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纵使旁人有心也挑不出错来。持重沉稳如姚黄,得月河倚重多年。越荷心下动容,她何德何能,能得姚黄两世相随?纵然今日她主动留下亦是为玉河考量的缘故,越荷也记下这份情谊。
而玉河亦是拧了眉:姚黄话说的这般明白,她自然不会听不懂。长幼有序加上死者为大,姐姐的大宫女到了她身边,论理是要比她的琼英琼华更为尊贵的。若是继续让琼英琼华为大宫女,旁人就有了嚼舌的理由。若是让姚黄魏紫为大宫女,又恐琼英琼华寒心。
玉河心下不乐,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胡乱点头:“你说的是。”念头一转,终归有些不舒服,又问魏紫道:“那魏紫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么?”
魏紫本在怔怔,闻言忽一咬牙,下拜泣道:“奴婢不敢给娘娘添乱,可……奴婢自愿当娘娘的执扫宫女,只求贵妃娘娘将奴婢带走罢。”
玉河悚然有惊:“可是理芳媛待你不好?”
魏紫抬首盈盈泣道:“并无。只是、只是奴婢甚是思念贤德贵妃……奴婢甘为执扫宫女,但求侍奉娘娘身侧。”说着又向越荷磕一个头,“求主子放奴婢去罢。”
不料又出变故,众人俱是惊住。越荷脸色微变,心知自己无法阻拦,说到底魏紫忠心的是前世的贤德贵妃,她还能说魏紫有错么?嘴唇动了动,终究道是:
“……你有心,我何苦做那恶人。”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魏紫面上露出真切的喜色来,又犹豫着看了姚黄一眼,终究走到玉河身前再次叩首道:“求娘娘收下奴婢。”
玉河见她忠贞,欣喜不胜,抚着小腹道:“也罢,也罢。魏紫,本宫必不亏待你!你先在本宫身边随侍着,来日等本宫的孩儿出身,你便是孩儿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现今宫中只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玉河又是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无论诞下的是男胎女胎,都必然令人瞩目。安排在孩子身边,倒也算是个好去处,不至于辱没了先姐的宫人。
魏紫连忙谢恩道:“多谢娘娘!”玉河含笑叫了起。
忽听清脆的拊掌声,却是丁修仪娇滴滴笑道:“这才好呢,得亏娘娘的主意,这下可是两全其美呢!”又转向越荷挑眉笑道,“理芳媛不会舍不得罢?”
越荷轻声道:“嫔妾不敢。”心下却是微微一叹。此番,实在是她累了姚黄。魏紫那番甘愿去当玉河身边执扫宫女的话一出,众人只会觉得她是自矜身份,而忆不起她先前的周全考量了。
魏紫的话实在是同时打了她们两人的脸。
想来玉河目的已达到,可她初闻姚黄魏紫的讶异喜悦绝非做戏。丁修仪,重阳糕……魏紫生出离意,业已久了罢,就连姚黄都措手不及。
重阳宴最终在一片和乐的氛围中结束。昔日贤德贵妃身边的牡丹双姝,就此离散。魏紫跟随李贵妃而去,姚黄执意留下服侍理芳媛,着实令人叹息。
这一日,回了牡丹阁。越荷屏退旁人,才握住姚黄的手要说话,小茶便进来通传说江承光今天晚上要歇在她这儿,不觉讶然。
第34章 魏紫泣血 苏氏心肠歹毒口蜜腹剑,是她……
闻得江承光将至, 越荷微微一愣,道:“我晓得了,去罢。”
沉吟一刻, 心里已有所推断, 却极讽刺。轻轻摆头,复又握了姚黄手道:“你我虽名为主仆,可我初初入宫, 事事都是你与——与魏紫二人周全着,我心里头是念着的。”
姚黄垂首道:“奴婢不敢。”目中有水光氤氲。
越荷一叹:“你心里, 想必也更亲近贤德贵妃的妹妹罢。我承你的情,可你也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姚黄拭了泪水,俯身下拜:“魏紫她不懂事,还请主子见谅。”
越荷的笑便淡了几分:“我明白的,你不必说了。”说到底,魏紫忠于的是先前的她, 或者说是李氏一族。她又有什么立场怪罪魏紫?只是姚黄——
姚黄跪伏于地:“奴婢是真心跟随芳媛主子的。”
越荷忽而眼眶一酸:“你先起来, 地上凉。”
姚黄拗不过她, 仍是行了一个大礼才慢慢起来道:
“奴婢晓得, 主子虽觉得魏紫叫您丢了面子, 可也敬着这样的忠仆。奴婢旁的不敢说, 对贤德贵妃的忠心不绝比魏紫逊色半分。只是贤德贵妃去了一年,苏贵妃将奴婢指来服侍主子。奴婢尽自己的本分, 主子也肯信任奴婢, 奴婢心中实在感激, 真心跟随于芳媛主子的。主子许是不信罢,只奴婢心意确然如此。奴婢……见主子第一面,奴婢便觉得熟悉亲切。”
她终是触动情肠, 说到最后也闪了泪光。可姚黄素来隐忍,只低头拭了,肩膀微颤。
可她怎知越荷心下又是何等感怀欢喜。
熟悉亲切啊,这样轻忽的理由在越荷心中,却是重若千钧。姚黄不知,她自己怎会不知?泪欲涌出……终究,在月河死去一年之后,世上还是有个人记着她,念着她,并且愿意跟随到这一世来。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何言。
姚黄见久无回应,心中一叹,正要再说下去,越荷已握住她手道:
“姚黄,能与你有这样的缘分,我十分欢喜。我必不错待你。”
姚黄见理芳媛目光温情而肯定,密睫微颤,含泪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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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光至时,越荷堪堪清洗好手上的伤口,正重新敷药。
方才她应急射出几箭,来不及寻合手扳指,因此弓弦在右手拇指上勒出深深一道血痕,左右拇指也有些许擦伤。按理说带了伤是不便接驾的,但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且皇帝自己提了要来,自然也没不长眼的硬要上赶着劝。
皇帝入内便免礼,叫越荷坐下。又拿起她的手细看:“这生玉膏抹着是不错。姚黄,记着给芳媛一日两换。”姚黄连忙答应。
江承光又亲为她缠了巾纱,口里似随意般询问:“你从前学过箭术?射时如何不佩扳指?”
