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微言自掌宫以来,虽也被霍妩等人当面冲撞过,但她终是和和气气又不失威严端庄,何曾被如此指着鼻子讽刺用心不良,不免动怒道:“你——”秀眉蹙了又蹙,声音也冷了下来:“贺芳仪,这是要拿大皇子来压我么?”
云婉容面露复杂之色,贺芳仪只不卑不亢道:“嫔妾不敢。”
她在宫里素来独来独往,一派冷清。万料不到,这贺芳仪竟敢当面顶撞掌宫婕妤,却只为了和她交好的云婉容——似一柄多年藏刃的利剑悍然出鞘,寒光大闪。
红绡却冷哼道:“芳仪虽言不敢,却也做了。”她倒并无为洛微言解围的心思,只现下云婉容有谋害自家主子的嫌疑,这贺芳仪拼命护她,阻碍查问,又怎么算?
微言淡淡瞧她一眼,恰借此机会结束这场言语交锋,便肃了面色:
“虽说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可此语的原意是人情已含在法理之内。惩恶扬善,方是正理,不然只怕有罪之人依旧为害,致使旁人受难。芳仪,那小墨独与艾草交好,婉容确有嫌疑。我宫务在身,不得不查问个清楚。还请芳仪,勿要阻我。”
三言两语便又扭转了于己不利的风头,而云婉容早在方才贺芳仪叩头之时便已随同跪下,此刻更微微扬首问道:“所以娘娘只凭些牵强揣测便要审问嫔妾的宫女么?”
她低声道:“嫔妾不信那小墨在仙都之外,独独认识艾草一人。嫔妾之瑶华阁在东宫,而宜贵嫔之和欢殿在西宫。相隔如此之远,而宫女们素日自有职守。莫非……她们还能闲着没事串门子么?”语毕,唇边浮现一丝哂笑。
“隔得远也挡不住情真啊。”迟美人壮着胆子插了句话。
贺芳仪冷冷瞧她一眼,干脆直起身来:“娘娘待要如何?”她眉眼凌艳俏丽,独具一种风采神韵,竟衬得满座犹如庸脂俗粉。
气氛一时僵持,微言方欲开口,忽见甘草低着头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微言细听了,面上便露出喜色,眉头亦是展开,拍手道:
“好,快请方太医和何典膳进来罢。”
她又急下阶,亲手扶了云婉容起来,面上似是不知如何言说的羞愧之色,俯身拜道:
“今次姐姐的委屈,实属微言之过。微言能力不足,不得不假责姐姐,这才好叫宫人遍搜宫室,找出首恶。现今元凶已出,姐姐要打要骂,微言都一力承担。只求姐姐宽恕!”
她旋即转身,向越荷喝道:“理芳媛,你还不认罪!”
第37章 花露堪饮 秦司膳,又去了哪里?
越荷骤然遭此指摘, 心下惊骇莫名,隐隐有一种冰冷下坠之意。只起身向洛微言的方向福了一福,道:“嫔妾不知罪在何处, 还望娘娘明示。”
洛微言望着她, 神色又是失望又是心痛:“证据已确凿,你仍不肯说么?”
殿内已生微噪,不少妃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里有隐秘的刺探, 带着鄙薄与不屑。越荷向已有些坐不住的楚怀兰微微摇头,仍是道:“嫔妾不知。”
“唉, 你……”微言叹一口气,手撑着桌案,像是气急心痛,竟有些摇摇欲坠,“理芳媛,你圣眷优渥, 如何做出此等事来……”她似说不下去, 歇了两口气, 仍欲再劝。
忽听贺芳仪冷冷道:“娘娘若有话, 不妨直说。没得半遮半掩, 倒似证据确凿了般。”
她不知何时已重新落座, 眉眼重新结了霜雪,笑影半个也无, 声如碎玉击石:
“若娘娘再信誓旦旦要拿芳媛一回, 回头却又冒出个什么‘真真凶’, 岂不可笑!可惜理芳媛年轻无根基,比不得云婉容有大皇子傍身,能劳娘娘亲为致歉。若屈了她, 岂不白受?”
贺芳仪素不爱与旁人来往,忽然说出这么一番针对之言,微言不由又惊又怒。她明白这是此前动了云婉容惹恼对方的缘故,便也和声作答:
“妹妹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这回说是真的,自然是真的。”
贺芳仪别过头去,不再与她做这些言语争锋。她攻击微言,自然不是为回护越荷——满堂不少糊涂蛋或许信了洛微言那一番“拖延时间、先搜证据”的言辞。可她知道,自己不信!
要拖延时间,本有千百种方法。便是将所有人拘着喝茶,以她掌宫人的身份也是能的!再不济,也该与舒窈提前打好招呼。偏偏,逮着一点证据就那样地指摘大皇子之母,这用心何其歹毒?
若非自己紧紧相逼,使洛微言不得不调转口风。即便她后头还肯举出新证,云婉容却是清白已污,颜面已失,最后岂不害在大皇子身上!
