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与宫女——Miang
时间:2021-06-09 09:10:53

  朝烟放心了,替兰霞拎起行李包裹,送她出了偏门。二人的父亲正蹲在墙根处等着,每听见女子的脚步声,他便精神地站起来张望;但好几回出来的都是些老嬷嬷,他只好失望地回去休息。这一回,总算是瞧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儿。
  “朝烟,兰霞!”
  杜父今年四十出个头的年纪,人瘦条条的,鬓边的头发里掺几缕白。他不识字,平日里靠着走街串巷给人打磨镜子、除除锈渍挣钱。他虽不通文字,但模样看上去有些文绉绉的,像个老秀才,这常闹出尴尬事来,譬如有人叫他帮忙念个字,他就会支支吾吾的,倍感脸红。
  朝烟见了父亲,心底就有些酸涩。许久不见,他又显老了些。寄给家里的银子,父亲总抠着不大爱使,统统交给了儿子一家,怕薄待了正辛苦怀胎的儿媳妇。。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张了张口,终于憋出一句来:“你们…在宫中,怎么样?受没受欺负?”
  朝烟摇了摇头,把包裹递给兰霞,道:“我没受什么欺负,但兰霞年轻,冲撞了皇后娘娘,日后怕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我这才求了魏王殿下,将她放出来。”
  杜父忙不迭点头:“放出来好,放出来好…”说罢了,低头看自己的小女儿,道,“大囡的信一来,爹爹就高兴。两个女儿都在宫里头受苦,那皇宫,可是个吃人的地方……”
  兰霞撇嘴,小声说:“哪里吃人?不过是运气不好。”
  朝烟见她还是如此,心下也无奈,叹口气道:“兰霞出了宫,就要请父亲多多照应了。她有些莽撞,父亲和哥哥不能总宠着。”
  杜父搓着手,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对,朝烟说的对。”罢了,他露出有些欢喜的神色来,打量着朝烟,说,“大囡在贵人身边待了这么久,人到底是不一样,和别家的千金小姐也没什么区别了!”
  说着,颇有些自豪的气劲儿。
  朝烟听了,暗暗好笑。父亲是不曾见过真的京中名媛,才会觉得她好。须知道她刚进宫时,也不过是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仪态不雅不说,还时不时蹦出点老家土话。可教养姑姑的藤条抽得人掌心发疼,便是不想改,也得将这些坏毛病都改了。
  这么多年,其中心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杜父拍了拍小女儿的肩,又担心起大女儿来,说:“兰霞出宫了,那大囡呢?你都二十五了,总不能在这宫里头待一辈子吧!你还要嫁人呢,在宫里待着,又怎么嫁人?你哥嫂一直在帮你留心着好人家呢,只要你出宫,就能给你挑来一群……”
  兰霞躲在父亲臂弯里,小声笑道:“爹爹怎么知道姐姐没心上人?宫里头的男子,可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呢!要权势有权势,要地位有地位……”
  杜父听了,却立刻焦急地摆摆手,道:“那不成的。那不成的!皇亲国戚,与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干系?没那个命,只会害了自己!朝烟,你要想仔细了,能平安顺遂地过日子,比什么皇宫富贵都要紧……”
  朝烟心底叹口气,也知父亲说的是实话。觊觎不属于自己的富贵,没几人能得好下场。那些权贵生来高高在上,岂会将宫女的性命与尊严放在眼里?家中数辈平头百姓,安分守己惯了,自然是宁要小太平,不要大富贵的。
  可她又总觉得,长信宫那人是不同的。
  朝烟说:“女儿省得,不会做那些蠢事。姻缘么,自有天定,强求不了。”顿一顿,她又宽慰道,“且父亲放心,女儿去东山的法恩寺求过菩萨保佑了,那里的菩萨灵验,一定会给一桩好姻缘。”
  听到“法恩寺的菩萨”,杜父松了口气。他大抵也很信那东山的灵寺,因此放下了一半儿心,慢慢道:“你有主意,比爹爹有见识,自己要操持好日子…爹爹不在,也帮不了你什么。体己银子少往家里寄,你哥今年新寻了个东家,如今算半个掌柜,日子已是好过许多了。”
  朝烟点头。
  父女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时辰不早了,朝烟得回值上去,于是她与父亲和妹妹作了别,一步三回头地穿过宫巷,朝长信宫里去了。
  天其实还早,只是夏天闷热,她走在路上就背散薄汗,只好拿袖口扇风。几只小雀穿过碧绿林稍,朝远处的宫阙上头飞去。这皇宫的景致四季不一,但每年又无什么大的不同。看久了,便也不觉得有新鲜劲了。
  快要到长信宫了,她本想加快步子回去,冷不丁却瞥见一道男子身影正徘徊在宫门边,反反复复地踱着步,一副踌躇样子。她起先还以为是哪个太监在这偷懒,但瞥见那男子袍角的一缕明黄色,便微吃了一惊,连忙跪下请安:“见过皇上。”
  这在长信宫门前徘徊不止的男子,正是当今皇上,魏王的弟弟,燕楚丘。
  皇上被吓了一跳,人懵了懵,迟迟地抬手说:“你起来吧。你…你是叫做朝烟吧?是皇兄身旁的大宫女?”
