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未反应过来,越姐姐已然反败为胜,不仅没丢颜面,反而大出了风头——尽管这风头不似聂轲那般大,可是显然,圣上中意极了她,这就够了。回忆起先前的焦急忧虑、百般担心,竟似梦一场。也不知是谁要害越姐姐?宫里稍得些宠爱,便如斯可怕么?
她又想起堂姐的谆谆教诲,对方腮白如新雪,却含了温柔关怀的笑意,字字句句,告诫她莫以意气用事,当和越姐姐携手……携手?何必呢,自己本来就不甚中用。圣上丁点不喜欢,入宫这些日子,也不过混到个美人。又何以谈携手?她哪有这脸面。
阿椒思及此处,不禁抑郁难言,酒盏里碧色新酒盈盈吹皱,却不解她心头烦忧。
越荷素乃心细之人,又待楚怀兰多出三分关切。按理,她早该察觉身边女子的异样。然而现下她玉箸拨着盘里的酸甜果子,眼神却恍惚,显是已沉浸在了心事之中。
越荷在想之前发生的那一场“意外”。
先前只顾着急思应对之策,纵然决意以箭术相搏,江南姑娘的纤弱之身要复原前世箭术也非易事。后又有江承光一番温情关怀,因而直至钟薇高淡的琴声将至,她才渐缓过神来,整理那一番尚未理清的心绪。可以肯定,这绝非意外遗漏,而是人为!
正如怀兰所言,新人不过有七,去了不肯的怀兰、不能的顾盼不过有五,常年办事的宫女们何等缜密细心,竟能忘了她去?
且洛微言特特加以暗示,正是“虽未录她名却仍要她献艺”之意,要她快做准备。假若无她提醒,自己茫然不知,忽被叫起塞一架琴或一支萧,无措之下不能献艺,想来是要大大丢丑的。故洛微言今日,实是暗中相助,卖了人情与她。
不提别的,且说她一说设想,微言之宫女便急与聂轲商议,又为她寻弓箭靶子速练一二,这便是鼎力相助之举。否则她便是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施展。
可是,不提别的,这一桩针对实在来得有些古怪莫名。
便以最坏之情形假设,若洛微言不曾提醒相助,在聂轲剑舞之后宫女忽言:该是越嫔来献艺某某了。她上前无状,最多是丢丑惹得皇帝不悦,到底不是犯下伤筋动骨之大错,不害性命。可见设此计策之人,为的不过落她颜面——但是宫里,谁有这样的权柄手段,又非要为难于她呢?
若说龃龉,她也不过得罪了汪氏罢了……越荷的心陡然一沉。
错非章婕妤之暗助:从日前让宫女绕路通知阿椒,使她知悉所有人的才艺,到将她与阿椒座次刻意排在一处,再到暗示她献艺时辰和寻来弓箭——越荷绝难逃脱此设计。
洛微言果乃玲珑剔透之人,虽不知先前她何故非要打断皇帝之言……但,连主办重阳小宴、绝不希望宴上出岔子的洛婕妤都只得听从,想要相助也得绕弯子,这个幕后之人,已是连她都深感忌惮、不便得罪的了。
这答案实在不言而喻:是她的妹妹玉河,亦是当今之李贵妃。
是极,这般粗疏之阳谋,这般直接地下脸,除了玉河,宫里还有谁会这么做呢?况且,汪氏素乃她身边之人,她又与仙都宫主位霍妩不睦,本有理由如此……越荷心下却生出疲惫寒凉。
她如何愿意和情分深厚的亲妹敌对?可是还魂之事何等离奇,妹妹又年幼天真,她难道能拿去与妹妹阐述真相么?还是将她拖入自己的仇恨中来?如今这般,实是苦楚难言。
反而章婕妤洛微言,知晓她圆滑,未料对人心之掌控缜密如此。
从前越荷为贵妃时,宫中尚有不少桀骜嫔妃,微言位份又不高,旁人多言她温婉得体,处事圆滑。未料精明亦是不让——方才之才艺安排,若说她料不到聂轲的剑舞和越荷极可能弄砸的才艺之后,众人一时间难以精心欣赏琴曲,这可能么?
