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听越荷作答。
彼时越荷正凝神看着侍女们摆好长桌,置上雪蜜与玫瑰花粉等物。闻言微微回身,只淡漠道:“花露饮尚未调出,嫔妾也不知结果。盼老天垂怜,肯还清白罢了。”
姚黄在她身后说道:“此前奴婢看过账簿,牡丹阁内尚有一两玫瑰花粉留存。”
自有人核查过了来报:“刚才搜宫之时,牡丹阁确还余下一两玫瑰花粉。”
此时甘草、桑葚、红绡三人已带了野雪蜜回来。经方太医查验,是已处理完工序、却未掺杂过玫瑰花粉的。只有一坛,端正摆在长桌之上。
微言不情不愿道:“以最坏的情况论,理芳媛最多有七两玫瑰花粉可用。”她闭了眼睛,“若……计算出来的结果多于七两,那么芳媛无辜。”
一时之间,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姚黄与红绡两人走到长案之前,甘草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们的动作。姚黄轻轻地舀起了一勺玫瑰花粉,撒入了野雪蜜之中——
她开始沉着地搅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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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局带来的野雪蜜只有一坛,又被均等地分作了七份。
红绡沾了第二盏的野雪蜜尝了一口,微微摇头:“味道仍涩,再加。”
……
已是第五盏了。
第四盏的口味据说已经比较相似,但红绡犹嫌不够。姚黄于是重调。此时秦婉站在一边,默默心算着。她是尚食局女官,长于算数。估过第四盏倒入的分量,再心算一番,不由暗惊。
这个数字,居然就和七两差不多!
所以,红绡所求的精确是有必要的——更多一点,或者更少一点。
秦婉心下暗暗祈祷:和欢殿的野雪蜜用了三坛,如今在用第四坛。另外还有一坛未开封的也是被做过手脚。也就是说,犯事之人至少拥有每盏玫瑰花粉的五七之数。
三十五倍!现在只看一盏需要多少花粉,才能和那赃物味道一致了!
甘草在旁记录数字,而当姚黄调配出第六盏之时,有宫女入内通报:“圣人至。”
第40章 旧婢之心 奴婢知道自己比不得姚黄姐姐……
江承光本无掺和此事之打算。
虽说打算给霍妩面子彻查此事, 但洛微言既然已经接过了此事,他也乐得不管。直到后面进展胶着,才稍稍上了些心。
江承光看待后宫妃嫔的方式很简单, 无非是有用的、喜欢的, 以及其它。而他看待这件事的角度也是单刀直入:谁会是获益者。无论间接还是直接。总之,这个人不会是越荷。
而排除越荷的可能性之后,他的思绪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玫瑰花粉的来源上头——越荷能想到的, 他也能。必然是有人从宫外偷运!
此次这人是要药霍妩,焉知下次会不会是刺君?江承光愈想愈怒。
宫禁有此不足, 一群妃嫔却仍将审议之事纠缠在越荷的清白上。他站在外面听了片刻,只觉心烦。那手眼通天之人,越早抓出越好!
遂道:
“芳媛处的玫瑰花粉不过二两,消失的六两究竟在何人之处,尚且存疑。如今却要芳媛自证清白,难道婕妤丁点别的办法都没了吗?”话语里有不满讥诮之色。
他看事情向来只从利益考虑, 于是结论下得粗疏, 却也大多是对的。然而后宫女子心思微妙曲折, 几点疑窦就够她们认定或怀疑。如今听江承光这样说, 只当他是疼惜理芳媛, 不由醋意大发。
微言一怔, 旋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忙下拜道:“芳媛之事与云婉容一样, 都不过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可如今既已问开, 若不查清, 也损害理芳媛的声誉。”
见江承光勉强点了点头,才道:“是嫔妾失职之罪,愿圣上息怒。”
她后一句指的自然是宫禁之事, 果然江承光面色缓和:“宫禁之事也牵扯到外臣了。这是宫内宫外的问题,没有单拿你一个问罪的。”
又转向红绡道:“试出来没有?”口气微微有些急躁。
红绡不敢耽搁,凝神啜了一口,细细品味:“是了,正是此味!”又让甘草等人上前尝过,果然已难察区别。宫人又忙着打算盘,最终由甘草深深一福道:
“一盏是两钱两分,则一坛为一两五钱四分。五坛则为七两七钱。”
楚怀兰抢道:“既然如此,越姐姐的清白也水落石出了!”
有不会看眼色的,嘟囔了几句:“七钱分量何其之微,谁知是不是夹带……”谁料始终平静着的洛微言忽然重重一拍桌案:“够了!整日疑神疑鬼成何体统!”
