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薇抚摸着二皇子熟睡的面容,柔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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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上近来多有弹劾李家拥兵自重的,皇帝多半留中不发。有一给事中当面在朝上语气激烈地提起了,皇帝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他几句。这在众人眼中,无疑是皇帝真对李家淡了的征兆。
而消息传到后宫,玉河未免也是心里难安。
之前被夺去凤印她尽管惊怒委屈,却也没想过去争这一时之气。不料父亲比她还觉得被下了面子,隔天就反复请祭奠姐姐,逼着皇帝又把凤印换回来了。
这样一来,皇帝心里岂能舒坦?
玉河是极担心家里的,但她却担心自己的话传过去又会让父亲再做出什么激烈之举,因此事情只好闷在心底。可是闷在心底又觉不痛快,便时时让人去请理贵嫔过来说话。
如今她既坦诚于心,便觉得理贵嫔确实很好,言辞亲切,为人又温柔,待她也好。
玉河晓得理贵嫔怀着身孕不方便走动,每每派了轿辇去,或者自己上门也是有的。如有适宜孕妇所食,也都命人往九华殿那边送去。
已是九月,怀胎四月的越荷正式行了册封礼,自此便是正经的理贵嫔。而迁宫事宜也落下尾声,越荷自偏殿清安迁入正殿九华,自此便是永乐宫的主位嫔妃。
永乐宫是新收拾出来的宫殿,没什么旁人。唯一一个,还是越荷亲自开口向江承光求来的薛修媛。因迁宫之喜,特晋封一级,做了薛婉仪。
她自择了奇兰阁居住。
霍妩故去后不久,冯顺媛便被洛昭仪以“孕妇金贵,需主位照看为由”接去了永信宫,暂安排在怡春阁,以规格论确是极为抬举。
彼时小李贵妃、宁妃都有些不太乐意的样子。然而宫中高位嫔妃,除苏合真外到底只剩下洛微言不曾生育,她又侍奉多年劳苦功高。因此圣上一口应允,也没什么大的风浪掀起。
现今冯顺媛的胎应有八月余,据医女说似是个健旺的皇子。洛昭仪照料她极为精细,顺媛也鲜少外出走动。众人只听说她的肚子挺得极高,却是没几个亲眼见过的。
这日,与往常并无不同。
越荷陪玉河坐了一会儿说话,便告辞回宫。
她的小腹已经能看出微微的凸起,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玉河心情仍不很好,但是体贴她,只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越荷犹豫了一下,又出言问:“李将军说要送侄女入宫陪伴二公主的事——”
“被我否了。”玉河却有决断,她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多事之秋。”
又瞥一眼越荷的肚子,关切道:“你也当心。”
越荷心中再忧虑,也只是点点头。
她很看重这一胎,也想要好好将养着,平时是不该多思多虑的。而且为了孩子的缘故,也该积福积德。但是,正如玉河所言。
多事之秋,不能不防。
莫说宫中自有眼红的盯上她的肚子,光玉河和李家那边,也没法让越荷放下心来。
但越荷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且与她所有的预料无关。
并且,站出来的是她绝对不会料想到的那个人——
十月桂子落的时候,有一则流言在宫中逐渐传开:
“理贵嫔越荷,在入宫之前,是曾经和男人定过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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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刚刚传入永乐宫的时候,越荷正在试新茶。闻言一时怔愣,手里一抖,茶水泼湿了衣裳。
姚黄见了,极是心疼:“这蜀锦乃是李贵妃特意赐的,阖宫也就得了三匹……”她话到一半,忽然见到越荷、桑葚难看面色,前者还好,后者已是将惶恐写在了脸上,不由讶然。
“——竟是……真的?”