随意一个安排,就按下了新人中家世最好、潜力最足的钟薇,旁人还不得不承她抬举之情,实可称一句能谋善算。
正思量间,忽听丁修仪声音甜腻腻地响起,道是:“圣上,嫔妾宫里做了些重阳糕,滋味极好,请您尝尝。”说着便款款起身,端一秘瓷小盘上前。
她素来有些恩宠在身,故行止也更放肆些,惯于献媚讨好的。江承光瞧着新鲜,非大错也极少训斥。在座妃嫔虽不屑她邀宠,亦学不来她那副媚人模样,只得哼一声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见丁修仪一袭嫣红云锦所裁的长尾鸾裙,垂至脚腂的金丝软履。又披粉霞般的长长锦绶,梳画里仙子的飞仙髻,样貌娇艳,宛若天人。
嘴角一颗美人痣,似容颜点睛之笔,细小不损姿容,却是别样风流。又兼成色极艳的紫磨金步摇垂下细细流苏,与耳边明艳东珠共辉闪烁,端的是娇弱妩媚无双。
眼下她亲端了重阳糕上前,身姿摇曳似有独特风韵。
重阳糕又称花糕,以糖、甜豆沙、猪油、果仁等制成,颜色鲜艳可爱,也较年糕更薄些。多是做三层,夹些青果小枣核仁蜜饯,极香甜可口。
江承光见丁修仪面若桃花,又俯身相奉,便失笑道:“偏你用心,朕还缺你几口糕饼似的。”却信手拈了一块在唇间,才咀嚼下去,面色已改,渐流露出怀念之色来。
“甜糯适口,风味独佳。果真做的极好,修仪,你用心了。”已大有温和之色。
妃嫔们颇觉惊妒,丁修仪却甜甜微笑道:“圣上喜欢,再好不过。”眼波流转,似瞟了一眼越荷,“嫔妾记得以前每年重阳设宴,圣上都坐在贤德贵妃身边,想是吃惯了她宫里人的手里,便差人着意打听,这才敢来向圣上献宝。这既是贵妃的福泽,也是圣上的情意。”
情意?越荷听得此言,只觉讽刺。又见江承光神色果有些缅怀,心道:他是真的觉得死了的比活着的好,还是只是想叫众人以为他情深义重?
丁修仪已娇声笑道:
“听闻贵妃宫中的重阳糕从不夹干果核桃,而是放些新制的桃脯、乌枣。猪油要烫开后最白腻的。甜豆沙也须打得极软烂,浸泡红豆的水和揉米糕时的一般,得是煮过三回新摘桂子的,缠上些甜丝丝的香。到隔水蒸煮时,却要换‘雀舌茶’烧第二遍时的茶汤,反复滚过,花糕才染些清苦之气,不至一味甜腻。最后仍须艾草轻拂少熏,洒些菊花瓣子,这才制成最独特的一味重阳新糕。”
她讲得细致,众人不觉也听了入神,便有个姓郑的御女软声问道:“先贤德贵妃素来是豪阔清高之人,如何宫里糕点制得这般繁琐精细?”
丁修仪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是极!瞧我这记性!”又笑道:“这也叫精细么,宫中更有千百种精细法子,只圣上爱贵妃处的方子罢了。不过此中确有缘由:此乃贵妃母家制重阳糕之法,贵妃身边的侍婢学了带入宫里——圣上既喜欢这糕,莫不如赏赐一番理芳媛身边的魏紫!”
她目光转向越荷,甜意隐在两腮嫣红里:
“说来,实在要感谢理芳媛身边的魏紫。嫔妾记得她服侍过贤德贵妃,便派珊瑚去打听一二,只是抱了有缘即可的念想,未料她竟是半点不肯藏私!错非这魏紫,断无今日之重阳糕。”
越荷心下已生了些不安之情,却听玉河颤着声音问道:
“你说的是——我姐姐的……宫女?”
