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又在暗中窥伺,总不能安然。
她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心里终是渐渐有了决断。
十二月六日,宁妃钟薇于长秋宫玉芙殿设宴庆迁宫。
……
其实宁妃迁宫已有数月,然而二皇子身子总是不大康健,宁妃慈母心肠忙于照看,自然就没心思去顾迁宫宴。甚至越荷那边的都开过了三月,她这边的才备好。
越荷出门前,已有些心神不宁。
幕后人的招数,悬空着迟迟未落,而事情的敏感更使得流言无法真正消解。然而,总没有她自己去找皇帝解释的道理——这是前几日皇帝来时她没有开口的缘由。
皇帝若不问,她便不能答。可此事,其实早了早好。从她这里不能破局,只能被动等待幕后之人出招。楚怀兰的离心更是埋下了深深隐患。
越荷倒是有心为自己澄清一二,然而傅北身份何其敏感,江承光又对他有些心结。自己若贸然扯出前头订婚的事来,万一江承光迁怒更重,那才是真正的无法挽回。
她整理妆容,心思沉沉。
出门时只觉身子有些笨重。桑葚在旁看得心惊,嚷着娘娘何必要去?
越荷与姚黄对视一眼,两人却是一个念头:
引蛇出洞,不能再避。幕后人要发难,总是得在大场合才好踩她的脸面。今日是宁妃的宫中,她若出事宁妃亦有责任,反而比旁处更安全些。早,不如晚。
“都讲‘七活八不活’。”出门前,姚黄低声对她说道,“实在不行,娘娘赌着……拼上一把!闯出个痛快,人也不好叫这些事儿憋着,看看能不能叫圣上怜惜一点。”
但她愁眉紧锁,显然极是不愿的样子。
越荷拍一拍她手安慰道:“我晓得的,你放心好了。”
这一日她身边陪着的是桑葚,从家里带来的桑葚。也唯独桑葚更加清楚其中始末,可以为她分辩清楚。故而姚黄哪怕再是心忧,也只好在宫里等着。
“便是宁妃的宫室,总是以李贵妃为尊。她在,我又怕什么?”越荷又劝。
然而,或许正是此语成箴,至玉芙殿时,本该早至的玉河并未出现。
据说,是幼玉公主忽然发起了热来,使得贵妃慌了手脚。
越荷已清楚玉河在此事中绝对站在自己一边,那么便是幕后人的手竟然长进了承晖殿。她低声一叹,丢出那么重要的棋子,只为对方自己?料想今日后必然宫中又是大换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仅是顿了一顿,越荷扶着桑葚的手,悠悠步入了玉芙正殿。
一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酝酿了两个月之久的大戏,迟迟地上演了。
……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宴未过半,一片祥和之中,素来温柔恬淡的云婕妤,忽然向楚怀兰发问道:
“近日宫中多有流言纷纷,言说理贵嫔入宫之前曾与楚贵人之堂兄、前朝傅氏有亲,不知其中真假,不如借此机会请楚贵人为我们阐明?”
越荷心下一沉,未及出言,便见今日入席后看也不曾看她一眼、神色冷若霜雪的楚怀兰霍然一笑,轻蔑羞耻一般,口里道:
“这自然是真的,哪里有什么好分辩的?”
一时间,满座哗然。
楚怀兰这话一出口,无数道窥视的目光便向越荷身上来。
主位的宁妃轻咳了一声,口中道:“都是宫中姐妹,俗话说‘英雄不论出身’,今日既得了缘分聚在一处,何必谈往事?”
又对云舒窈道:“婕妤,你素日温文恭谨,今日何故做口舌之争?”
云婕妤掩面羞愧。
宁妃见状,已表了自己的宽和,心中十分满意,又要言笑晏晏地把话头递出去,不料正在此刻,妃嫔中忽有一人发声道:“娘娘此言差矣!”
众人望去,原来是失宠已久的汪嫔。此刻她端然而坐,面上隐然有兴奋刻毒之色流过,竟不似往日遭人耻笑的粗鄙疯癫。
汪嫔望向越荷,目光似是从她凸起的小腹划过,口里冷笑道:
“英雄虽不论出身,可是有人含糊其辞、蒙混过关,这又怎么算?”