越荷看她一眼,并不多言。
但这已足够叫姚黄明白目下的处境,她急忙屏退了旁人,又厉声告诫他们不许多言多语。
越荷沉吟不语。她并未阻止姚黄的举止,哪怕料知是无用功。曾经担忧的密事终于被揭露,她在心底发凉之余,又不禁有些微妙的释然,仿佛这一刻终于来到了似的。
然而这消息因何而起……
越荷垂下眼帘,只觉手中新捧上的茶盏也沁出凉意来。
她清楚,现下姚黄的惊异,也绝不会是后宫中头一份的。而这样重大的事情被揭开,幕后之人所图绝不是轻飘飘的一些中伤。对方必然是拿到了证据,甚至是想要就此给她吃一个大亏的。
然而,矛盾在于明明是事件中心的她,却无法立刻给予还击。
置之不理?流言只会更加厉害。而假如出手压制,反弹之下旁人反而说她心虚。更何况,此事为真,深入查探后不是不能知晓,她现在否定只是给别人送上把柄……
但是,任由宫中继续传着这些流言,影响慢慢发酵开来,便是真能“澄清”,也已大坏了。
越荷定了定心神,即刻让桑葚去告知玉河事态始末,甚至盯着她学了一遍话该如何说。要她请玉河出手,不可让宫中继续胡言,拿宫嫔的私事作谈资,以损天家威严。
这固然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这对于目下的情况也只是杯水车薪。
便是玉河愿意出手镇压,掌着宫务的另外两位也不见得肯帮忙,暗地里推波助澜又或者直接就是幕后黑手呢?再者说宫人之嘴难封,有心人助长之下……
越荷其实并不很心慌。
正相反,她心中有一种渐渐升起的笃定,知道这次的事伤不了她。入宫之前定过亲,那又如何?她是退亲之后正当入的宫,最多被人说几句嘴,道理上没有站不住的。真要闹大了,也不过是为的惹皇帝嫌弃她,觉得她定过亲又不诚实罢了,这些也都不大能站住脚。
可是,叫她不愿深思的一点是,这人能这般笃定地把事情宣扬出来,肯定是有所证据。那么,她又怎么可能放过活生生在宫中的另一个证人,然而……
遣去东明阁的宫女却被打发了回来。
旬日,已闭宫静居数月的顾盼遣人来送了她些物什。没甚出奇,只是些衣料、珍玩,又有顾盼手抄的经书。来人只说是婕妤补上的贺礼,祝理贵嫔迁宫大吉。
这时候送来贺礼,宫人们俱以为顾盼要雪中送炭,颇感安慰。姚黄亦揣测,顾盼是失宠幽居数月渐渐清醒,决意再度争宠,因此谋求联合,特意向风言风语中的越荷示好。
越荷忆起顾盼的种种性情,却觉她是宁可“抱残守缺”的——
这样的人或许会流于偏激,但绝不愿玷污心中的美好,更不会以此为筹码。
顾盼待江承光一片真心,待太后亦然。
越荷沉吟片刻,展了顾盼手抄的那本经书。其间夹一小笺,墨迹新干。寥寥数句,似是关怀问候之语。她逐字读完,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恰在此时,听桑葚疑道:“娘娘……这顾婕妤倒是挺大方,想来从前太后的确赐了她不少好物。十匹缎子,九匹都是上好的织锦。只其中不知为何杂了一匹楚锦,想是拿错了。”
姚黄随口应道:“楚锦在民间虽有些价钱,于宫中却只是平常衣料。想来的确是拿错了,顾婕妤不至拿这个来赠娘娘。”说完亦是有所悟,脸色稍变。
越荷淡淡看了小笺最后一行的“吾心极慰”,道:“不,她正是为了送这一匹楚锦,才搭上的那些好缎子。都收起来罢,不必理会。”
她记得顾盼对楚怀兰的怨愤之意,在对方眼中,自己与楚怀兰无疑是一伙儿。如今自己遭殃,又与楚怀兰分道扬镳,难怪顾盼那一句“吾心极慰”了。
如今宫中纷纷流言她曾定亲一事,以顾盼高傲性情及对皇帝恋慕,为此鄙夷她倒不出奇。只是如此外露的急切,想来的确是遭了楚怀兰的牵连。
越荷默然片刻,强振精神问:“如今宫里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姚黄答:“除了娘娘的事外,还有一桩。近来永信宫太医请的格外勤快,但对外只说是为稳妥起见。宫里纷纷传言,冯顺媛的胎不稳。”
桑葚道:“这么说,风言风语全落在娘娘和冯顺媛头上?偏宫里头就咱们娘娘和冯顺媛挺着肚子,这……想来是……”她揣度是有人不乐见皇子出世,但宫中几年学会的谨言慎行,却叫她生生压了下去,只说:“唉,是个多事之秋。”
越荷叹道:“是啊,多事之秋。”
然而,议论此事的宫人们并未想到,至十二月越荷怀胎七月,对于她曾定亲一事的议论已渐渐平息之时。冯顺媛那分明怀满了十月多的肚子,竟还在高高地挺着。
宫中有言:妖孽将出。
第101章 阿椒发难 理贵嫔越荷,曾经和男人定过……