第33章 牡丹双姝 昔日贤德贵妃身边的牡丹双姝……
玉河话方出口, 魏紫已出列上前,恭敬低俯:“奴婢从前的确是服侍贤德贵妃的。”眸里水光盈盈,尽是强自克制的激动与欣喜之色。
越荷不及惊怒震怖, 玉河已然颤声道:“你果真是……魏紫?打小服侍我姐姐的魏紫?那么姚黄呢?姚黄又在何处?”
玉河在姐姐死后三月入宫, 彼时姚黄、魏紫已双双被苏贵妃要去侍奉大公主。苏贵妃乃深居简出之人,姚黄、魏紫不会跟在她身边走动,玉河身边又无人提及此事。加之姐姐离家之时她年纪极幼, 竟不曾想起还有两个李家的忠心奴仆流落在宫里。
她既有此问,姚黄无法, 微向越荷揖礼,亦出列答道:“奴婢姚黄在此。”又言:“现下奴婢与魏紫二人服侍理芳媛,是先头苏贵妃赐过来的。”
玉河乍闻姚黄、魏紫消息,念起国公府里的时光,真是万般感怀。她孕中易感,此时已含了泪水, 急道:“快起来, 你们快好好起来给本宫看看……姚黄, 魏紫, 果真是你们!”
她见二人拾衣上前, 仍是记忆里的容颜, 却染了不少风霜,不由自责道:“真是你们, 本宫竟混忘了!都怨我不记事, 那时候在府里, 你们服侍我姐姐,你们……”语带哽咽,“姐姐去后, 你们可曾受过委屈?可曾、可曾……”泣不成声。
那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姐姐呀!见到姚黄魏紫,便想起姐姐死在宫里自己却见不得最后一面,斯人已去竟有一年多的光阴了。玉河情难自己,不由出言关怀。
然而她急于关怀,却未注意到话里不妥:询问姚黄、魏紫可曾受过人走茶凉的委屈,可不是指责微言等治宫不力,指责苏贵妃、理芳媛苛待了她姐姐的故人么——自然,旁人绝不会认为她是在质疑苏贵妃,那么被质疑的那个只能是理芳媛了。
这话虽无心却着实不客气。偏偏她又未指名道姓,越荷若主动解释,难免过急,若不解释又恐被动,却原来今日之针对局面未完!正踌躇间,姚黄已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
“奴婢等多谢贵妃娘娘关心。苏贵妃念贤德贵妃之情分,待奴婢等极好。现今理芳媛亦眷顾有加,奴婢等没受什么委屈,娘娘可自放心。”
姚黄实是周全之人,此话顿解越荷之尴尬。越荷心中才定,魏紫已扑上前去,仿佛除了玉河外眼中已无它物,语带哭腔:“娘娘,奴婢不委屈,奴婢不委屈的!奴婢过得很好……能见到二小姐,奴婢又有什么委屈的!娘娘啊,您这样大了!您的眼睛多像您姐姐啊!”
她激动之下,实在是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了,但玉河如何忍心斥责于她。见魏紫这般忠贞模样,更是大受感动,转身向皇帝求道:“圣上,这姚黄魏紫是从前服侍臣妾姐姐的侍婢。臣妾过去不知也罢了,今日既见了,实在要向圣上求一个恩德——请圣上允诺,将她们迁到臣妾宫中罢。”
一番求诉,实在令人动容。只是……不少目光落在越荷身上:现今姚黄、魏紫在理芳媛身边服侍,可李玉河欲夺人家侍婢,竟是问也不曾问上一句!何等折辱轻蔑之举!
皇帝微蹙了眉头又很快展开,看向越荷:“理芳媛入宫不久,苏贵妃特意给她两个稳妥的老人帮扶,你这实在是……”私心里,他亦想把这二人留给越荷,像是一切无改。
但平白的,也不好扫堂堂贵妃的面子。
未料他话语未完,玉河已然扬声答道:“圣上既如此,那不如问问理芳媛的意思!”凤眼圆睁,似有威势,“理芳媛,你又怎么说?”