越荷羽睫覆下,轻轻掩过:“少时和爷爷的家将学了些,也久不曾练了。老人家是小兵摸爬滚打地上来,哪里有扳指护过,教我便也如此。也只学了一些时候罢了。”话是诌的,却能找到些依据。且记忆里那么个老家将早已死了,江承光也不至于为此深入追究。
江承光“哦”了一声,似乎才回想起来面前女子的爷爷是陈朝越威将军,曾叫夏军吃尽苦头,最后败于李伯欣之手。正想说什么,瞥见越荷面前的杯盏,遂道:“你怎么吃酒呢?受伤就该饮食清淡,忌酒辛辣。且这冰翠杯子太冷,里头的酒喝了是要胃里难受。”
越荷失笑:“圣上过虑,只是小伤。嫔妾虽爱饮些清酒,但亦懂得节制之道。”
江承光遂不再说话,许久之后,才轻轻一叹:
“今日委屈你了。”
越荷面上只是不露声色的柔顺笑意:“嫔妾不委屈,贵妃乃性情中人。”
江承光冷哼一声:“性情中人?阿越你不必劝,她素日里的骄纵任性朕何尝不知!李家不过是要她继续占住贵妃的位置,可她哪里及得上她姐姐——”自觉失言,忙住了口。却见越荷神色不变,垂了首低低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不由叹了一声。
“贵妃骄纵,朕素日里碍于……也的确太惯她了。”
越荷听出皇帝话中有不满李家的意思在,一颗心早就提起。只佯作柔顺安静,盼他多吐露几句才好。前世她便深知皇帝不喜李家势大,的确,先帝留下的功臣难以讨新皇喜欢,哪怕有她这个贵妃在也一样。但是,他宠爱玉河若不是出于真心喜爱……江承光从来不是喜欢委屈自己的人。
进京路上,不是没有听人议论过大将军、成国公李伯欣居功自傲、权势熏天,但从皇帝口中听到这样语气……越荷再睁开眼时,眸光已是清明,她见对方不言,遂柔声道:
“贵妃不是心思多的人。嫔妾听闻,贵妃家居之时便深得大将军宠爱,只因贵妃与将军性情仿佛,直言快语,不打拐弯。”
又见江承光看她,只浅淡一笑:“怎么?嫔妾爷爷因败于大将军而自刎,嫔妾便一定得说大将军的不是?越荷旁的不知,只知当时虽情势倾覆,大将军胜过爷爷却是凭的真刀真枪的本事,爷爷败于大将军之手也算无悔。嫔妾总不见得希望赢了爷爷的是个奸诈小人罢?”
江承光眸光暗沉:“你倒懂事,只是旁人未必这样想。”
越荷看他眼睛:“虽说三人成虎,可嫔妾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皇帝的眉头舒缓了些:“你还小。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手指摩挲那冰翠酒盏,“好了,手上还有伤,睡着了会长得快些。你先歇罢,朕再看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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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玉河惊得站了起来,旋即厉声喝道,“魏紫!谁准你红口白牙地污蔑苏贵妃!我姐姐是身体虚弱小产而死,与苏姐姐她又有甚么关系?”
魏紫重重磕在地上,额上血迹斑斑:“奴婢所言句句为实,娘娘若不信,奴婢愿一死证清白!”她哭泣道:“娘娘,正如姚黄所言,理芳媛待奴婢确实优渥。奴婢为何不顾一切也要求您收留?只因奴婢非告诉您此事不可,也只有您才能给贤德贵妃报仇!奴婢甘愿背上忘恩负义之名也要来您身边,实在是贤德贵妃恩重,不得不报呀!娘娘,您姐姐死得冤枉凄惨啊!”
