰霞正坐在她的妆镜前,一个劲儿地巴着自己被打肿的脸蛋仔细瞧,像是生怕落下什么疤痕似的。朝烟见了,暗觉感慨。她们姐妹两个,一个被段太后打了额头,一个被徐皇后抽了巴掌。可见这宫中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宫女卑贱,算不得人。能遇见一个将你当人看待的,已是极为少见。
“姐姐,你回来了?”兰霞见朝烟跨槛进来,忙用帕子捂着面颊,遮住自己红辣的脸蛋,小声说,“我以后该怎么办?当真要在长信宫做事了吗?”
说着,兰霞的语气有些哀愁。她打量一眼窗外的庭院,小声道:“不是我说,这长信宫外头瞧着金光四射的,怎么里边儿这样阴气森森?那么多的屋子,竟没几个活人!也不知道蜘蛛网结了几层……这里不会真闹鬼吧?”
朝烟心想:是闹鬼,那鬼是欢喜公公受了魏王之命扮的。可说出来了,你也不信呀。
“你放心,魏王殿下开了口了,你也就只用在这儿待个一旬,便可出宫去了。”朝烟在床边坐下,握着妹妹娇嫩的手。她瞧着兰霞的指尖有些茧子,便很是心疼,说,“寿康宫你是绝不能回去了。离了寿康宫,又恐怕被皇后娘娘记恨。倒不如出宫去,好好孝顺父亲。”
兰霞听了,张了张口,一副愁闷的样子。她左思右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姐姐,我现下也觉得这宫里待着危险,我怕那皇后娘娘哪一日想起了我,我就要倒霉;可我也是使了好大的力气才进了宫的,就这样出去,是不是有些吃亏了?”
朝烟板了脸,道:“那你自己挑,是性命要紧,还是那不知能不能到手的荣华富贵要紧?”
兰霞一听,立刻老实了:“还是性命要紧。”
“那不就成了?”朝烟说,“便是再想要荣华,那也得有命去享。你想想皇后娘娘责罚你的架势,她会是那等善罢甘休之人吗?”
兰霞越发后怕了。她人缩了缩,道:“那我还是老实出宫去吧。只是……姐姐你呢?既然魏王殿下能让我出宫,那怎么不让你和我一道出宫去呢?爹爹也想你,还在信中急着给你相婚事呢。”
闻言,朝烟叹了口气:“我啊……”她想起方才那懒洋洋在竹榻上翻闲书的人,语气柔和了些,“我就不出宫了。我欠了些人情,要将一颗忠心抵过去,才算还清了。”
兰霞见她目光柔柔,说的话也奇怪,便起了身鸡皮疙瘩,小声嘀咕道:“姐姐在瞎说什么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什么‘一颗忠心’,难道姐姐是要一直服侍那个可怕的魏王?”
“他哪里可怕了?”朝烟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他哪里都可怕呀!”兰霞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姐姐在寿康宫待的时日比我久,肯定是听李姑姑她们说过的。这魏王脾气不好,整日喝的大醉,也不把宫人的性命当回事儿,一个不高兴,便降下一顿责罚来。”
“醉倒是常醉,可其他的都是以讹传讹,没影的事!”朝烟训斥道,“不准再讲这些。”
兰霞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又道:“姐姐,你就算要押宝,那也要跟个有前途的主儿。寿康宫与几个贵妃娘娘,哪里不比这儿好?这魏王无权无势的,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你跟着他,别说是荣华富贵了,恐怕性命都难保!在这一年一年地做奴仆,你也甘心?”
朝烟说:“人好,那便够了。其他的都是身外事,不要紧的。”
兰霞听了,看朝烟的眼神愈发古怪了,口中嘟囔道:“姐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浑说。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朝烟说。
兰霞又打量她几眼,挑眉道:“姐姐,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吗?”
“像什么?”朝烟问。
“你像个对穷书生一见钟情的姑娘家,不顾旁人苦口婆心的劝阻,一门心思要跟一个没钱没势的男人私奔呢。”兰霞偷笑起来,“旁人与你讲道理,说这书生连口温饱都给不了你,你还要反驳一嘴儿,说‘人好,那便够了’!”
朝烟听了,耳根一烫,气不打一处来。
这丫头,才刚从徐皇后手下挣出来几个时辰,便开始上房揭瓦了!