“尚食局法度森严,宫门出入也是手续完备。”她脸生愠色,又很快化为愧疚与不安:“今次是我无能之过,屈了芳媛,更耽误圣上的要事。微言领罪。”
说着,竟是要亲下台阶谢罪的意思。
越荷侧身避开:“嫔妾不敢。”脸色却淡淡,似不曾经了这一场风波。
洛微言心下暗叹:到底没能借机发作了她!又看江承光面色,料定他不愿看这出纠缠戏码,于是作恭顺状,安静等待他的裁决。
江承光露出淡淡赞许之色,道:“朕会命羽林卫介入此事,今日便先散了。”
他又看了越荷一眼,目中有少许温情:
“芳媛既证过清白,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听见议论。”
众人应喏。越荷心中划过些许无奈,又很快化为对今日事端的庆幸。她赌对了。金仙儿、楚怀兰、聂轲甚至冯韫玉、钟薇都投来关切的眼神。
越荷回以浅笑,又辞了洛微言宫人的挽留。心下却有些沉郁之色。
今日赌对了,那,下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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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阁是鲜少焚香的。
越荷素来不爱豪奢精靡,也闻不惯香气熏熏。然而今日她却由着姚黄张罗,久违地点起了香料。意在祈福去晦。
皇帝亲赐的千步香乃是南郡的贡品。传闻其香气远播千里,可直上苍穹,薰人肌骨,不生百病。此时闻来,只觉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缥缈而幽雅。
桑葚跪于地上,目光低垂,只看着理芳媛软底珍珠绣鞋上的云纹。
她眼睛早就哭红,却一句话都不肯分辩。已是跪了两三刻钟。
越荷慢慢用完了一碗荷叶膳粥。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晦气未除,反碍了些胃口。现今连清淡的荷叶粥都难以下咽,索性总算吃完了。越荷看向桑葚的圆脸,沉声道:
“事已至此,你还不肯把话与我说清楚么?”
桑葚一怔,泪珠子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躲闪着目光,哽咽道:“是奴婢连累主子了。”
越荷见她哭得伤心,叹一口气,亲手递了帕子过去。待她擦干净了脸方才问道:“桑葚,你又怎么会想起,要给我去领玫瑰花粉?”
桑葚低垂了脑袋:“奴婢……奴婢也不晓得的。奴婢只是听容医女,说几种花粉调在一起更加滋阴,就、就想着让主子补补气血。奴婢就去领回来了……”
“桑葚!”越荷的语气严厉了些,“可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既领了却又为何不同我说?”心中却暗暗记下了“容医女”之名。
却不料桑葚听她言语冷淡,心中惶恐已极,竟是猛地向前扑在她脚边,紧紧揪着越荷衣裙下摆不放,“哇”地一下子便哭了出声来:
“小姐,小姐!不是桑葚不肯告诉您——是、是……”她眼睛红得如兔子一般,神色又是委屈,又是羞愧与后悔,“是、是打入宫以来,您就再也不会信任和亲近桑葚了……”
她看不见越荷脸上闪过的震惊,只是哭着说道:
“桑葚知道自己不好,桑葚不如姚黄姐姐稳重懂事,也不熟悉宫里的事情。可是桑葚也是一心为着小姐的!小姐的口味变了,习惯也变了,桑葚再也服侍不好小姐了……”
“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再也不是小姐最贴心的桑葚了……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奴婢只是想为小姐做点事情,奴婢打小就陪着您,最了解您呀!您那么喜欢吃奴婢做的玫瑰酥饼,奴婢想着只要、只要为您再做一次玫瑰酥饼,您吃了,就晓得奴婢的心意,就会重新看重奴婢,喜欢奴婢了……是奴婢有罪!竟敢瞒着小姐!”
“可、可是您没有吃出来奴婢的手艺……也许是奴婢做毁了。”她抽噎,“小姐,奴婢有罪!奴婢给小姐添了大麻烦,奴婢以后知道了,再也不会暗地里与姚黄姐姐相争!奴婢再也不敢给小姐添乱了!但求小姐不要赶桑葚走……小姐!小姐!没有您,奴婢哪里还有家啊!”
偌大的一室,只余她脱力的泣声。
越荷几乎愣住。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不由面露复杂之色。
可桑葚还在哭着,以为她的小姐不要她了。不知道她的小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越荷无声地叹了口气,亲手将桑葚从地上拉起来,柔声说道:
“傻桑葚,我怎么会赶你走呢?”
李月河既然选择了代替越荷活下去,接手她的身体、记忆与经历,接手她的人生,就不该背离这个角色。可是,她的确没做好。
直到桑葚指出之前,越荷都不清楚自己无意的疏远态度,给这个年幼的女孩造成了多大的惶恐,使她感到不安、紧张、害怕。
桑葚心地单纯,即便因此被人利用,也未生出背叛之心,可是同样的事情……如果再一次发生呢?