  “奴婢正是朝烟。”她答。
  皇上的脸色微微涨红,想说话,又无措,半天后,尴尴尬尬地说:“朕,只是散心…随便走走,就到了这里。你怎么从那处来?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回皇上的话,奴婢从偏门办事回来,马上回值上去了。”她道。
  皇上见她客客气气的,没什么胆怯色,也不凌人,他原本的紧张便散却了些。他冲朝烟招了招手,说:“这位姑姑,你上前和朕回话吧。朕也不过想问问…最近皇兄过的如何,还会乱喝酒么?”
  朝烟道:“魏王殿下偶尔喝酒,不过有洪太医盯着,他不再多饮了。”
  皇上点了点头,露出一阵苦笑来,说:“朕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儿下半夜,殷将军…就是皇兄的亲舅舅,他回到了京城。今天过了午后,便要来宫里叙话了。…朕,…既为皇兄高兴,又有些不大安心。思来想去,便想来找皇兄说话解闷。但这个点儿,他应当还没起身呢。”
  魏王没起身,那是自然的。这偌大长信宫里,能在大清早将魏王从被窝里喊出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朝烟。她不做这活计,没人敢去喊魏王殿下,生怕被他踹一脚。
  更让朝烟留心的一句话是,魏王的舅舅殷将军已经到京城了。
  “皇上想与殿下说话?奴婢去为您通传吧。”朝烟说。
  “这…行吗?”皇上全无帝王的派头,很是忐忑地问,“要是行,就麻烦这位姑姑了。你…人心善。朕会给你奖赏。”说罢了,又是一阵腼腆的脸红。
  朝烟领命,正想回去准备准备,把魏王喊起来,此时,小楼公公忽然从旁边一溜烟地蹿过来,与朝烟说:“烟姑姑,殿下知道皇上来了,已经起身了,叫咱们准备准备好好招待皇上呢……”
  “起了?”朝烟有些吃惊。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平日里,魏王对皇上可是极为不屑,能摆脸色就摆脸色,今日他竟然为了皇上提前起床了?
  “可不是?”小楼露出心有余悸的面色,“师父原本想着,只是走个过场,到殿下的床边去通传一声,还想着殿下一定听完就倒头继续睡了。谁知道,师父才说了句‘皇上与烟姑姑在外头说话,两人紧挨着呢’,殿下就立刻清醒了……”
  罢了,小楼感叹道:“殿下与皇上,兄弟情谊到底深厚如斯啊!”
  朝烟:……
  你确定?
 
 
第42章 舅舅
  魏王起的飞快, 不过那么半盏差的功夫,就已经周周正正地在厅堂里坐下,请皇上进去喝茶了。朝烟想进去侍奉个茶水, 一进门,就听见魏王在说话:“你身边什么美人儿没有?何必眼巴巴跑到我这来。”
  皇上显露出些许不安来,道:“皇兄, 我并非是看上了你的人, 我不过是…散心,随便走走,一个没注意,人就到皇兄的宫门前来了。”
  魏王冷哼:“大清早就四处散步,你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此悠闲?”
  皇上露出苦涩的笑来, 说:“摄政王劳心劳力,操持上下,我自然悠闲。”
  这话里有些苦楚,朝烟一品就品出来了。
  皇上虽是君王, 但也不过是那位摄政王手里的傀儡,根本碰不得政务,成日里就在后宫中和妃嫔听听曲、品品画。且他生母段太后又是那种带刺的强硬性子,事事做主, 说不让徐皇后生子,便时时送避子汤药去。
  想来在这偌大宫里,皇上根本没几处能说得上话的地方。
  也不知道, 这皇上做的有甚么意思?
  “皇兄,殷将军昨儿夜里到了京城,朕差人去瞧过了,住在殷家本宅,府邸都翻葺好了,想来他要在京中久住……”皇上一双手僵僵地放在膝上,语气有些茫然,“摄政王近来脾气不好,时常在朝上大发雷霆,还说…说皇兄迟早会将我杀了…”
  这话说的直白,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不语。
  虽说这话有那么些道理——皇上与魏王之间,左不过是帝位之争,难免你死我活。魏王想要重返帝位,那就定要对皇上出手——可没几个人会把这话在明面上说出来。
  摄政王当着皇上的面说出来也就罢了,横竖他们在一条船上。皇上坐在龙椅上,摄政王便牵了一道听话的傀儡,做着他的幕后君王。
  可皇上对着魏王,怎么又能直说这话?他二人可是楚汉二界,势同水火呢。
  魏王听了,却并不太惊奇的模样,只说:“摄政王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只有这点出息了。”
  皇上有些讪讪,手蜷紧了,犹犹豫豫道:“我本就不适合坐这位置,稍稍出了点事,我就心慌意乱,不知当如何是好。与其如此,我倒不如和几个小叔叔一样,外放了去做个闲人……”
  魏王嗤笑一声:“你以为这些事情由得了你?”