第36章 晚逢
长信宫里空着的屋子多的很, 朝烟收拾了一间干净的临时给兰霞住。反正也只是个十天八天的住所,兰霞倒也没多挑剔,还高兴是自己一个人住, 而不是六个宫女一起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从前她在寿康宫,一间屋里要挤那么多人,夜里翻个身、说个梦话, 都被听得清清楚楚。哪天有委屈了, 也不敢坐在屋里哭。且她们那个房里,还有个老宫女打呼打的厉害,怪惹人烦呢。
就这样安然无事过了一夜,次日早上,朝烟忙完了手上的事儿,便卡着日头去瞧魏王起来了没。她记得前些时日洪太医的交代, 务必不敢误了一日三膳的时辰。
值夜的小楼搬了张板凳,正坐在窗下打瞌睡。朝烟见他偷懒,大步走过去,摇醒了他, 道:“怎么睡着了?殿下要是醒了,喊不到人,那可怎么办?”
小楼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乍瞧见朝烟清清冷冷的面孔, 立刻一个激灵,睡意全消。他从板凳上一溜烟站起来,道:“姑姑, 殿下还歇着呢。这么早,他是醒不来的。”
“怎么又这样了?……他醒不来,也得叫醒了。宁可吃了早膳,再躺回去休息。”朝烟暗恼。魏王才好了几日,这又故病重发了?她想了想,道,“罢了,我去喊殿下起身。”
闻言,小楼如释重负。
将困倦的魏王喊起来,这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轻的,如师傅欢喜,顶多得一声“滚”;重点儿的,可能就要挨一记踹了,还要被殿下时不时念叨几句。也只有烟姑姑,出入殿前还不会受罚了。
朝烟不知小楼心里在嘀咕什么,已是独自向殿中去了。
如今入了夏,宫人们已将殿中的陈饰全换了一遍,窗边儿支上了竹帘,炕上也铺了冰凉凉的玉簟;水精珠帘半打,露出紫檀木几上烟轻香鸭。她悄然穿过了珠帘去,停在了魏王的榻帷边。
隔着榻帷,她朝里头一瞧,魏王睡得似乎正熟。今天倒是手里没碰酒杯,想来也是被那胃心痛闹得知晓苦处了。她向着帷后轻唤了一声:“魏王殿下?”
那床上的男子眼帘一颤,没醒。
于是,她又喊了一声:“殿下,该起身用早膳了。”
这回,男子悄然无声地将手指缩进了被褥里,还是闭着眼睛,没醒。只是他的眼睫偶尔会颤一下,显露出他也并非当真睡得熟沉。
朝烟连唤了三四声,魏王都一副沉睡不醒的模样。可他刚才缩着手的样子,又分明像是醒来了。朝烟皱起了眉,在心底盘算起了叫醒这装睡之人的法子来。
——说外头着火了?
这可是欺上之罪。
——说早膳就在跟前了?
可魏王也不爱吃早膳啊。
思来想去,朝烟心底忽然有了个新奇的主意。她伸手卷起了床帷,压低了身子,凑近那装睡之人的耳旁,轻声道:“晚逢?”
晚逢开疏阴,枝上漏微阳。翠色固以好,安得无秋霜?
燕晚逢,这是魏王的大名。
这唤名的一声,轻到几乎不可闻,细细飘飘,似一截柳絮。莫说魏王当真睡着了,便是魏王其实醒着,也未必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可下一瞬,魏王便忽然睁开了眼来,猛的伸手扣住了她的腕子,眯着眼道:“你喊我什么?”
他仰在玉枕上,眼神光亮似日照一般。
朝烟目光轻转,镇定自若道:“殿下,您醒了?我刚才说,昨晚风吹得大,怕您睡得晚,受寒了。最凉不过‘晚风’,不是么?”
魏王闻言,慢慢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口中哼笑道:“你诓我。”
“我不敢诓骗殿下。”朝烟的语气很恭敬。
“你就是在诓我。”魏王笑起来,唇角扬的老高,“你瞧上我了,偷偷念叨我名字呢,对不对?”
朝烟退出了三步,答非所问:“殿下,既然您醒了,那就收拾收拾,起来用早膳吧?”
魏王早就睡意全无了,此时勾着嘴角,人高高兴兴地下床来,把脚塞进了布缎做的靴子。朝烟向着外头唤了声“小楼”,便有机灵的小太监们捧着面盆毛巾进来,早膳也如云地呈了上来。
小楼本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像是生怕被魏王的起床气波及。但他瞧见魏王竟然是一副高兴模样,像是做了个什么好梦,他脸上便露出止不住的诧异色来。
这头魏王拿牙粉和茶水漱了口,又叫人给他梳好了发。待衣袍一落,便是个俊俏风流、人似牡丹一般的冠玉公子了。只是如今天热了,一会儿,他便显露出一副懒态来,道:“宫里不是还藏着冰呢?也是时候拿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