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轲争道:“可理芳媛又有何理由要去害宜贵嫔?她二人并无嫌隙……”
红绡恨道:“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微言望向越荷,见她跪得笔挺,面色如霜,心中不由一叹,道:“理芳媛,你可认么?”
自她出言呵斥以来,越荷几未开口,此刻声音便有几分晦涩暗哑之意:“嫔妾未曾做过此事,不知去领用的是哪个宫女?”
在她身后,姚黄眼睑低垂,声音却透出几分决然之意,与微言的一并响起:“是桑葚。”
“那么,就传桑葚来罢。”微言淡笑着说道。
桑葚被传至怡春阁的时候,是被两个年长宫女挟持着的。
她整个人都瑟缩做一团,圆脸上也再无平时的盈盈笑意,只剩下惶恐和强自支撑的镇定。
微言瞧她一眼,并不叫起,只肃声道:“你可知罪么?”
桑葚满脸惶惑之色,颤颤巍巍道:
“奴婢不知……奴婢、奴婢给主子添什么麻烦了?”
沈贵姬方嗤笑了一回,红绡已恨声道:“好个忠心的贱|婢!你给我如实招来,是否理芳媛指使你去领用玫瑰花粉、来谋害宜贵嫔的?”
桑葚惊得面容失色:“绝无此事!那……领用玫瑰花粉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可也绝无……”
“自己的主意?”丁修仪冷笑一声,“难道你的手艺比尚食局更强?且你一个小小奴婢自作主张领了玫瑰花粉,你主子又说不知情,这不是很蹊跷么?”
桑葚已吓得红了眼眶,可她情知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畏缩,大声辩解道:“不!不是这样……”她哭着望了越荷一眼,“奴婢只是听医女说,玫瑰、牡丹与茉莉同服,能缓解小日子的不适!前些日子,主子小日子时身上有些不痛快,奴婢便想为主子做一道家乡糕点玫瑰酥饼,这才去领的……苍天明鉴!奴婢所领实实在在都是玫瑰酥饼所需之物,也不止玫瑰花粉一样呀!”
“可理芳媛方才却说她不知此事。”洛微言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桑葚垂首低泣:“的确……主子只知奴婢奉了玫瑰酥饼,并不知是奴婢亲手做的。为、为了调养主子身子,奴婢在酥饼中另掺了牡丹、茉莉花粉,所以,主子识不得奴婢的手艺了。”
她以袖拭泪。
“那你这忠婢又扭扭捏捏做戏给谁看?”丁修仪嗤笑,“既讨好,缘何不叫理芳媛知道?其中兴许有鬼呢。”
桑葚情急之下待要再辩,金仙儿已蹙了眉道:“玫瑰、茉莉、牡丹?此三者同服,确可行气止痛、清热解毒、理气和中,又有开郁辟秽、止痛安神之效。”
她直视于桑葚双目:“你是越姐姐的贴身宫女,为她着想本没什么错。只是你既领了食材回去,每顿的消耗之量便也不记在尚食局处,便是你自己记了,此时也难以采信。若不证明玫瑰花粉到底费在何处……只怕难证越姐姐之清白。”
“所谓玫瑰酥饼不过是个借口!”红绡厉声道,“她们主仆的口径疑点重重,想来不过理芳媛假借玫瑰酥饼授意这婢女去残害龙裔罢了!现在只需拷打此人,真相必出!”
楚怀兰拍案而怒:“事情尚未查清,怎么就能红口白牙地诬赖人了!”
越荷心生暖意,亦言:“若如此定罪,嫔妾不能心服。”
红绡气急,才要发怒,却见微言的侍女领了另一人入内,正是玉河之婢琼英。
她不卑不亢一福道:“诸位娘娘、主子安好。贵妃娘娘业已听说玫瑰花粉之事,因身怀有孕,不便到场。特遣奴婢来说一句话。”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在越荷面上,一字一顿道:
“贵妃说,昔日她将芳媛叫去问话时,宜贵嫔曾予以回护,两人并无嫌隙。”
语毕也不多事,又福一福身便向章婕妤告退,微言自是允诺。
一阵寂静之中,却是金仙儿猝然起身道:
“娘娘,理芳媛实在没有理由去害宜贵嫔!”
她俯首道:“一则,芳媛并无子嗣,无子嗣便无忌讳之心。二则,芳媛与贵嫔并无不睦。方才琼英姑娘之言足以证实。三则,自贵嫔怀孕以来,圣上每每探访仙都,最后多是歇在了牡丹阁……芳媛若加害贵嫔,于己实在是有害无利。”又顿一顿,“薛修媛,你看呢?”
