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位份尚且低微,却会将贵妃身边的宫女放到身边敬着,会在贵妃死去那段日子偷偷抹眼泪,会真心实意地怀念。
江承光正是被这个给打动,以为她与自己同病相怜。
加上当时洛慎行在朝堂上开始发迹,他才格外看重洛微言,甚至让她掌过后宫。
却原来,洛微言不过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加以迎合。
江承光的头脑一阵阵晕眩——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洛微言是对的。
她窥破了自己的心思,不动声色地铲除对手,小心翼翼地引导利用。并且,如果不是这次薛贵姬、理妃、宁妃三人联手戳穿……
洛微言几乎已经成功了。
尽管此前冯韫玉之死,已让他待她冷淡了些。但江承光的心底,仍然是把洛微言放在了,未来和宁妃两峰并立,互相制衡的位置上的。
但从此刻开始,不可能了。
理妃,越荷,想到这个名字。他心中不知是浅浅的安慰多些,还是涌起的愧疚更能没顶。
李月河已经死了五年了。
江承光没有走出来。洛微言或许认为越荷是替代品,但他心里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而就在这时,洛微言已捂着那半边被打红了的脸,转过头来。
她看上去心平气和,但江承光这一刻,竟然有些不敢听她开口。
这一日他得到的刺激太多,每一样都足以颠覆过去,使他加倍悔恨。
“圣上该知道,自己的爱会给旁人招来祸患。”洛微言声音里有怨恨,“要么就不要动心,要么就在动心后,真正处理好一切,否则——你以为谁容得下她?!”
“无论是之前的李月河,还是现在的……越荷!”
第165章 一道玉阶 一节节,拖下了建章宫的台阶……
江承光已开始将越荷放在心里了。
洛微言是不久之前才发现这件事的。
当时, 她仍以为越荷不过是李月河的替身,至多精巧些。
而这女子竟也聪慧,懂得不嫉妒, 反而如李月河一般, 赢得了小李贵妃的在意回护……
洛微言不清楚越荷是怎样做到的,但对她来说,这样也就罢了。
真正让她心惊的, 是越荷为了回护李玉河不顾一切。
她居然在没有证据救对方的情况下,不惜让自己病倒来拖慢调查进度——谁都看得出来越荷的刻意——而皇帝, 明明是厌烦小李贵妃,甚至是想要就此处置她的。
江承光竟然为了越荷这样近乎荒谬的态度,改变了心意……
他容忍了越荷隐隐的顶撞和威胁,并且顺从了她的心愿。
这让洛微言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彻底明悟了,江承光对于越荷所萌发的感情。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难道当初除了李月河, 现在还要应付下一个越荷么?
所以, 洛微言有意无意地纵容了金羽。
纵然她无法理解对方的狂想, 但金羽对于越荷的杀意明明白白。
越荷死了, 对所有人都好。
洛微言是在背后出了一份力的。可惜金羽不争气, 越荷依旧活了下来。
而且还成了理妃, 压在了她的头上。
洛微言带着低低的诅咒,道:
“圣上便这样爱她罢。宫里的嫉妒与斗争永远不会停止的, 李月河的事情一定会再次发生。越荷迟早会死的, 圣上的爱便是她的催命符——”
她正在激怒江承光, 她以为对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不足为奇了。
但江承光似乎在极大地隐忍和克制着。
皇帝那只攥着桌脚的手,青筋毕露。
渐渐的,那些青筋又消失了。那只手是修长白皙的, 看上去应当执握书卷,或是提笔落言。手指修长,形状优雅。
江承光的面色很平静,但洛微言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或是庇护,或是彻底舍弃。
无论如何……她并不以为江承光会成功。
嘴角似乎要扯出一个笑来。
金羽最后那段时间疯癫,她所得到的消息太少,但拼拼凑凑,其间也不无道理。这后宫本就是炼狱,在里面活得久了,或多或少,便有些疯病。
李月河——越荷——
但洛微言的笑,最终僵硬在了嘴角。
“你真是,心肠歹毒。”皇帝开了口:“将她带上来。”
接着,遍体鳞伤、被捆绑手脚、塞住口舌的白术,被侍卫拎进了殿内。
她被狠狠掷在了江承光脚下,也就是洛微言的面前。
洛微言的瞳孔猛然缩张,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表情。
白术在哭。
她的眼睛大大睁开,望着洛微言的方向。
她哭得很悔恨、伤心,好似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聪明一些,为什么不能保护洛微言。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
而皇帝便在此时开口,声音低哑沉重:
“你们主仆,谋害贤德贵妃,又在后宫兴风作浪多年。洛氏,你觉得朕应当如何进行惩处?”