越荷方蹙眉,宁妃已然斥道:“汪氏!大庭广众之下,哪有你胡言乱语的道理!”又怀了些安抚意味地看向越荷,“贵嫔,你且歇着,龙胎要紧。”
那汪嫔犹自不甘,口中还道:“正是因为龙胎要紧,其生母的品行才重要,哼!不说退婚入宫嫌贫爱富的品行,单单是差点和前朝逆贼有所牵连,这就……”
她这话不仅指责越荷,还将楚怀兰也连带了进去,几乎叫她立刻变了脸色。
第102章 孰能无恨 被人践踏轻蔑,尝尽出生以来……
众人见汪嫔亦将楚怀兰指责在内, 便道场面要更乱。
楚怀兰往日里虽算安分,但涉及辱陈之事,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岂料这回她仅是狠狠剜了汪嫔一眼, 扭过头去再不说话。
越荷心道:汪嫔多年以来攀附玉河, 自己现在归在玉河一派,她却突然出言指责。
对方心机并不像极为深沉能潜伏多年的,那该是……
“汪氏!”正此刻, 又一人拍桌而起,众人讶异望去, 原是薛婉仪。只见她一张素白面容气得泛红,张了半天的口,却也没吐出多厉害的词句来:“住口!龙裔之事岂容你非议!”
越荷却知她是在回护自己,心下微暖。
“正是如此。”沈贵姬亦道,肃然有声,“理贵嫔、楚贵人为圣上钦点入宫, 必然是品行端方, 早有查证, 哪里容得到你来胡言?至于龙裔生母的品行重要?”
她微微一笑中仿佛带着刺:“说句大不敬的, 想来之前夭了的二皇子, 太医说胎里带弱, 是否就是汪嫔这位生母怀胎之时到处张扬、借机生事之故呢?”
她这话既快且毒,汪嫔听了先是怔怔, 随即脸上出现极可怖的神情, 似是触动了逆鳞, 掀开桌子就要扑过来:“你竟敢——”
一场针对越荷的风波,在沈贵姬轻巧一言后,竟似被转了锋芒一般。
随着汪嫔发疯一般的动作, 宴席上一时大乱。而沈贵姬不慌不惧,她并不去看那汪嫔如何被宫人制住犹自辱骂不休,只在这纷扰乱象之中,对着越荷淡淡一笑。
越荷微微点头,心中却明白此间事决然未了。
上首的钟薇看着乱象,心中倍感不乐。尽管此次发难亦有她的诱导在,然而今次乃她迁宫之贺的喜庆日子,又是在玉芙殿主位开席,李玉河也未至,好容易放开手脚一回。
原本借机刺上越荷一番,引起风头怀疑,也就罢了。这汪氏状如泼妇,看了实在是……
然而她终归是知事的,站起来疾言厉色呵斥道:“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汪氏自丧子之后便格外听不得人说她孩儿的不好,加之今日又被越荷的肚子给刺激,现下更加是癫狂,污言秽语迭出不穷,让人看了就皱眉。
便有妃嫔絮絮道:“果然是宫女出身的,没教养。”
那头汪氏已被拿了住,伏在案下咒骂哭泣。
宁妃怜她多年丧子,又恼她不分场合,现下冷了面色不言不语。倒是沈贵姬致歉道:“臣妾一时激愤,口无遮拦的,倒说中汪嫔的伤心事,是臣妾不对。”
宁妃道:“你也是好心。”
越荷见状无法,亦要起身请罪。却在此时,今日至此还不曾说过什么话的洛微言,却恰到好处地止了她的动作,微笑道:“先等一等。”
她起身款款道:
“本宫今日见了一番争执,本不欲多言。只是听方才贵姬提‘贵嫔、贵人’什么的,才想起理贵嫔同楚贵人一处出来,又是一同进宫,是圣上要多加优厚的。楚贵人为前庄敏公主之女,如今却只居贵人之位,是否有些委屈她了?她资历也够了,别的不说,晋封一二却是该的。”
这话不仅断了越荷请罪的动作,反而让宫嫔们回想起先前争论的焦点来,看向越荷的目光也多诡异——无论如何,以前朝那边的身份论,楚怀兰是宗室之女,而越荷是臣子的女儿。
按照忠义的思想,怎样都该是越荷帮扶着楚怀兰。如今她更得皇帝看重也就罢了,但也不知道帮扶一二,自己倒成了贵嫔,楚怀兰现下也只是个贵人。
这还真是……啧。
越荷才闻此言,便感汇往自己身上的诸多目光愈发不屑。她明白此事没什么好分辨,再是口舌如簧,明面上也辩驳不得,遂只安静俯首道:
“是此道理,臣妾惭愧。”
她这么干脆恭敬地认下,又让不少之前鄙夷她见利忘义的妃嫔心里泛起了嘀咕。
虽然“忠于旧主”的好话人人会说,可深宫之中也没多高的道德水准。理贵嫔面上隐有黯然之色,会否是楚贵人先行不善?
