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见雪环背影踉跄,心里也有些复杂。虽说雪环来长信宫,定然是受了段太后、李姑姑她们的指使,可难保这姑娘自己也存了攀附魏王的心思。
他如今解了禁,舅舅殷松柏又快到京中了,肉眼可见的日后会得好日子。倘若有人存心要攀富贵,自然会往魏王的身上靠来。
退一万步说,他虽人小孩子气,脾性荒唐,但却也是个模样出众的王爷。这样的男子,当然会得女子的爱慕。指不准,这宫里就有许许多多的人对他有那样的心思呢。
想到此处,朝烟便叹了口气,道:“殿下,她也不过是…唉,爱慕您罢了。”
说到这个“爱慕”,她就觉得唇齿有些涩涩的,不太利索了。可仔细想来,她又有什么好涩的?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她又低声叹了口气,耳旁的发丝却忽的被魏王撩起,捻在手里头玩。
“怎么,不高兴了?”魏王揉着她的发梢,道,“你看,我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舒心吧。”
“殿下说的是什么话?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道,“雪环姑娘美貌,看一二眼,也是常理。”
“美貌么?也就那样儿吧。”魏王手中一空,便随便将手摆了摆,“所谓美貌、权势,都是最经不得历练的东西。美人易老,权势易空。靠着这些来博欢心,迟早会散的。”
他这番话说的懒懒,但叫朝烟听得一愣一愣的。魏王原来还会说这等有道理的话?她还以为这人只会胡闹呢。
那头的魏王又出声,喊了欢喜的名字。等欢喜进来行礼,魏王对他说:“去,想个法子,将那个叫雪环的赶紧吓走。她在这里,你姐姐不高兴呢。”
雪环从殿上出来,走路都走的摇摇晃晃。等回了东靠院,又瞧见那一堆没洗完的衣服时,她只觉得凄凉上涌,人无前路。
这长信宫是什么鬼地方?从上到下,都没几个正常人!李姑姑就知道诓骗她!
这样想着,雪环愤愤地在井水边坐下来,打算重新开始洗衣服。才抖开一件脏衣呢,身后就传来一道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却见是个小太监。
“雪环姑娘好,我姓楼,你叫我小楼就行。”小楼公公面皮羞涩,脸微微发红。他瞧了瞧周身,对雪环道,“你是新来的,许多事儿都不懂。我师父喊我与你交代一声,等天晚了,就待在房里,不要出来。”
雪环皱了眉,问:“什么意思?”
小楼却露出讪讪的笑,说:“没什么,就是怕你累着。你千万别出门就行。”
说罢了,他就做贼心虚似地张望了四周一眼,一溜烟地跑了。
雪环见他跑的飞快,心里暗觉得有古怪,便干脆追了出去。她探头探脑地穿过走廊,恰好听见两个太监抱着扫把,在屋檐下聊天。
“那冤魂又回来了?昨晚上在后边的院子里走路呢,还敲了师父的门,你说渗人不渗人?”
“这都多久了!怎么也有三四个月了吧?还阴魂不散呢……”
“听说他最恨年轻漂亮的宫女,从前甘蜜姑娘在时,夜夜都被她找呢!”
第40章 鬼怪
雪环躲在屋檐下头, 入神地听着小太监说话。一时不察,她不小心踢到了台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来。这声音惊动了几个太监, 他们立刻作鸟兽散开,各自扫地、擦洗,假装没说过闲话。
雪环见自己藏不住了, 便干脆上前, 问其中一个人道:“你们说的那鬼鬼神神的,可是真的?”
被她抓住问话的太监立刻摇了摇头,忙不迭道:“假的!都是假的。长信宫乃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鬼?请这位姑姑莫要错听了。”
雪环听他敬称自己一声“姑姑”,心里很舒服。但见他态度诡谲,更疑心那鬼怪传闻是真的。当下, 便又追问道:“我方才分明听见你说这里半夜闹鬼,那鬼还会去敲打你们师父的门呢!”
“姑姑,是你听错了!”小太监叫苦不迭,“我们说的是风大, 活像鬼敲门呢。但这世上哪有鬼呀?不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说罢了,这太监露出为难的面色,“我手上……还有差使呢, 姑姑找找别人去问吧。”
雪环放过了他,心底只觉得疑意更重。
莫非这长信宫里,当真有什么冤魂做恶?若她听的没错, 那鬼最爱找的,便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明明是朗朗白日,雪环却无端觉得背后一寒,旋即打了个哆嗦。
她回到了东靠院里,也不敢再乱走了,老老实实地将衣服都洗了,搓得一双嫩手通红。过了傍晚,玲珑回来了,检查了一番衣物,道:“你也不是不能洗衣嘛!那日后这洗衣的活计,就都交给你了!”
