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阳宴后又过去一月, 已是秋冬相交之际。
玉河怀孕业已四月,小腹微凸,有丰腴孕态。只不知为何愈少见人, 身边总带着那个名叫魏紫的侍婢。早在太医道她胎稳之后, 江承光便想恢复众妃请安,玉河却一反常态地推拒,只是闭门不出, 又时常叫嫂嫂常氏进宫说话。
而另一位有孕的宫妃,宜贵嫔霍妩, 孕吐却是愈发地厉害起来。尚食局的宫人想尽办法,精心调配,端上来的饭食也难让宜贵嫔多用几口。比起孕里康泰的玉河,霍妩这胎实在害得厉害。她迅速地消瘦,面色亦憔悴,又不大能施用胭脂水粉, 除去薛修媛外, 竟也是谁都不见了。就连江承光的探访三次里都要推掉两次, 唯恐自己这幅丑样子被对方看了去。
这一日宁嫔钟薇亲自捧了手腌的梅子来探望宜贵嫔, 说是助她开胃消食。到底钟相与霍参将都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制衡开国勋贵的, 平日虽顾忌结党不多往来, 却自有一份默契在。霍妩收拾了衣裙妆容,着人请钟薇进来。正是方太医三日一回来和欢殿请平安脉的时候, 宁嫔自将梅子让太医瞧过, 才请霍妩品尝。
时越荷正于牡丹阁内雕制木签。
上回重阳宴之后, 宫里岁月如旧。虽走了魏紫,桑葚却愈发勤谨得用,和姚黄亦交心深了一层。越荷养好手上伤后, 将江承光送来的弓箭扳指束之高阁,平日里和仙儿、聂轲、阿椒等往来,也落得清净自在。经重阳宴交锋,她心下不免蒙上疑虑,行事也更为谨慎。左右要查前世的事情非一时之计,须得有耐心,真相总会明白的。
聂轲带了极多的藏书入宫,多是山水游记。越荷讨了几本慢慢翻看,竟也有些趣味。
宫里妃嫔都自有一套消磨日子的办法,但热闹过后,总觉寂寥。便有人忆起重阳宴,除去几番交锋暗流外,也算是宾主尽欢。长日无聊,这样的小宴不妨多办上几回,也好姐妹玩耍,免得四处生事。章婕妤乐得做个好人,遂代众人向皇帝进言。
江承光虽严于律己,倒不爱在小节上拘泥旁人,听微言说得有趣,便爽快应下。微言又做主在她的怡春阁和众人商议,最后决定在西宫太液湖内小岛办一回风雅酒席。规矩已经定好了,就是学着文人雅士的模样玩“流觞曲水”,另外还要擎签行酒令,到时候会邀请皇帝来参加。
这场酒席宫内嫔妃无论身份高低,俱可参加。只是必须凑个趣儿:要么亲自制三张木签子,要么出一坛好酒,以做宴饮欢乐之用。越荷自是随众人选了制木签,也只聂轲准备献酒。但她现在还拿不出来,因为正在酿着——入宫的那个月埋在生花阁芙蓉花底下的,待来年春时便可起出。
如此各自参与准备,倒也多出不少趣味。而酒席的日子便定在了来年的春夏之际,到时候再翻黄历挑好日子,必得众人都尽兴欢畅才好。
越荷左右无事,便要了些上好的梨花木制签子。用娟秀的小楷写下“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又取了小刀,在桑葚忧心忡忡的目光下,于签子底部胡乱刻了些山水湖泊,极不成样子。又想起前几日见仙儿制签时的笑语嫣然,她拿细毫绘出美人模样,又写了极促狭的签语,笑得不成样子,连连叮嘱她不许告诉聂轲,不免有些失笑。信手丢了那签子。
“又刻坏了,也罢,桑葚你把它拿去烧了,我还是请仙儿帮我画几笔罢。”边说边笑,“再去找姚黄来,我们清点内库,总得拿份谢礼去的。”
桑葚念叨着总算姑娘肯收心不乱刻东西了,抢了小刀和木签出门去。越荷含了笑意丢开刚才当辞典翻的那本《论语》,却见小茶矮身进来。纤柔的少女入宫以来面色已大有好转,但因个子窜高,仍显得清瘦。她声音细弱地解释道:“主子,姚黄姐姐同秦司膳说话呢。”
越荷讶然,小茶忙道:“是尚食局的秦司膳,似乎与姚黄姐姐是旧识。近几日宜贵嫔胃口极差,仙都宫的膳食都是秦司膳亲自送来的。刚才不知怎么碰上了,就说了几句话。”
越荷点一点头,把书递给小茶收好。秦婉和姚黄交好,她是晓得的。前世,秦婉就是玉堂殿李贵妃之人。盖因她曾被人构陷,向贵妃求救,贵妃派侍女姚黄出面为其周全,此后秦婉升为司膳,亦对玉堂殿存报恩之心。彼时虽是李月河说了一句话的缘故,真正为秦婉费心费力的却是姚黄,两人便也结下了深厚情谊,后来也多来往。
