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越荷对丈夫和父亲的了解。
他们谁也不会这么做的。
……
我希望父亲活着。
我希望天下安定,不生战乱。
我希望父亲不要做不义之事。
——如果他是独独被逼到了角落,不得不反抗,那么我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一同反抗而死。
天下万姓是可怜的,然而一家一姓的绝望愤懑也是真实存在、不该被轻忽抹去的。
偏偏,我心里知道,父亲并非无辜。而除去对武将必然的收权之外……
江承光是个合格的皇帝。
情感与理智的拉扯,就是这样,煎熬着越荷的心。
她在这时候,便会尤为痛恨。
为何身为女子,没有参与庙堂之事的权力。甚至她虽是江承光的妃子,是父亲的女儿——哪怕她依然是李月河,也无法阻止两人的角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安地等待着……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太平本是将军定,将军何不惜太平。
……
成国公派的第三次上书请封,是李伯欣亲自写的折子。
文采平平,笔锋粗莽,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都说事不过三,古来即便帝王谦让也是三次,朝臣请辞也是挽留三次……
皇帝若再拒绝,便是撕破脸了。
江承光将奏折留中两日,次日发还,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不准”。
但他之后仍去祭奠了贤德贵妃,又在六月初,出席了幼玉公主的三岁宴。
这多少是个缓和的信号,成国公等人也未继续上书。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举动不过是暂时将矛盾押后,敷衍着缓和一番。
双方实则还在角力,只待下一个节点的爆发。
……
六月中旬幼玉的生日宴,便是宫里难得的一次嫔妃齐聚。
皇帝也坐了一阵子,算是给足了玉河脸面。
幼玉现在精神又活泼,小小一个人儿,主见非常强,想要什么东西也很明确,口齿伶俐,让妃嫔们夸了又夸。
也让玉河爱得不行。
其余皇子公主们为表和睦,也陪着幼玉说笑玩耍。
八岁的大皇子每每出现人前,必然引来不少打量目光。听闻谨贵嫔如今愈发谨慎,只怕着孩子招了别人的眼,教他谦逊忍让。但与她交好的贺贵姬却有些不同意见。
两人据说为此不欢而散了数回。
越荷如今看着大皇子,倒比从前头更低了些。
这孩子生得清秀,脸上却有些苦闷不乐,但照料弟弟妹妹时,倒尽力笑着。
尤其是对着一岁半的静安公主时,笑容尤为真心。
静安公主行三,是冯韫玉之女,后来由洛微言抚养。
洛微言获罪贬黜后,公主暂时放在了宁妃身边养着。
钟薇多半想要个皇子,谁都看得出来。但如今宫里并没有人怀孕,而高位嫔妃中,只她膝下空虚,所以笑着领受也是理所当然。
唯独引人感慨的一点是,当年洛微言以为冯韫玉腹中是皇子,费尽心机将之记在自己名下。
如今洛微言获罪,她本非生母,皇帝虽对三公主没什么情分,亦然不愿意让女儿有个罪母。思及冯韫玉在世时,也算温柔谦和,最后行差踏错,未尝不是洛微言所诱所逼。
宁妃不乐意记名。皇帝便也没有撤销对冯韫玉的追封,将三公主重新放回了生母名下。
不知冯韫玉在天有灵,得知女儿终是算回了自己的,可会喜极落泪?
华亭公主被聂轲带走,静安公主如今是宫中最小。她温温吞吞,说话也慢。
宁妃虽然抱孩子的动作熟练,但任谁也猜得出,她不会多么喜欢这个半路来的孩子。
大皇子有耐心,慢慢地陪着小妹妹说话。
大公主仍是代表苏贵妃而来,玉河这次待她倒比以前亲切些,唤在身边,说了不少话。幼玉只爱逗着喜鹊儿。孩子们的亲疏,多少能反映些生母的关系。
皇帝见着五个孩子在眼前,倒也觉得热闹有趣。
他将大皇子叫到眼前,和颜悦色地问:“张讲读见过了么?他学问好么?”