她见玉河神情无措,心下报仇之志愈坚,声音凄厉如夜枭:
“那苏氏心肠歹毒口蜜腹剑,是她害死了贤德贵妃!苏氏,她生怕贵妃诞下龙子之后登临后位,便翻脸对贤德贵妃下手,亲自端来了毒汤水!”
“娘娘啊,苏氏和她父亲一样,都是忘恩的豺狼啊!您想,苏相不是受过我们将军救命之恩的么?这些年却和将军翻脸,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苏氏入太子府后,贤德贵妃也曾欢喜不尽、事事照拂。可她怎样!照样负了贵妃!纵然娘娘不念姐妹情谊,不肯为贤德贵妃报仇,也须知此人歹毒真面,多加提防!”
她用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色竟苍白如死,字字泣血:“娘娘现今已怀了身子!恰如当年贤德贵妃!纵然娘娘不信我之言,那苏氏觊觎后位,也绝不会让娘娘平安生产的!贵妃娘娘!您听我之言,为贤德贵妃报仇雪恨,亦是为您自己铲除毒蛇啊!”
玉河惊骇欲绝,紧紧攥了胸前长长的妃色锦绶,许久才平定了气息,虚弱道:“……你先下去,让本宫自己想想。”
魏紫泣而再拜,方才退下。
待她退下,玉河登时摊在贵妃榻上,鬓发散落,乌眸中俱是慌乱。她紧紧抓着婢女的手,道:“琼华,她说的可是真的么?苏姐姐真的会害我?我,我还有孩子……
琼华忙为她拍背抚慰:“娘娘定神,定神……”又扬声向殿外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娘娘煮点儿桂圆红糖水来安神?”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玉河的手臂。
玉河渐渐定了神,好看的眉骤然蹙起:“琼华,你,你不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么?”
琼华道:“奴婢看那魏紫确是诚心诚意、不惜赌命的。只是——”又犹豫道,“先前贤德贵妃的事,实在难说。娘娘那时还在闺中,哪里能知道些旁的?”
玉河急促道:“不,你不知道!入宫之前,爹爹曾嘱咐我多交好于苏姐姐——琼华,你可知么?爹爹亲口告诉我,他与苏相仍是至交。只不过朝中避讳,为了苏伯伯仕途故才假意闹翻,私下仍有往来。否则文武勾连,苏伯伯这些年也不可能这样快地封了左相。这事,旁人都不知。”
琼华大吃一惊:“那小姐你——”一不留神,闺中的称呼脱口而出。
玉河摇摇头:“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那魏紫既然是我姐姐身边人,说话想来有几分可信。但苏相之事,却是父亲亲口|交代。”又沉吟道:“暂且留心着,寻机会让大嫂入宫说话。”
琼华自是应下,又琢磨着问道:“此番那越氏侥幸,主子可还有打算?”
她是想让玉河想些别的,别太紧张害怕。毕竟比起分庭抗礼的苏合真来说,理芳媛实在是微不足道。玉河若要对付,也极轻松。不料玉河听了,却微微出神,眼前竟又浮现出那女子手握弓箭走来的模样。
那模样一时和记忆里的姐姐重合在一处,难以分开,纠缠不清。
玉河不由脱口:“不,且不必了。”又见琼华不解,方缓了心神道:
“我又不厌恶她……不过是为扫仙都宫人颜面。魏紫之事阴差阳错,已达了目的。日后,我长信宫的人不许与越氏为难。”说完,仿佛松了口气般。
心里再多纠葛,尽数撂下。她不想看越氏的样貌神情,那实在叫她感到……既已为难过,证明自己没有软弱困顿,那便算了!以后这件事就算完,眼不见心不烦得了。
琼华稍一犹豫,道:“奴婢记下。只是丁修仪当日献糕之举,恐非意外。”
玉河一挑眉,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罢了,总归是有心讨好本宫。虽然是自作主张,但得了魏紫也不坏。”
她下意识又恢复了“本宫”的自称,仿佛宫中的尊荣带给了她的底气一般。玉河竭力忘掉魏紫先前那一番言语,面上重新露了点笑容:
“明日丁修仪来时,本宫说她两句就是了。琼华,你说我这次赏她点什么好?”
琼华只笑:“不拘什么。娘娘的福气,旁人想沾还沾不上呢。”见玉河神色轻松了不少,方放下心来,“奴婢去捧桂圆红糖水与娘娘喝。”
玉河允了,琼英自躬身而出。玉河解了青丝,独坐正殿。忽觉周身一阵寒凉彻骨,却是那热烫香甜的桂圆红糖水也不能驱散的。
第35章 尚食女官 或许,秦司膳会是一个好的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