薛修媛清清淡淡道:“贵嫔确同芳媛无有嫌隙。”话虽简单,可她与宜贵嫔关系密切,这一句便顶得上旁人十句。
今日进来之后她就没发表过意见,如今开口语气虽冷却颇有说服力。
红绡急道:“修媛您怎能……”
薛修媛道:“要紧的是为你主子找出真凶来。”微微摇头。
红绡本有些关心则乱,经薛修媛一言猝然惊醒:没错,章婕妤想要的是凶手,而未必是真凶。但她身为贵嫔的侍女,却一定要咬住那伤害贵嫔之人!一时不再言语。
琼英的传话之后,又有金仙儿陈情、薛修媛作证。如今虽无证据倾斜,但人心之动摇最为微妙。不少人已经暗自犹疑,怀疑理芳媛究竟有何理由要残害宜贵嫔及龙裔。
洛微言惯来圆滑,懂得利用人心。但她少有如此人心向背的情况,亦知——比起留下办事不利的印象,叫人家看穿她只顾威信、不管真相、潦草结案的想法,则更是毁灭性的后果。
遂望向越荷:“理芳媛,你可有话要自辩?”心下暗思如何了解此事。
越荷不能料到玉河竟会派人来为她说话,心中似悲似喜。更有些百感交集之意——倘若无金、聂、楚三人言语相逼,使得人心动摇,洛微言焉肯给她留辩白的机会?
但现在仍需要证据来为自己洗脱罪名。
越荷方才已将事情来去想得通透清楚:欲证明自己的清白,最直接的法子便是证实了牡丹阁的玫瑰花粉用量账目清晰,没有多余的拿去毒害宜贵嫔。
但是,这偏偏是最不能走的一条路子,因为方才洛微言已经提起了秦婉。就算牡丹阁的账目没问题,对方也大可翻脸说是秦婉暗自多给,只是不曾记账!
出手之人真正想做的是落去霍妩的胎!推到她头上或许是顺手,或许是因为秦婉。而桑葚则是那个被设计的对象。既然是匆促推诿,布局必有不全之处!
越荷道:“请娘娘将尚食局的秦司膳请来,我们当面对质。”
洛微言一怔,旋即深深看了她一眼。
“准了。”
第39章 七两界限 最多,她有七两玫瑰花粉可用……
越荷的思路很清楚。
陷害之人不可能料事如神, 知道会在这几日事发。假如她是从尚食局偷盗玫瑰花粉来用,那么至多一月,尚食局例行清点账册就会发现不对。而那人想要让霍妩落胎, 却需几月之功。
因此, 她必定有另外的食材来源。
但万一事发,要如何推到旁人身上呢?——越荷尽量揣度真凶的思路。自然是在宫中妃嫔中找个能寻上关系的,而要说越荷身上与此事最大的干系?最易被泼脏水的地方?
不是仙都宫, 而是姚黄。不是因为她与宜贵嫔同住一宫,而是因为她的婢女姚黄认识尚食局的司膳秦婉!
所以, 破局的关键,就在“尚食局”和“秦婉”的身上。
她兀自低头沉思,已听宫人通传:“秦氏至。”遂抬起头,安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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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婉入内时,穿着一身简单的湖绿袄裙。
虽是被人剥去了司膳服制,她却并无失态之状, 只是神色有些疲惫。镇静下拜:
“奴婢参见诸位娘娘、主子。”
何典膳见她毫发无损地进来, 面色稍变。
微言便问:“秦司膳已至。芳媛, 你待如何?”语气仍是稍稍严厉。
秦婉微微目视越荷, 似有些苦笑之色。越荷只答:“嫔妾想请秦司膳当场再算一遍玫瑰花粉之用度, 对照是否有所出入。”
妃嫔中有嗤笑之声响起, 似是感她黔驴技穷。洛微言却拧了眉头:“便是查了,又如何?”
越荷说:“若查了, 嫔妾自然知道该如何辩驳。”话极坚定。
微言沉吟许久, 终是微微点头。
何典膳诺诺地将手中账册捧了过去。秦婉接了, 又向微言求了算盘,双手如蝴蝶穿花般拨打。妃嫔间或有窃窃私语,秦婉都充耳不闻, 只专心打着算盘。
不过片刻,她便抬首道:“奴婢算好了,娘娘容禀。”
微言颔首应允。
秦婉复又垂首望向账簿念道:
“本月玫瑰花粉用途如下。
承晖殿,玫瑰花酱一小瓷坛,豆沙卷十二个,用量八两;
瑶华阁,玫瑰豆沙包十二个,鲜花饼四个,玫瑰酥四个,用量二两;
东明阁,白糖糕六个,玫瑰冻两份,用量一两;
牡丹阁,千层蒸糕一份,红豆糯米团两个,玫瑰花粉二两,用量四两;
……
扶风阁,玫瑰酥四个,用量半两。
后宫之中上月共计支出三十一斤七两,尚食局共存有玫瑰花粉八十二斤二两。”
她声音略微沙哑,但语速不快不慢,很容易就让人信服。秦婉合上账簿道:“上月开始之时,尚食局仍有玫瑰粉一百一十四斤五两,如今账簿上……有六两并无支出记载,却无故消失。”虽是说到于己不利之处,语调却并无半分变化。
“六两?”微言若有所思,“秦司膳不知这六两玫瑰粉的下落?”