冯顺媛是三月末曝出的有孕, 到如今已怀了十个多月了。
虽说是“怀胎十月”,但妇人怀胎多只需九月余。称为十月,不过是个约数。然而冯顺媛这一胎似极古怪, 分明已经怀满了十月, 却仍未有瓜熟蒂落的迹象。
此事在宫中议论纷纷。
皇帝亦从前朝繁忙中抽身,专程去探望。照看这胎的洛昭仪只是愁眉苦脸,言说太医瞧了也没甚么问题, 产婆、乳母早已备了多时,可偏偏冯顺媛的肚子没半点要生的迹象。
江承光心里也犯嘀咕, 转着些古怪念头。然而不等他问出口,洛昭仪已私下回道:
“臣妾……照料冯顺媛以来无有不用心的,见她总不生产,心里难免嘀咕。”
她的模样像是惭愧似的。
“臣妾命贴身宫女去伺候顺媛饮食、更衣,她果然是小腹高挺,并非假孕。延问了数个太医, 的确是十月身孕, 又非什么怪病。臣妾实在无法, 连观音佛祖也拜了又拜。”
她温婉道:“倒是这一拜, 来了些奇兆。”
江承光正心神不定, 闻言又喜又疑:“你讲。”
微言答:“臣妾拜观音疲累而神游, 似闻天外传音,言‘春时蒂落第一声’。说来也怪, 臣妾听了这话, 顿时清醒。疑是幻觉, 但此七字却印在脑海中不能忘。”
“哦……”江承光沉吟片刻。
他倒未必信,然而比起宫中“妖孽”的流言,到底洛微言的话更好听些, 是好兆。既然不是自己失德招来灾患,那么洛昭仪的说法便有了几分可靠。
他含糊地给出态度:“微言是有德之人,上苍眷顾。”
洛微言亦懂得奉承:“是圣上有德,微言不过恰逢其会传话罢了。”她款款笑道:“圣上,咱们只暂且杀了宫中流言,不宜声张出去。想来再等些时日,定有所报的。”
江承光允。
于是宫中流言在洛微言的大力整治之下,又消了踪迹。妖孽妖孽,冯顺媛怀的是圣上之子,怎能是妖孽呢?虽如此,但人心里不免犯嘀咕。
越荷因流言甚少离宫,只听暗线说洛微言仍是不慌不忙、气度端庄,心道以对方手段,之前又怎会容忍那般荒谬的流言传出?想是备好了彻底的后手,要打个翻身仗。
先抑后扬,取胜之道。
但她自身怀胎已求谨慎,却是难再理会那番波云诡谲了。
只有一回江承光来看她时,提起冯韫玉的胎,神色并不见欢喜,隐隐带着阴郁。
越荷仍记得,当时江承光说的是:
“……妖孽之说,朕是绝不肯信的。朕未失德。”
他顿了一顿,眼色更厉:“朕未于天下失德!朕未负于天,天又如何会负朕?……”却无意识地张出一只手,似想要摸摸她隆起的小腹。
越荷听他继续说:“只是祥瑞……嘿!朕也没多信,宫里近来多有谄媚说法,圣人怀胎十二月而降,冯顺媛之胎或许应在这上头。圣人……亦是可笑。”
“只圣人总比妖孽好听些,朕才未摆脸。听他们说得多了,倒也有几分憧憬。兴冲冲地去瞧了冯顺媛,谁料太医说胎儿虽不落地却极健旺,但冯顺媛却是个苍白萎靡的病样子。”
他叹口气:“朕当时……便灰了一半的心。圣胎,圣胎,固然是好,但弄成这幅人心不稳的样子?……朕少子嗣,不过盼着有孩子安生落地,健旺长大罢了。”
“冯顺媛挺着肚子,却是瘦得脱相。站都无力,脸上粉厚得吓人。”
“从前她不说多么知情解意,至少温顺讨喜。如今却是神思恍惚,朕问她一句,要半天才回两个字,又情绪激动,拉着朕的衣袖要嚎啕。朕虽怜惜她怀孕之苦,见了亦不喜,着她躺着便离宫了。”
“此后,朕又瞧过她一次,却是嗜睡昏迷未醒,脸色黯淡无光。于是朕再想起关怀龙胎,虽到了永信宫,却只呆在昭仪的宣明殿,而不乐意去瞧顺媛的怡春阁了。”
越荷听他这番剖白,并不动容,只觉心下寒凉。
冯顺媛这孕征实在太古怪,皇帝又漠视得过了——似有什么不祥的猜测要浮出水面,回过神来却见江承光怅惘笑着凝视于她。
他道:“……唉,朕哪里想要过什么圣胎?朕无非是希望一切平顺妥当,孩子就该十月而诞,正如国家以平稳为上道,才能长治久安。阿越,咱们的孩子也该妥妥当当地降生,这才叫人高兴、愉快。冯顺媛那胎,总归古里古怪的,还是快生下来为妙。”
说完这些,他没要越荷回答,径自起身走了。
或许因流言之故,江承光近来待越荷颇淡。谁料到他忽然来说了这么一通真心言语。越荷送别对方,双手交叠至于小腹。七月的身孕,正是孩儿的小手脚有劲的时候。
忆起相请三次、皆不来应的楚怀兰,越荷的心却愈沉下来。已做好了不能挽回之念头。
冯韫玉的流言若按下去,有关她的极可能被抬起。而宫中少有无头无尾的手段。引起此事的人,莫非真没在暗中做好准备,等着一击致命吗?
越荷想:莫非她此生合该为复仇而来,所以不能有半点牵连。仙儿、聂轲、怀兰,初入宫时定盟的三人,一个一个弃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