近来江承光为朝堂之事烦心,虽让张涯担任御前讲读,着实没见过他几面,倒是听说大皇子颇为好学,常常向张涯请教,固然有此一问。
提到张涯,大皇子脸上便有些欣喜之色:
“张讲读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儿臣受用不尽。”
“那就好。”皇帝颇为满意,“日后,倒是可以与他多多亲近。”
他瞧了眼越荷。
心道:说不得,他便会面临和先帝一样的局面。
先帝从来瞧不上自己,偏偏死得突然,最终只有一个成年皇子可以传位。自己现在身体虽好,但先帝何尝不是素来硬朗?倘若自己死了,两位皇子中,唯有大皇子可选。
江惟馨虽然有些文弱,品行尚佳。
张涯乃前朝人士。倘若将来大皇子继位,和前朝有些情分,越荷也能过得好些。
而大皇子听了江承光的话,更为喜悦激动,跪下谢恩:
“儿臣晓得,以后必然敬重张讲读。”
长宁公主轻轻地皱了皱眉。而皇帝只以为大皇子是得了父亲的关怀,过于激动。
便也平易近人地笑笑:
“你懂得长学问,和品行正直的人才来往,朕做父亲,自然是高兴的。”
宴会上,一时颇为和乐融融。
第169章 山雨欲来 一切,仅在她的一念之间。……
生日宴没有持续到多晚。
越荷本想留下与玉河再说说话, 但皇帝身边的赵忠福来传了话,说江承光今晚要在九华殿。也只得与玉河辞了行。
而在众人散去之后,玉河哄睡了女儿, 走到正殿, 默然不语。
侍婢们都瞧出她心情不佳,纷纷谨言慎行。
只有魏紫跪到玉河身前,脸带倔强。
良久, 玉河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我方才托大公主问候苏贵妃, 你觉得我对不住姐姐,是不是?”
“奴婢不敢。”魏紫声音克制,“奴婢如今是服侍二公主的人,本没资格指手画脚。”
“你与姚黄,对我姐姐都是忠心的。”玉河走近,望着她的眼, 有些失神, “你有没有想过, 为何姚黄待苏贵妃的态度一直……颇为敬重?”
魏紫脸露惊讶怀疑, 玉河却不与她多言, 只是自语:
“苏贵妃的病, 我心中总是有疑虑。还是有许多事情弄不清楚……”
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开口|交心。
皇帝也是,苏合真也是, 连越荷多少都有些遮掩。
玉河知道他们觉得自己担不住事。但是, 这种明明答案就在眼前, 却因对方的缄默而难以取得解锁钥匙的感觉,实在令人烦躁。
苏贵妃那边,或许, 只有姐姐在世,才能让她开口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再看看吧,魏紫,再看看吧。”她安慰着这个婢女,同时也是安慰着自己,“何况,现在这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了。父亲为姐姐已和圣上吵了几回,我真担心……”
其实,父亲为的未必是姐姐。
她不过在自欺欺人。
而玉河所能感受的,只是有种汹涌的力量,似乎要冲垮她全部的生活……
山雨欲来风满楼。
……
江承光在九华殿坐了没多久便离开了。
越荷静默着,心中隐隐觉得,对方是不愿意自己和玉河亲近。
倘若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那么便是在他心中,已给玉河和李家判了罪?将那当做一条快要沉没的船。
江承光如何会知道,越荷其实早已身处沉船,不能也不愿下去。
前路俱是荆棘,虽掩在迷雾之中,却步步刺痛。
越荷翻覆想了几夜,终于做出决定——
朝堂上的事,不是她能干涉的,但她也会尽力打听消息。
她不能为自己无法克服的困难终日坐困。洛微言虽死,前世的谜团并未全部解开。
苏合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事情,虽然没有父亲的野心那样紧迫重要。但她既然为此归来,终究是要有始有终的。
她要想办法弄清事情真相。
哪怕并不会使人愉快,哪怕明知前路的迷雾之中遍布荆棘。
她也必将怀着恐惧,一步步向前走去。
……
时间走到了七月。
今年的天气分外炎热,京内开春以来就没有几场雨。
听说江南一带倒是雨多,有朝臣上折子说要防范水患的,皇帝亦关照江南的观察使们留心。
如今朝上仍是不太平,追封贤德贵妃一事被按下,但江承光却又提出了新的议题。
后妃们所听到的消息,并不那么清晰。
皇帝似乎有意与西方诸国增进往来,互派学子,加强通商。他应当是准备已久,拿出了不少论述,也有许多亲皇派附和的。但反对的声音更大。
本朝与异邦素有商业往来,但皇帝言下之意,却还要师夷长技。
简直可笑!