秦婉乃知恩图报之人,有她在,玉堂殿的吃食从来安全妥帖。前世她怀孕之后严防死守,如今回首或有疑虑,日常的饮食安全上却绝无问题,正是秦婉之功。越荷细细思量,秦婉是妥帖之人,她又掌管尚食局,想来前世有哪些钉子对自己的饭食动过手,她总有三四分了解。或许,秦婉可以是一个好的突破口,但这还得倚靠姚黄和她的交情。
只是,现下姚黄虽决意跟随于她,贸然去提替她的前任主人复仇,未免太过荒唐。越荷也只能留心着暗暗想办法——但无论如何,有姚黄和秦婉的交情在,牡丹阁的吃食安全总有些保障了。
心下才合计着这些个,转眼姚黄已带文竹捧了今日的哺食来,笑意盈盈道:“尚食局最近给宜贵嫔置办的膳食极尽精细,连带我们一宫也沾光不少。主子尽可享用。”说着便把六七道菜品并米饭摆上来,果然都极好,有秦婉拿手的烧鹧鸪和醉虾琵琶,又配了些开胃的陈皮兔丁拌做酱料。
越荷独自用膳时不喜侍女布菜,近两月来牡丹阁俱知,故也无人上前打扰。她口味较前世没什么改变,只是这具身体不受用笋类,食用少许便会起红疹。
越荷瞥了一眼桌上的虾籽冬笋,便叫撤下去给侍女们用。姚黄应了,又柔声道:“其实主子不必如此行事谨慎,既是讳口,和尚食局说一声也就是了。且有些汤水是熬过了笋又滤出的,主子迟迟不提,万一误伤了,反而不美。”
越荷却微微摇头:“不必讨人嫌,无非起点小疹,给什么吃什么罢。”她不想显得太张狂。
姚黄叹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外间忽生嘈杂之声,忙移步去问。过不多时,便带了白着脸的文竹匆匆进来,听她说道:“禀主子,宁嫔主子方才拜访宜贵嫔。她身边的佩兰说……说宜贵嫔屋内摆着的切花不利孕妇,现下贵嫔的宫人锁了院子要去请太医和圣上呢。”
“圣上仿佛在金婉媛处。”小茶细声细气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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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仙都宫兵荒马乱,皇帝、方太医、主理宫务的章婕妤和沈贵姬都是匆匆赶来。和欢殿内灯火通明,霍妩惊恐欲绝,哭闹不休。
皇帝皱眉安抚于她,章婕妤面容肃穆立在殿中,命宫人细细审问。沈贵姬秀眉紧锁,来回查看。立下大功的宁嫔钟薇安静坐在一旁,既不多言多语也不居功自傲。
而这一切都与越荷无关。
她坐于牡丹阁内,听着宫人不时传入的消息。贵嫔宫内的切花并非稀有之物,不过是贵嫔兴起在御花园折了些玫瑰月季,手植移栽,统称一句切花罢了。且霍妩怀孕不久即迁宫,彼时和欢殿上上下下每件搬进去的物什都是太医亲自掌眼过的,按理不当有所疏漏。
只不过,偏偏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宫女小墨,在太医来的日子将切花搬了出去晒太阳。此后每回太医请脉,她都刻意如此。于是,便叫宜贵嫔受了一个多月的煎熬。
深夜里姚黄的低语格外令人不安:
“宜贵嫔孕后素日无事,便极爱赏玩这盆切花。又兼她爱花露饮,便觉自己养出来的制饮更有意趣。自怀孕以来,宜贵嫔每每心烦意乱、恶心呕吐,又兼头晕目眩、食欲低迷,俱是这盆玫瑰的香气所致。宁嫔的宫女佩兰素来有些医术,察觉不妥便即刻禀报,这一提就请来了太医。”
“贵嫔怀孕以来常常自言胸闷,但孕妇胸闷本属常事。贵嫔虽格外严重些,身边人也只是加倍体贴,根本没料到会是遭人陷害。可今次太医却说,孕妇胸闷过于严重,便会导致胎儿体弱,严重的话甚至会胎死腹中。此征兆对怀孕初期的孕妇来说尤甚……”
“姚黄。”越荷忽然间打断了侍女的话语。她和衣躺在榻上,雪肤乌发,嘴唇在这一刻几乎失了血色,喃喃地说道:“你说,宫里有多少个孩子是这样没的?”