这已有些逼迫意味:莫非越荷如今还能不应么?楚怀兰看得心惊肉跳又愤愤不平,聂轲眉宇紧锁,仙儿微微张口终是无言——而旁人已多是幸灾乐祸之色,瞧着理芳媛今日必要丢脸了。纵然平日里没什么龃龉,可到底理芳媛占了不少宠爱,见她倒霉,快活不是应该的么?
至于越荷……
越荷心下的确不愿让姚黄和魏紫走。
玉河虽贵为贵妃,但承光殿人业已编满,更有信赖的贴身之人琼英琼华,纵然要去了牡丹二姝,也不过是闲散荣养着。玉河又非细心之人,那里怕不是二人的好去处……然而,或许正如魏紫一般,姚黄也盼望着回到李月河的亲人身边吧?思及此处,越荷忽感茫然。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推拒,一个月和“越荷”相处的情谊,如何比得上自小服侍的贵妃之妹。这对她而言是一个不能破的死局。
她该答应下去,接着阖宫都会赞誉小李贵妃与贤德贵妃的姐妹情深,或许还顺便轻蔑地提一句她。只因贵妃娘娘一个起意,便不得不送出两个侍婢,其中甚至还包括自己的掌事宫女。
电光火石之间,心头念头转了几转,俱是死路。越荷起身回道:“贵妃垂爱,自是姚黄魏紫之幸。然而……”她敛了神情,“嫔妾身边再无如她两人般老成持重之人,深为倚重,旁的又不大经事,还请圣上贵妃……”
玉河已不耐烦打断道:“本宫赐你两个好的便是,有何好争?”
她想起此前一番筹划,和丁修仪神神秘秘的“必叫娘娘出气”,心下已生些烦闷悔意。她要落仙都宫面子,原是想针对霍妩最要好的薛氏,不知为何心念陡转,非把对象换成了越姓女子,仿佛为了坚定自己的心志。现今这番场面,非她所愿,但是——
纵然她强要宫女,那也是她姐姐的身边人!对方如何不识抬举,偏不肯成全于她?莫非以为自己是她姐姐,也配用她姐姐的宫女么?配……像她姐姐!
遂委屈道:“圣上您瞧,臣妾不过看上两个宫女罢了,这也不肯给”终究心绪激荡,不能掩饰。玉河口里道:“……她又怎么配用姐姐的宫女!”
越荷心中痛极不能言语。皇帝闻言微怔,回过神来却是沉声喝道:“贵妃!”
玉河不料他竟不肯向着自己,犟脾气上来,亦直直地看皇帝,死活不肯松口。
场面一时僵持,众人不敢言语,见皇帝、贵妃斗气。微言等相劝亦无法子,忽然间,一声“砰”响打破了沉寂!侍女姚黄肃然下拜,沉稳道:
“娘娘错爱。奴婢愿继续服侍理芳媛,还请娘娘成全!”
众人遂哗。
玉河惊讶之至,一时说不出话来。魏紫不敢置信,扭头看那下拜的女子。越荷只觉眼眶一酸,隐忍的泪意终有些难持。是了!是了!她自己虽无法拒绝,但仍有破局之法。那便是……姚黄或魏紫亲口回绝!然而短短一月的情谊,越荷如何能奢望她们为自己推拒玉河的意思。谁知姚黄竟……
“为何?”却是皇帝问道,神色难明。只见姚黄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圣上、娘娘恕罪。贵妃一番好意,奴婢极是感念。只是娘娘念着贤德贵妃的情分,奴婢却不能不知好歹。昔日,奴婢为贤德贵妃掌事宫女,贤德贵妃又是娘娘亲姐。奴婢若去娘娘处,岂不叫娘娘万分难做?奴婢如何能让娘娘遭人非议。且,奴婢由苏贵妃赐予理芳媛,芳媛对奴婢多有优容,奴婢不能不报。贵妃情谊,奴婢铭感在心,可万难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