洛微言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她撑着,不去看白术,半边脸已经发红。洛微言反而冷笑起来:
“圣上这话倒奇了,您不知道,反而要来问臣妾?”
眼中透出丝丝缕缕的讽意:
“还是说……圣上已然没了当年的心气儿,所以不敢动臣妾,反而要拿个婢女出气?”
江承光当年为给李月河复仇,不惜一切。
景宣六年时,后宫里的那场风波,让所有人震惊。洛微言亦是反复庆幸,自己未有暴露。彼时那么多出身世家的高位嫔妃被齐齐打落,后宫朝堂俱是震动。
皇帝顶住那样的压力,坚决地处置了那么多人——
但是,像那样的举动,可一而不可再。
洛微言知道,如今朝堂上仍是右相与成国公相争,皇帝隐隐扶持右相。
局势颇为微妙,若此时处置了自己……
她笑道:“圣上如此恨臣妾杀了贵妃,却到这一刻还要权衡利弊,当真可笑。”
江承光吐出一口气来,却是不愠不怒,只对赵忠福道:
“使人来,当着朕和洛氏的面,给这婢女施刑。”
“灌下药清醒,不许睡,慢慢弄,身上一块好皮肉都不许有,最后再贴加官。”
平静的语调中,有种森冷的东西。
赵忠福讶异:“是。”转身要出去。
洛微言被惊住,声音有些颤抖,不自觉去阻拦:“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她惯来琢磨江承光的心思,惯来衡量他的喜怒都如此自如。可现在……
“圣上,圣上连颜面都不在乎了么!”
洛微言抬高声音,恐惧忽然爬上心头:“竟然要如此虐待一个宫女?”
帝王之怒,谁人不惧?她想要拦在赵忠福出去的路上,但这大内监轻蔑地推开了她,宛如踢走一粒尘埃。
而江承光居高临下,已到她的面前。
“洛氏。”他道,“朕曾经容忍信任你。你以为朕不会把你怎样,是吗?”
“你还想要激怒朕,甚至还想借此保住她?”
绝不可能。
从他得知两人在月河之死中扮演的角色后,皇帝便不会允许她们任何一人好过。
施刑的内监早已候在外面,此刻得了命令,静静上前行了一礼,便要对白术动手。
白术皮开肉绽的身体在地上蜷缩。
眼看冰冷的刑具泛着光,而两名内监已拖着她的臂膀,将她扯过去——
洛微言终于难忍,喊了出来:
“住手!住手!”
她有些慌张了。江承光只是冷冰冰地瞧着。
心里有一团凉的火,在烧。
洛微言的嘴唇颤动了几下:“她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婢女,圣上何必如此不仁。”
她原先是跪在玉案之前,此刻却挪动身体,挡在了白术面前,手指蜷缩着抓住衣摆。
那衣摆上还有先前被赵忠福踏出的几个黑印子。
“圣上……白术先前是说谎的,她没有害贤德贵妃,她不知道!”
洛微言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是为了什么,她的说话声已经很嘶哑了。
或许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难以接受,或许只是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本能促使她这么做了。
江承光没有说话,那些内监也并不在乎她这位昭仪的意志。
又有人粗暴地推开了她,她摔在一旁,头脑里好似充了血,又在嗡嗡作响。
洛微言只觉得所有的脸都在今日丢尽了,可是也顾不得。
白术已被拖到了一旁,他们要对她行刑……
洛微言急促地说:“她不知道的,圣上!”
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又是语无伦次,速度越来越快:
“对,对。她不知道的……我当时胁迫的是徐藏香,白术只是恰好负责掌管器具,她哪里认识那些香料,不过失察之罪——”
伴随着响起的,是利器切开皮肉的闷声,鲜血滴答落在玉砖上。
江承光眼皮也不抬:“还有么?”