雪环被她气了一下,但因今天吃的瘪实在是太多,她觉得疲累憔悴,已没心思与玲珑计较这样多了。
待用过了晚膳,洗漱沐浴后,雪环便打算休息。她被分在玲珑的房里,与玲珑挨着枕头睡。将要熄烛火时,玲珑端着灯笼盏坐在床边,露出凝重面色来,对雪环道:“睡前别喝茶了,免得晚上起夜。这儿离茅厕远,出去了怪危险的。”
“危险?”听到玲珑这么说,雪环登时想起白日听到的杂话来,忙问道,“起个夜,能遇到什么危险?”
玲珑说:“没什么!也就是怕黑灯瞎火的,你摔着自己了。好了,快睡吧。”罢了,便吹熄了烛火,屋内登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雪环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道一句:谁信啊!
玲珑一挨着枕头,人竟然就睡着了。没多久,雪环的耳边就响起了一阵忽大忽小的鼾声。玲珑这打鼾声时而响如惊雷,时而绵如细雨,忽大忽小,忽轻忽重,自成一番节奏,扰得雪环根本没法睡觉;一闭上眼,便是置身于雷雨夜中。
雪环翻来覆去的,只觉得精神疲惫,但却被吵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一时间,她心里又多了几分离开长信宫的念头。可这活计,到底是寿康宫指派来的,她也不敢随意违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很深了,她依旧大睁着眼睛,望着屋内的一片黑暗。就在这时,她忽然在玲珑的鼾声中,隐约听到了什么响动。
笃笃——
笃笃——
是一阵夜半敲门声。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来敲门?大伙儿应该都睡了才是。
雪环正在心里纳闷,脑海中忽然又涌起了白日里太监们说的话:“那鬼昨晚上敲了师父的门……”
登时间,雪环毛骨悚然。
莫非,莫非……
莫非,是那鬼来了?!
雪环吞咽了口唾沫,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惊惧不已。她害怕,就想摇醒身旁熟睡的玲珑,想着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婆作陪,也好过她一个人被吓死。可玲珑却睡的异样的熟沉,任凭她怎么推推搡搡都没有醒。
“玲珑,玲珑!你快醒醒……”雪环愈发焦急。可耳旁那“笃笃”的敲门声,始终没停。不仅如此,没一会儿,那扇门竟然——开了。
只听绵长的一声“吱呀”,耳房的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隙,月光洒落进来,同时,那门缝里还出现了一道黑影,披头散发,衣衫凌乱……
“啊————!!!”雪环尖叫起来,心脏几乎停跳。
这一声尖叫,总算是把玲珑从梦中唤醒了。玲珑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不满地嚷道:“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鬼叫什么呢?你不休息,我还要休息呢……”
“玲,玲珑,你看,鬼…鬼啊!”雪环哆哆嗦嗦地,人紧紧攀着玲珑,目光惊惧地望着门口。可玲珑却只是扫了一眼门缝,便纳闷道,“你睡糊涂啦?哪儿来的人?门不是关的好好的?”
玲珑浑身一个激灵,争辩道:“那么大个人影,你没瞧见呀?他正往咱们屋子里探呢!”
玲珑不耐烦地推开她,睁大了眼睛朝门口望去,语气迷茫:“没人呀?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看你是做了噩梦,就开始说胡话了!还不快点躺下睡觉?”
玲珑的语气这样笃定,连雪环都要怀疑自个儿了。可她定睛朝那门缝里望去,却还能清楚地瞧见那披头散发的鬼影。不仅如此,这鬼还将门缝推大了些,悄然往屋子里跨了进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口中在说些什么——
“脸…我要…漂亮的脸……”
雪环听清这鬼在说什么的一瞬,便觉得浑身汗毛倒立,血脉逆流。
这鬼,这只有她能看到的鬼,莫不是要扒下她的漂亮脸蛋,戴在自己脑袋上?!这,这——
雪环惊喘了几口气,眼睛一翻,人软软地厥了过去,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
玲珑眯了眯眼,推了下雪环,问:“喂,你吓晕啦?”
连推带搡,雪环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玲珑嘀咕一声“真晕了”,便翻身下床,点燃了烛火。屋子里头又亮起来,也照清楚了那“女鬼”的身形——竟是套了身白衣的小欢喜。
欢喜拿手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丝,困惑道:“她怎么这么不经吓呀?”
玲珑道:“确实是吓人啊!别说她,就连我都快吓死了。欢喜公公,你这也太缺德了!”
欢喜被她噎了下,小声嘀咕:“玲珑,你这嘴巴,几时能乖觉些?”