姚黄吃了一惊:“主子慎言!这……宜贵嫔的胎还在呢!”语毕,自己也慢慢陷入了忧伤。她沉沉地道:“奴婢也不晓得。”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
第36章 婉容舒窈 “理芳媛,你还不认罪!”……
和欢殿一夜灯火通明, 而越荷亦是翻覆难眠。仿佛墨汁落入了一坛清水,搅动开表面的平静澄澈。这段时间的安宁平和,已不复返了。
次日清晨, 便有人来传唤, 说章婕妤在怡春阁处理此事,除卧病嫔妃外皆要出席。越荷整理衣饰,至时大半妃嫔已在。听宫人说, 除苏贵妃、慧婕妤两位从不问俗事的,并一个病恹恹的顾婉仪, 再有怀着身孕的李贵妃、宜贵嫔,阖宫妃嫔,俱在此了。
兹事体大,皇帝虽在早朝,仍派了贴身内监赵忠福在此旁听。而宜贵嫔身为苦主,对幕后之人自是恨入肺腑, 虽遵医嘱未至, 亦派了侍女红绡代她听审。
座下妃嫔们低声议论, 不安又带些窥刺的兴奋。仙儿低声道:“这么大的阵仗, 想来已有线索, 只待一审了。越荷, 咱们务必谨言慎行……”
妃嫔业已齐至,便有宫女奉了新茶。微言在侍婢甘草的搀扶下坐了主位, 但见她面色清冷, 身着绛紫暗花织锦袄裙, 外披一件玄色毛坎肩御寒,头戴祖母绿眉勒,格外庄重肃穆。开口仍是平静柔和, 但话里意思却已含刚意:
“在座诸位姐妹之中,少不得有资历高于微言之人。只是微言既受皇命,便忝居此位。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妹们海涵。”
众人皆称不敢。
微言道:“昨日宫内出此大事,我极震惊惶恐。是微言治宫不严,才使贵嫔受歹人之害。现今贵嫔卧病不起,微言虽自责,亦要先为贵嫔查找真凶,才敢请罪。沈妹妹,请你相助于我。”
她口里的沈妹妹自然是辅助她打理宫务的沈贵姬,见沈氏颔首,微言才往下说道:
“昨日宜贵嫔之事相信诸位已尽知,乃宫女小墨将有害之花置于贵嫔身侧,又瞒过太医所至。此时,多亏宁嫔妹妹机敏。圣上昨日已与我说,决意晋封妹妹为正五品德媛,以彰妹妹功绩。然宁嫔谦虚谨慎,以‘贵嫔尚病、不敢邀功’之由婉辞,实堪为众人楷模。”
听她赞许,钟薇忙侧身言不敢,众人亦应是称赞。独红绡脆声道:“章婕妤,贵嫔深恨幕后之人,还请婕妤速速审断,莫要扯这些旁枝末节贻误了。”
她这趟过来代表的是宜贵嫔,一言一行皆可视作霍妩之意,所以并不畏惧这位掌宫婕妤。
洛微言素来与霍妩有些不和,但亦不追究红绡的失礼,道:“昨日之事。我已命人追查。那宫女小墨本是无亲无故之人,贵嫔素日又待她不薄。她敢谋害贵嫔的胎儿,想来是财帛动人心。而这宫女屋中确然搜出一笔财物,可惜行事之人极谨慎,现下仍未查出那笔财物的出处。
薛修媛淡淡道:“婕妤命我等来,想必不止这一点话要说罢。”
微言微微颔首,沉静道:“不错,那宫女小墨虽已自尽,但好歹还查到一点线索。”
小墨自尽之事众人却是第一次听说,一下子都惊疑相问。便有口齿伶俐的女官出列,把那小墨自杀的来龙去脉讲了清楚:原来她早在宁嫔叫破切花之害并着人请太医时,便知大事不妙。编了几个借口想出宫未得,便决然跑回屋里自尽。待微言查问出侍花宫女时,她身体早已冰冷。