重生以来,她下意识地亲近着姚黄魏紫,即便魏紫投玉河而去她都报以理解。那件事或许给她敲了一些警钟,但还不够。对于桑葚?她让桑葚当了大宫女,可是旁的一切都信赖着姚黄。
这其中虽有姚黄年长稳重、熟知宫中事宜之故,却也同样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信任属于原主的桑葚。她远未接纳这样一个贴身女侍,可是……
越荷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不是李月河了。越荷,是一个崭新的名字,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份。哪怕保留着一些属于李月河的情感,可现在的她,终究已经是越荷了。
桑葚的事情只是一个投影,假如她未曾因此事惊觉,这样下去迟早会有更糟的事发生!这小女孩何等懵懂纯善,至此仍是一味自责,不曾离心。可若换了旁人……到底算她失察。
越荷亲手将桑葚扶起,羽睫覆下,掩去眸光晦涩。
可她温柔的语调是桑葚能够听懂的,小姑娘又抽起了鼻子:
“好了,桑葚,以后别再犯傻了。是我不好,没有与你说清楚。你姚黄姐姐先前是服侍过两位贵妃主子的,留在我这里又是推拒了李贵妃之请。我若不诚心待她,岂不平白辜负了人家?这段时日委屈你,不过是仗着咱们从小亲近,我私心以为你必定体谅之故。却忘了解释,是我不好。”
她顿了顿:“至于改变口味一事,不过是初至京城水土,保养身体,免得染疾罢了。且我孤身来此,总要和众人亲善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啦。”
桑葚闻言泣道:“奴婢不知小姐用心,给主子添乱了!是,奴婢不该胡思乱想的。”
越荷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回,重又展露了温和的笑容:“自然,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贴身宫女。好啦,桑葚,这次就先罚你一个月分例算作惩戒。别哭鼻子了?回去早点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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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玉盘翠绿莹润,望之生辉。
纹理细密而有致地在盘上纵横,碧绿色的边缘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一小小的荷苞粉嫩娇润,落在果盘一侧。数道深纹自荷叶中心而发,将荷叶分成六块。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加上手艺人的匠心独运,才凑成这样一块荷叶玉盘。
宫女小心翼翼捧着荷叶玉盘入内,琼华含笑接过去,捧给玉河。
那玉盘的格子中摆放的是酥炸金糕、奶白枣宝、豌豆黄、水晶梅花包、花生粘、莲花卷六物,玉河觑了一眼,琼英自夹了奶白枣宝给她享用。甜糯之味令玉河忍不住眯了眯眼。
“娘娘好生清闲。”琼华嗔道,“宫中现下都快为宜贵嫔的那胎闹翻了,偏娘娘这么不在意。”
玉河噙下口中的枣肉,方漫不经心道:“她怎么样,关本宫何事,现下后宫又不是本宫打理的。”她骄矜一笑,“再者说了,就算平安生下个皇子,难道还能越过本宫去?”
琼华笑道:“娘娘说的自然是。”又道,“只是娘娘怎么派人去给那理芳媛说话呢?”
玉河微微一怔,旋即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道:
“本宫不过一时起意。做便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需要由头?”
琼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正要再说一通她身为贵妃,纵然随意之举也会有无数人揣测的道理,忽见外头小宫女行色匆匆走来,神色一凛,忙去叫她到里头来问话。
过不多时,眉头越蹙越紧,遣了人下去便犹豫着向玉河回道:
“霍氏哭闹不休……听闻圣上有意晋她为右昭仪以表安抚。”
哐啷一声,荷叶玉盘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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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薇只着月白中衣,净了手焚香,执笔写下两个大字“戒躁”。心气平和,故笔势顺畅,那字亦是秀丽大方。
右相之女,写得一手好灵飞体。
泽兰入内一福,待钟薇点了头,方谨慎道:“主子,宜贵嫔——霍昭仪一事已经下了定论。圣上为表安抚,打算晋封宜贵嫔为霍昭仪。”
钟薇淡淡一笑:“圣上有意抬举霍家罢了。若是生下个皇子,指不得就要封妃。”又撂下笔道,“好了,你继续说罢。”
泽兰应是,细细道:
“羽林卫的确查出些了什么,只宫里头未曾声张。圣上的旨意是公孙蕙华赐死。奴婢打听过了,那公孙氏先前也是住仙都宫的。早年是个昭仪,因极气盛,与霍昭仪一贯不睦。彼时公孙氏位高而霍昭仪位卑,两人颇有些仇怨。后来贤德贵妃去世未久,公孙氏便犯事被发落去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