而穆长史已嗤笑道:“还有什么好问的?消失的六两定然是叫她暗中拿给旁人了!”
沈贵姬呷了口茶:“事态未明,尚不好说。”又道,“理芳媛的侍女姚黄与秦司膳确是旧识,可难道日后宫中饮食有所差错,就都是理芳媛指使么?那也太荒谬。”
她不知为何,忽然又平和了起来,竟是替越荷说了两句公道话。虽于今日之事无助,但只要越荷能够洗清,来日总不至于再受这层关系拖累。
姚黄已在越荷身后默默了许久,此时忽地锵然道:“奴婢与秦司膳相识,是在贤德贵妃身边的事情。理芳媛入宫也只几月!若以此事相疑,莫如直接拿奴婢是问,这才是公正之语。”
她话里竟有以自己来保越荷的意思。
越荷闻言即刻呵斥道:“姚黄,闭嘴!”又抬首定定望向洛微言:
“方才娘娘允许嫔妾自辩的话,可还算数?”
微言点头:“自是算数。”又微微摇头,“只是秦司膳已重算过账目,无缘无故地少了六两玫瑰花粉。虽不能断定与你有关,其中亦无你可辩解之处。”
越荷明白这是个二选一的赌局。
按照她的推断,凶手必定有另外的玫瑰花粉来源,才能长期残害宜贵嫔。那么,尚食局内消失的玫瑰花粉,就极为可疑——这是凶手为了栽赃到她头上临时布置的一环。
此事也不难,只需一个小宫女,或撒入水中,或强行吞服,要减少一些尚食局内玫瑰花粉的分量,实在不是很难。假如她仍是重华宫的贵妃,只需将当夜尚食局内人等分开查问,抽丝剥茧,自能找出那颗棋子。可是,现在的她却是“戴罪”自辩的低位妃嫔,更不可能指望洛微言如此做。
她咬住下唇,吐气如兰:“既如此,谢娘娘给嫔妾机会。”又问:“红绡姑娘,重配花露饮之后,味道可曾再有差别?”
红绡傲然道:“和欢殿上下伺候贵嫔饮食无不精心。重配后的味道虽与孕前饮的不同,每日里却没什么差别的。除娘娘之外,也有茶水宫女们试味。”
越荷微微点头:“何典膳说那蜂蜜是专调配了来制花露饮的,也就是说,这些蜂蜜只有一个用途。那么红绡姑娘,敢问自娘娘有孕后,蜂蜜消耗了多少?”
红绡不解她的问题,但想到薛修媛的提醒,仍是忍住回答道:“自娘娘孕后,用的便是最好的‘野雪蜜’。此前次一等的蜂蜜,也再没用过。野雪蜜珍贵异常,只用极小坛子封装。故自娘娘有孕至今,已花销了三坛有余。如今正是第四坛。”
这便有数据可对了!
越荷察觉洛微言的神色已显出焦躁,当下再问道:“红绡姑娘,不知这些野雪蜜,今日都带来了么?可有旁的已经工序、却尚未掺过玫瑰花粉的野雪蜜?”
红绡答道:“都已带来。至于未掺花粉的野雪蜜,想必尚食局内还有。”她终于不能忍耐:“理芳媛,你问了我这许多问题,还不能说要怎么自、证、清、白吗?”
在场之人中要说关心真相,或许无出于她了。
越荷道:“好,那么就请红绡姑娘来判断我是否残害过贵嫔罢。婕妤,嫔妾恳请您指定一位心腹之人,与红绡姑娘和桑葚一并去尚食局,将完好的野雪蜜取来。”
“到时候,只需两相对照。计算每坛野雪蜜需多少玫瑰花粉,才能调出和欢殿内的赃物之味。这样,或可使嫔妾清白自出。”她说。
微言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语气轻缓道:“这是该当的道理。”又扭过头:“甘草,你就走这一趟吧。红绡姑娘,也劳烦你了。”
“不劳烦。”红绡冷冷道,“我倒要亲自取了那野雪蜜来,尝个清楚明白!”
于是三名侍女退了出去,寂静之中,只金仙儿笑道:“花露饮以鲜花露水、蜂蜜药草调和而成,稍有改变,口味自异。既有对比,之后由姚黄重调、红绡姑娘品尝,秦司膳、何典膳为证,方太医检查药性。真相便一清二楚了!”
她这话是重新强调,又何尝不是堵上由微言之人包办此事、瞒天过海的可能。
却有丁修仪娇笑:“除尚食局消失的六两之外,牡丹阁可也领了二两。若是毒害宜贵嫔所需花粉多于八两,你这话还勉强可听。可若是少于八两,又要怎么辩驳?”话才说完,想起刚才玉河派人来表明的态度,暗道自己不可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