雪环晕了过去,也不能不管不顾。欢喜让她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又喊了专掌宫人医药的大夫来瞧。所幸到了早上,雪环也就悠悠地醒转了。她一醒来,便死死地握着大夫的手,惊慌道:“鬼,有鬼!这长信宫有鬼……”
大夫无奈道:“这位姑娘被梦魇住了,受了惊,得好好喝药调养。”
玲珑在旁盯着,说:“是啊,她昨晚睡糊涂了,一个劲儿说梦话。再怎么说,她也是我手下的人,我会好好帮她养着的。大夫开一副药,我自己花钱给她抓了去。”
她说的好心,床榻上的雪环却忽然叫了起来:“不成!我不要留在长信宫了!留在这儿,我迟早会没命的!那女鬼要我的脸呢!!”
玲珑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与大夫面面相觑:“这……”
雪环瑟缩在床上,哆嗦道:“我一定要想法子出了这见鬼的长信宫……”哪怕是叫太后娘娘不高兴了,被李姑姑数落没出息,她也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旁的玲珑与欢喜公公相视一笑,不再言语。
雪环是个有自己门路的宫女,很快便找到了其他的主子。当日里,长春宫的宁嫔就遣了自己的大宫女来,问魏王将雪环讨要走了,说是雪环擅长唱曲儿,而宁嫔娘娘恰好想找个能排解寂寞的。
于是,雪环这才来了没两天,就收拾收拾,打包重新出了长信宫。
这消息传到魏王耳朵里时,他正坐在书桌前抄诗。听闻雪环走的利索,人如一阵风似乎的跟着宁嫔的大宫女跑了,他无声地笑起来。
朝烟原本在旁给他磨墨,见他笑,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太后娘娘要是知道了这事,一定会生气。殿下可想好怎么应付寿康宫了?同在这皇宫里头,您与太后娘娘也是迟早得见面的……”
那太后有多难缠,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朝烟卷着袖口,露出细细的手腕,腕子上肌肤雪白一片,很是赏心悦目。她指尖的墨团也是上好的松烟墨,透着淡淡隽秀香气。有她在旁磨墨,就能叫人的心情无端好上几分。
魏王原本正高兴着,听了她的话,笑容一时凝滞。他扔了笔,说:“在这宫里住着,多少得见到厌烦的人。你再等等,本王便自己建府去,到时候我们出宫,一起过快活日子。”
顿一顿,魏王又仰头望向她,如邀功似的,问道:“朝烟,你就说,我这回做的好不好?雪环走了,你心里高不高兴?”
不知是不是朝烟的错觉,这一刻,她竟觉得自家殿下的屁股后头,似乎在摇着一束尾巴,或者蓬蓬开了一道彩屏……
她想了想,道:“我确实高兴。因为她瞧起来便不大服管教,是个麻烦人物。她走了,倒也省力。”
“仅仅如此?”魏王不信。
“仅仅如此。”朝烟答。
“你诓我。”魏王信誓旦旦地说,“你肯定是因为她不在我面前晃悠了而高兴呢。”
朝烟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心下一时无言:殿下,您自个儿都决定好答案了,还问她做什么呢?
第41章 家中
隔了几日, 兰霞便要出宫了。
也不知道魏王是使了什么法子,将她的名字从宫人的名簿上划去了,兰霞不必再在这宫中待到二十五岁, 即刻便能出宫门去,与父亲团聚了。
这日的清早,天才蒙蒙亮起不久, 朝烟便送兰霞到了西偏门。
天色晦淡, 晨光初初照落。西偏门有些年岁了,朱红的宫墙上皲痕斑驳,颇似老人脸上的沟壑;脚下的青砖也被往来的宫人踩踏圆滑,磨去了所有棱角。姐妹俩站在小侧门边儿,身旁则有几个采买的老嬷嬷正在对进出腰牌。
因为要见父亲,兰霞仔细地梳了个髻, 把人收拾的精神漂亮,以显示自己在宫中混得尚且不错。她穿着一双崭新的布缎履,人有些扭捏地依着偏门站着,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身后的宫苑, 似乎是有些依依不舍。
“姐姐,我当真就得这样走了呀?”她巴巴地瞧着远处的飞檐琉瓦,语气有些闷闷,“好不容易才进来了这里, 什么都没捞得,就要出去了……”
朝烟拍了拍她的手,说:“想想皇后娘娘, 你还想待在这里吗?”
兰霞立刻摇了摇头,道:“算了。我斗不过那些贵人!”
朝烟点头,道:“你出了宫去,要好好孝顺父亲。我怕是出不来宫门了,尽不好做女儿的本分,也只能给家里捎一些银子。但嘘寒问暖、榻前体己,还是要你来。”
兰霞撇嘴,点头说:“知道啦知道啦,这些话你都说了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