可她未料到洛微言棋高一着,竟是做好了两手准备。哪怕对云婉容的污蔑被自己拼着命堵了回去,可她转眼又轻飘飘抛出了“真正的罪人”理芳媛,说什么佯装问罪,顿时洗清了前头污蔑的嫌疑。又下拜道歉,好一副贤良嘴脸……反而显得自己逼迫太过、锋芒毕露。
她倒不惧此番露出锋芒,反正素日恩宠也是平平。只是自己这柄剑难得出鞘一次,却被对方按回。来日再有类似之事,说话却难有今日的力道了。
宫里的明眼人终究是少,或者说,她们往往选择了沉默。
理芳媛,这颗抛出来的棋子。事情是不是她做的,其实并不重要。只是,作为一个有宠爱、却因为身份缘故注定不可能亲子成龙的妃嫔,她又何必要去陷害腹中男女未知的宜贵嫔呢?
而此时的金仙儿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越荷有没有做这件事?重要,也不重要。她是自己的盟友,绝不该轻易折在这个地方。况且揣摩其动机、相交人品,仙儿已能将越荷的嫌疑排除掉八九分。
唯一的变数就是身边宫女为人收买,犯下错事,又死活咬住越荷不放——仙儿微微摇头,真要那样,能替越荷翻盘的就只剩下皇帝一人。
可是,就算不遇到那样的情况,事情便简单了么?凝望洛微言清丽端庄的面容,金仙儿不由心中生寒。洛微言打理后宫,虽有放纵妃嫔争斗巩固自己权势的可能,却绝不愿意出现此等大事,显得自己失职。为了挽回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她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尽快查出真相,至少,是给皇帝一个可信的真相。
她需要一个凶手,而现在已经有未知的证据指向了越荷。无论如何,这是最可靠的办法。更何况……此前洛微言试图借投毒之事下云婉容脸面,却被贺芳仪硬生生挡了回去,情急下只好叫出为了寻找真凶的名头。现下她既将越荷定为真凶,便绝不会轻易再打自己的颜面。
诚如贺芳仪所言,若再信誓旦旦要拿人一回,回头却冒出了真正的凶手。那么,洛微言此番处事,就真的是颜面无存了——因此,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越荷定罪,无力翻案。
要救下越荷,很难,很难。但是,金仙儿决定一试。
仙儿能想到的,此时越荷自然能想到。
她不知是何人将自己推到台前,作为替罪羊——也未必是洛微言,但此时她已然站在了对立面。重阳宴时她可以随手施恩自己,现下也能为了尽快结案而推出自己。
这无关洛微言是否讨厌于她,仅仅是为她自己的利益罢了。
洛微言不会愿意为她脱罪。她想要自证清白,唯有找到切实的证据,逼迫对方不得不改口。越荷直起身来,漠然道:“嫔妾亦洗耳恭听。”
微言望着她摇了摇头,道:“还不请太医与典膳进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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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粗使太监合力将屏风展开,便听得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何典膳入内福身候着,方太医却立在了屏外,俯身问安。隔着雕花,看不分明神色,仅听他徐徐说道:
“……依佩兰姑娘所言,贵嫔乃是身受切花之害。然贵嫔身子素来健旺,区区切花,不过偶尔一室共处,未必能致贵嫔如此。臣等遂依娘娘之命,重查和欢殿,终是发现,贵嫔娘娘日常所用的花露饮,似有些不妥当之处。”
红绡惊叫:“可主子日日都要吃上几盏的!”一张俏脸顿时惨白。
方太医仍是恭恭敬敬道:“经臣校验,配置花露饮的蜂蜜之中,似掺杂了些玫瑰花粉。臣已问过了贵嫔,贵嫔说是……”
红绡急急打断道:“可——可贵嫔怀孕之初太医院早已检查过日常饮品!那时便有太医言称玫瑰花粉不妥,所以,花露饮里一律改用了牡丹花粉和稍少许薄荷。早些日子,因贵嫔喝不惯重新调配的口味,还倒了好几回。这又……这玫瑰花粉又怎么混进入的?”
“玫瑰可理气解郁、活血散淤、调经止痛,于女子有滋养之效。但若孕期沾染,气血太活,亦可伤胎。”方太医低垂着头,吐字清晰,“至于为何又会混入玫瑰花粉……臣不知。”
微言亲自为云婉容捧了茶水致歉,又面向众人道:“切花巧合也罢、刻意也罢,真正伤胎的却是这玫瑰花粉。今日婉容深受委屈,才使宫人们有隙遍搜宫室,查找真凶!”
她沉下脸望着越荷,秀眉微蹙,似极痛心:“话已至此,理芳媛还不肯认么?”
越荷才要开口,楚怀兰已气道:“娘娘这是已拿越姐姐当罪人看了么?”她再难按捺,“便是要死,也该死个心服口服!天下岂有逼人认罪的道理!”