殿内议论纷纷,越荷心下却有疑虑:既是能被财帛动心之人,又焉会这般决绝自尽?又见仙儿面露沉思,似也想到了此节。她牵着衣边香囊摇了一摇,似在对越荷说不要轻举妄动。
待殿内质疑之声少歇,微言方掷下一言:
“那宫女小墨有一同乡,名唤艾草。素日里,除仙都宫人外,她也只和这艾草有来往了。”
一时间,殿内嘈杂之声陡然飞起,而洛微言定定地望向那安静的女子,道:
“婉容,得罪了。”
——艾草乃婉容云氏舒窈之大宫女,阖宫皆知。
而云婉容,却是大皇子的生母。
众人俱是看向云婉容,带了些恍然大悟:这的确说得过去。云婉容虽是大皇子之生母,但她不过民间富户出身,堪堪坐了一个从四品之位。假如宜贵嫔能诞下皇子,必然会压过大皇子去。
这般揣论极是合理,众人心下已有了三分信服,却见云婉容起身微微一福,道:
“未能约束宫女,是嫔妾之罪过。”云舒窈的身影总是寂寂的,可她却有一双清亮柔和的眼睛,似不曾受过岁月磋磨,“然而恕嫔妾无礼,那小墨与艾草仅是相识罢?多的证据恐怕并无。否则,娘娘昨日就该拿了艾草去了。”
她着一玉色绣折枝宫裙,外搭织锦软毛斗篷。面容素净而安详,清瘦如一株木兰。这样的身影,让不少太子府跟来的老人,都依稀想起当年那个独领风|骚的云侧妃——她得到的宠爱,怕是连后来的容妃苏合真,也追不上十之六七。然而,星移斗转,不过七八年的工夫,云舒窈已然成了宫里最安静透明的一个人儿。
昔日太子登基,众人满以为云侧妃能得一个妃位。谁料,仅是从四品的婉容,还一困了这许多年。昔日温婉雅致的云婉容彻底失了宠,渐渐消瘦下来,神色却愈发地沉静了。
微言却执盏啜了一口,神情似笑非笑:“婉容此话有理,我倒不敢辩了。”她放下茶盏,话锋顿转,“可微言却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之语,只知事在人为。”
她温婉的眉目似生凌厉之色:“况且,如今婉容的大皇子可是独一份的尊贵。”
云舒窈闻言,蹙了眉头。方要张口再辩,已闻出列之声,却是贺芳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怔怔看了芳仪俏艳的容颜,心下忽生恻意。
“娘娘容禀,嫔妾素日与婉容交好,深知她为人品性。婉容乃淡泊之人,只愿大皇子平安长大,绝不至做下如此失德之事。求娘娘明察!嫔妾愿以性命担保,婉容绝对与此事无关。”她声带暗哑哀凄,与往日独来独往之态大异,“且不说有罪推定何等荒谬可笑,便是以婉容皇子生母的尊贵身份……婕妤这样给婉容没脸,真当圣上能干看着么!”
她这话先软后硬,隐隐透出威胁之色。洛微言惊怒斥道:“还不速去扶芳仪起身!”贺氏却只是跪地不起,额上挂珠蝶钗脆声敲击于地,她重重叩首,沉闷有声:“但请娘娘慎重对待此事,既事不定,还望慎言,勿损大皇子生母之清誉。圣上,只大皇子一个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