风土不同,有些别致玩意儿贩卖也就算了。夷人有什么值得大夏学习的?
而皇帝竟想将国子监的部分学子派往西方,甚至想要在未来,将从西方求学归来的那部分学子,也列入朝廷授官的范畴——这已然是要将西方学术的地位抬高到与本国一阶了!
本国的学究们如何能同意!
朝上大臣多是科举晋身而来,自然不同意撬动他们的根基。何况不少人家也有子弟在国子监的,若将那些不入流的西学之士抬起来了,岂不是与自家为难!
争执不休。而这次,与皇帝矛盾最大的,还不是成国公一派。
而是江承光素来亲近信任的文臣。
李伯欣在朝堂上抱着手,看皇帝与文臣辩论,回到府中兴之所至,叫来儿子谈心。说不了两句,又嫌他蠢笨,打发走了。
只提起酒壶对月笑道:
“皇帝啊!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照我说,夷人确实有两下子,用兵最要紧的便是不可小视任何对手。可他现在这么做,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江承光的确进退维谷。
他清楚推进此事会遭受的反弹,但金羽的话,又使他心中时时刻刻,都被危机感折磨着。
且他若想让朝野重视西方,若想让受到西方影响的学子进入朝堂,好保持对那边的关注。不断进行交流,保证不至于无知无觉地腐朽——
那么就必须承认西方的学术,必须让这些学子在西方受到的教育,在本国也获得承认。
可这便是学术之争、道统之争了。
连越荷都感到了惊讶。
成为圣明天子,是江承光一直以来的心愿。甚至他始终都做得很好。在先帝驳斥他的时候,太子得到许多大臣的支持,正因为他文雅谦和、懂得聆听意见。
可现在,他却如此坚持,甚至与许多亲近他的文臣背道而驰。
固然还没有那么激烈,但江承光想要推进此事,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究竟想要怎样呢?
……
江承光想要怎样,是许多人都在私下研究的问题。
素来与皇帝亲近的钟相,没有表明立场。他受到了不少拜访,但一一谢绝,闭门不出。反而苏相隐隐有些支持的意思,甚至写了一篇文章,讲做学问不该故步自封。
这让苏相受到了不少学究的攻击,驳斥他为了讨好君王,脸面都不要了。
钟相却在私底下和幕僚商讨多日。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以他们素日对皇帝的了解,加上宫里的女儿所给的一些消息。虽然无法确定,皇帝是因为什么,才做出了这样荒谬的判断和决定。但是……
江承光的目的并不是挑战道统学术。
这至少让钟相松了一口气。
皇帝确实想让众人重视西方。
他应当是希望先提出个过分的要求,再让大臣们最终稍退一步,达成调和。或许是扩充官职,或许是将游学西方作为大臣家中不学无术之子的出路。
这样便是两相满意。
但是……钟相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对自己并无好处。
本朝两位相国——左相苏修古,右相钟优,俱是大儒出身。
然而两人的差别在于:苏修古少时游学天下,师承也是山野散人,虽然闯出偌大名气,却不在学阀之中。而钟优世家子弟,师承里的辈分可以排到近千年前。
他被这些人捧上来,也注定要受更多约束。
就算皇帝的本意不是打破本国的学术秩序,一旦抬高番邦之学,必然会带来变数。更何况自己断然无法支持此事,与皇帝一向亲近的关系便会渐渐产生裂痕……
他要设法阻止。
此事不该顺畅进行,或者,至少不该是朝堂上的主流声音。
皇帝,该有别的事来烦心。
……
近些日子,钟薇总是想起沈婕妤那日的话。
她说:“我可以帮娘娘得到大皇子!”并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而经过一番调查,她也基本证实了那个推测。
这个宫里总埋藏着那么多隐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钟薇喜欢这一点,她也乐于利用这点。
谁会想到,谨贵嫔云舒窈并非大皇子生母,真正诞育大皇子的乃是贺贵姬。而贺贵姬之子缘何成了谨贵嫔之子,却是出于皇帝的补偿……
景宣三年时,云顺仪与贺嫔几乎同时怀孕,又是同一日生产。
历经一日挣扎,贺嫔诞下皇子,却是死胎。而云顺仪生出皇长子,被晋封为婉容。
之后,或许出于移情,贺嫔便对云婉容的皇子极好,两人也常常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