这话并不文雅,却透出纯然关怀之意。妃嫔们重又议论纷纷。越荷收回将出口的言语,心下却有暖流涌动。而洛微言瞧着她二人,心知让越荷自愿认罪极难——她轻叹了口气,道:
“何典膳,你说罢。”
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那碌碌的女子,闻得她喏喏道:
“是的,娘娘。这……这花露饮,原是以茉莉、玫瑰两种花粉,掺杂蜂蜜、竹叶、麦冬、白糖、清泉等物所制。其虽可美容养颜,然宫中女子多饮茶水,只偶尔向尚食局领些品尝。唯独宜贵嫔一人极爱花露饮,以之代茶水日用。她宫中便备着泡花露饮的诸样原料,宫女们随时可制。”
她咽了咽唾沫:
“然而,不久前贵嫔怀孕。太医遍查和欢殿,言说玫瑰花粉于孕妇不利。红绡姑娘如临大敌,那时便将和欢殿剩余的玫瑰花粉全部送回了尚食局,唯恐害了娘娘。只是,贵嫔实在喜爱花露饮。尚食局便特地想了法子,以无害的牡丹花粉并薄荷替代,重新调配,亦有风味。贵嫔这才展颜。自贵嫔怀孕后,尚食局送去的新配料中,绝无玫瑰花粉之迹。而理芳媛的宫人,却曾特地去尚食局领取过玫瑰花粉。”
话至此处,矛头已清晰。
却听金仙儿柔声道:“这玫瑰花粉,并非少见之物。旁人处未必没有,怎么就能因此认定是理芳媛了?便是理芳媛的宫人领了些,就能证明是理芳媛造的孽么?那未免太过轻巧。”
何典膳忙应声赔笑:“婉媛有所不知。这玫瑰花粉虽极寻常,各宫日日皆食。然而宫里规矩,多是贵人点了单,尚食局做好送去,极少有单领玫瑰花粉的。数月以来,只理芳媛一人。”
金仙儿微微点头,似极认同,冷不防又问道:“既说数月,那数月是几月?数月之前,又有何人领取过?此时是否尚有积余?贵嫔怀孕之后,和欢殿查验极严,玫瑰花粉混入蜂蜜必有异味,为何宫人多日不觉?且尚食局之外,玫瑰花粉是否能从别处获取?如新人自带、家中所送、偷买夹带,甚至私自摘了庭院鲜花研磨亦可得……”
“这……”何典膳额上生汗,她岂有思量过这些,“奴婢愚昧无知……但那花粉入蜜一事,奴婢晓得是花露饮的前几道工序中,蜂蜜已杂它物熬煮,味道不再纯正,故一般人尝不出……”
仙儿笑了一笑:“也就是说,玫瑰花粉也许是在尚食局时便混入蜂蜜喽?”
她不再理会何典膳,转向洛微言:“嫔妾无礼失德,请娘娘降罪。”
洛微言深深吸了口气,道:“无事,金婉媛思虑周详。只是……”
“嫔妾尚有一事不明。”聂轲忽而开口道,“听闻尚食局的账册乃是司膳秦婉所管制。为何今日不见秦司膳,却来了何典膳?秦司膳,又去了哪里?”
第38章 玫瑰花粉 既然是匆促推诿,布局必有不……
聂轲此语直指要害, 似有些隐指洛微言不公。
众妃嫔闻言皆是振奋精神,不料微言淡淡道:“秦司膳与此事或有关联,已停职查问。”竟是一句话便打了回来。
越荷的心微微沉了下去:秦婉与姚黄是有些交情。
难道那人设局之时, 竟本就做好了将自己推为替罪羊的准备么?
此时却见洛微言拍了拍手, 道:“你们虽为理芳媛辩解,却不妨听听她如何说。尽管金婉媛之言有些道理,但是, 现今在座只理芳媛嫌疑最大。我若不查问她,是何道理?”隐隐有些厉色。
在座妃嫔听她此言, 心中一凛:是,此事好赖本不与她们相干,千万别被拉下水来。纷纷噤声。更有穆长史尖利道:“娘娘此言,极有道理!理芳媛的宫女好端端地怎会去领什么玫瑰花粉?必是有害人之心!难不成是尚食局委屈她,故意为难么!”
沈贵姬拨了拨指甲说道:“不可能,理芳媛素日得宠, 尚食局不会如此敷衍。”她冲洛微言点了点头, “更何况, 尚食局的司膳秦婉与理芳媛婢女姚黄乃至交好友……”
洛微言逼视于她:“芳媛, 你怎么说?”
至此, 她的矛头终于彻底拨转了过来——越荷羽睫微垂。无论楚怀兰、金仙儿还是聂轲都为她做出了辩驳, 她们是可靠的,却难以帮她更多。
“嫔妾未曾吩咐过此事, 想来宫女并无缘由直接去领取材料。”
微言道:“但档上却记着牡丹阁曾经领了不少玫瑰花粉。”
“或许是宫女有心讨好主子, 拿去下厨呢?”聂轲犹然道。
沈贵姬面色沉沉:“若是有心讨好, 必然会报来讨好主子,可理芳媛显然不知。”她在宜贵嫔怀孕后被指来协助洛微言处理宫务,但似乎插不上什么手, 脸带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