  “也是,”皇上叹口气,“就连皇后想要个孩子,这事儿都由不得我呢。”
  此后便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二人话不投机,魏王显然又没耐心多听皇上说话,于是皇上坐立难安一阵后,便主动起身,说是要回徐皇后那里看看。临出宫前,皇上特地对朝烟道:“烟姑姑,今日打搅你了。你是长信宫的大宫女,皇兄的一应起居,你都要好好看着。”
  说罢了,皇上身旁的何公公便取出一个荷包,递了过来:“朝烟,这是皇上赏你的。你快接了,日后尽心尽力做事。”
  朝烟忙接过了,又与皇上谢恩:“谢过皇上赏赐。”
  皇上点头,叹了口气,年轻的脸上有淡淡的忧愁:“皇兄日后怕是前路多风雨,你陪在他身旁,也要小心些,保重自己。”
  朝烟听了,心底微微一怔。但再抬头时,皇上已经转身离去了。
  等圣驾离去后,朝烟拿起荷包掂了掂,哗啦啦一阵碎银响。皇上到底是皇上,虽然被摄政王握在手心里,但出手却很大方。
  欢喜闻到铜板味,已经凑上来了:“姐姐,这么大一笔钱,你不让我们也沾沾喜气?”
  “沾什么喜气?这不是给我的赏赐,是给长信宫的,自然要算入给殿下的额度里。”朝烟说,“我可不敢拿这钱。”
  欢喜却撇嘴,说:“有什么不敢拿的?皇上金口玉言,说了是给姐姐的赏赐,姐姐收着就好。”
  朝烟却不肯,总觉得会惹出事来,只说把钱收进长信宫的账上就好。
  她进了殿内,魏王正在逗弄窗前饲养的一只鸟儿。那鸟儿通身淡绿,翠得像是一片竹叶,独独头顶留一抹红,眼珠子如黑羽似得滴溜乱转,模样讨巧。魏王正拿着指尖轻按着鸟儿的脑袋,这鸟也不怕生,随便他欺负。
  朝烟瞧见魏王的背影,便想起方才皇上说的话来:“皇兄日后怕是前路多风雨,你陪在他身旁,也要小心些,保重自己。”
  她在心底小叹一声,知道皇上说的是对的。以她认知,魏王是个有野心之人,虽看似纨绔荒唐,但却有意于帝位。
  若说从前她还能缩在后宫内,假作对这些朝堂政事一概不知;那今日,皇上便是将这件事在她面前摊开了。倘若她要继续陪在魏王身侧,那便势必要与他一道共这日后的风风雨雨。
  晨间送兰霞出宫时,她才初初听了父亲的教诲。父亲说了,平安顺遂地过日子,比什么皇宫富贵都来的好。皇亲国戚的事儿,与老百姓家没什么干系。可如今这样,怕是过不了什么太平日子了。
  但她早想好了,要留在那人身侧,绝不逃走的。
  魏王偶尔一回头,发觉她在出神,便问:“怎么了?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
  朝烟回了神,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想…那法恩寺的菩萨灵不灵验。”
  “怎么突然想这个?”魏王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当然灵验,也会保佑你得一段好姻缘。”
  “那最好不过了……”朝烟的声音淡淡的,“希望菩萨能护佑我。既能让我得好姻缘,也能让我平平安安地活到得到好姻缘的那会儿。”
  魏王正自己倒茶,闻言,端茶水的手迟滞了一下。他听出朝烟的意思了——她得先好好地活着,才能等到这段菩萨给的姻缘。
  活着,这才是最要紧的。
  她是在忧虑日后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她恐怕也会被卷入潮中,自身难保。
  魏王慢慢地端起茶水来,浅呷一口,说:“朝烟,我会护着你。若我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如何敢有脸面活着?”
  朝烟心底微涩,心想这哪是这么容易的?她与欢喜、小楼、香秀他们,都是随着长信宫、随着魏王殿下起伏沉落的。而魏王要面对的,又是摄政王那般难缠的敌手。倘若魏王哪天行差踏错了,这阖宫上下的人,都没得好下场。
  许久之前,魏王说过一则废帝与宫女的故事。那废帝不就是如此?失了权势,被一杯毒酒赐死,连带着伺候他的宫女也一起徇死了。
  换做是她,也不知她会如何做。徇死么?她可得好好想想。
  她怀着心事,时辰便过的飞快。一个不留神,便到了午后。刚返京的殷松柏将军入宫来面见皇上,御前的何公公来传话,说是让魏王也一道去御书房,好与亲舅舅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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