惨叫透过堵嘴的烂布,更加使人心颤。洛微言禁不住抖了两下,更感绝望。
她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圣上!您——”
“娘娘!”
强烈的疼痛终于帮助白术,呕出了口里的破布。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不得不立即咬紧嘴唇,对抗又一次袭来的猛痛。
但失去了堵嘴布,那声音愈发清晰,环绕在洛微言耳边。
“啊……”
洛微言的脸色急剧变幻:“圣上……”
“别管奴婢,别顾忌奴婢!”白术呻|吟着,又断断续续地哀恳,“圣上,奴婢死不足惜,娘娘不要——啊!”
疼痛和决心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白术竟然挣开了内监的钳制,拼命地扑向了前方。
江承光眼神一变,并不理会赵忠福急促的:“圣上小心!”
皇帝抽出案上的长剑,便要举步上前。
不想白术这一番挣扎,原不是为了上前拼命。但见这女子拼命喊了两声“娘娘!”,双脚已被捉住,却用尽全身力气,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霎时间,鲜血斑斑!
她拼命地撞击着头,竟然是打算速速赴死,免得洛微言眼见她受刑崩溃!
“拦住她!”洛微言心中似破了一个窟窿。
她试图抓住对方,但白术挣扎太厉害:“快拦住她啊!”
其余内监如梦初醒,连忙上前。
……
白术终被制伏。
她额头还在流血,眼睛都睁不开了,尚且有气无力:“娘娘、娘娘……奴婢愿死。”
洛微言脸上,已不知不觉落了两行泪。
她几欲哭哽,却在这时,一声轻轻的“铮”响。
原来是江承光将那把剑还了鞘,信步走上前。
他神色仍然是平静的,但又透着厌恶与漠然。
“倒是个好主子,好奴才。”那双云纹龙靴,来到了洛微言面前,她后知后觉地战栗起来,仰起头,只见到皇帝下巴冷硬的线条,“可是——”
“你们谋害着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情真意切吗?”他轻声道。
不过一丘之貉。
他已经不愿意再和洛微言交谈。眼前的女子并无悔意,恐怕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然会那么做。
江承光淡淡道:“可以了,把她拖下去吧。继续行刑。”
白术被拖死肉一般拖走,洛微言惊惧的双眼里,竟浮现出了痛色。
她还是跌跌撞撞地想要阻拦,毫无力道,但这次是江承光一脚踢开了她。
曾经后宫中翻云覆雨的洛昭仪,在绝望地哭泣着。
可皇帝这一刻想到的却是:比她当年哭李月河的那些,倒是真诚多了。
奇怪,过往他怎么瞎了一样,看不出来?
“至于你……”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愕然已然化作仇恨,涌上心头的,又是无穷无尽的茫然、愧悔。
当年,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处置了那些嫔妃,如今再处置了洛微言,将来,会不会还有谁要冒出来?
人心如此难信,而事情终究归咎自己。皇帝闭上了眼。
“以罪人待遇,拘于宣明殿。日夜舂米、掌箍、笞刑作罚。”
洛微言脸上犹泣,却骤然睁大了眼睛。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全然是不可思议的色彩。
但她张开嘴,竟然无话。
只得倒伏于地,看着江承光的脚步轻飘,越过自己,向殿外走去。
建章宫是冷的,来往过多少得宠嫔妃,又有几个人,真正走入帝王心里。
李月河……
成王败寇……
她方才滚在地上。衣裙也脏污了,头发也散乱了,脂粉污了泪痕,脸上还有掌印,整个人狼狈不堪。后背也隐隐佝偻,好似被抽去了精神气,再也寻不到当初执掌后宫的模样。
洛微言在被内监扭住手臂前,勉强回过神,撑着手臂跪了起来。
她尽量体面、冷静地说:“我自己走。”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口鼻被掩住了,双手也被捆起来,束发的木簪坠了地,有人捉住了她的脚跟。
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洛昭仪,也如她的婢女一般,被人拖得像一块死去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