又想起之前楚贵人出言指责理贵嫔曾与旁人定亲一事……气氛一时微妙。
而越荷的表态终归是有用的。她首先自认了“惭愧”,挑起话题的洛微言便不好再明里暗里地给她扣罪名。不过这位昭仪娘娘到底没看上去那么好相与,只瞧她温柔和气地一笑,口里道:
“那么便再好不过,姐妹之间仍然是和气亲密,只是以后也须得多多关心留意呢。”
宁妃是不喜欢洛昭仪的。可要说起落越荷的脸面,她也不介意顺手一做。尽管说,比起正争夺后位的她和洛微言,怀着孕的越荷因她敏感的身世,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比起怀孕有宠的越荷,入宫之时还曾引起不少波澜的楚怀兰,便更不算什么了。
而好笑的是,这位前朝庄敏公主之女仍自不知。
钟薇清丽的面容上露出温厚之色,望向楚怀兰与越荷,仿佛满眼欣慰。
“昭仪所言极是,楚贵人确该抚恤。那么便由本宫托大,做主晋升楚氏为正五品德仪吧。”
她这话一出,楚怀兰固然怔愣之外溢出喜色,在座妃嫔们也是纷纷讶然。之前洛微言提起话头或许是想拉拢楚怀兰,但就算她来做主,最多也就是晋升个一两级聊表心意。毕竟后宫之中,还是要以皇帝的脸色论的。直接晋升三级?钟薇倒是有气魄。
但洛微言心思一转,反而更有一番好念头。
她笑眯眯地看着楚怀兰下拜谢恩,神情倒是一派和气,仿佛真心为这姐妹友爱之象而高兴。然而她不疾不徐地出口,玩笑的口吻,却叫谢恩之后欲要起身的楚怀兰,膝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说起来,楚德仪的母亲乃前朝正一品庄敏长公主,若以前朝来论,那么楚德仪出嫁之时,便该封个三品的郡主。之前德仪在从六品的贵人位上呆了那么久,着实委屈。好在如今宁妃娘娘做主,提拔成了正五品的德仪。来日,楚德仪若登临三品之位,也算是一桩恩德美谈。”
越荷身上冷汗细密,洛微言此话太毒!
果然,随着她玩笑般、似感叹似可惜的言辞一出口,楚怀兰面容上,那因着晋升德仪而生的雀跃喜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不知何来的悲伤与惘然。
接着,那双呆滞的眼眸中骤然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并且随着她转头的趋势,一并向越荷处袭来!
是呀,是呀,如今她楚怀兰卑躬屈膝,为自己升成了个待遇好点的妾室而欢欣不已。可是她忘了,自己在家里时,也曾经千娇百宠。父母亲人屡次念叨她是何等出身不凡,她看似不耐听,心中却同样有骄傲自矜在生长。
可入宫之后,原本应该是“臣女”的越荷,爬到了她的上头!
她被人践踏、被人轻蔑,尝尽了出生以来从没尝过的苦楚!
楚怀兰焉能不妒?楚怀兰焉能不恨?
她本该是正三品的堂堂郡主,长公主之嫡长女,煊赫风光。如今却在敌国之君的后宫中,苟且偷生,要为着家人忍让,还要看着一个小小的臣女爬到她上头!
纵然夺去她“郡主”身份的不是越荷,可是随着洛微言的一句话,楚怀兰先头因为受到封赏而浇灭的诸多怨愤,终归是再度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便连此前曾有的一丝“我这样是否不对?她亦没真正做过什么伤我之事”的念头,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怨愤之中,被焚毁殆尽。
楚怀兰抬起一半的膝盖再度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越荷,口里大声说道:
“楚怀兰谢宁妃娘娘封赏!谢洛昭仪体恤!嫔妾得两位娘娘爱护,感激涕零,有何遗憾!只是,承蒙两位娘娘厚恩,嫔妾有话不得不说!”
“尽管之前姐妹们论道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是理贵嫔与我堂兄曾有亲事一说,确凿无疑!姐姐们一片真心为嫔妾考虑周详,却忘了先前理贵嫔一事尚未说清!”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而楚怀兰话犹未绝——
“理贵嫔不仅曾经与我堂兄定亲,昔日在和慧妃身前侍奉时,更曾以此向和慧妃邀宠献媚。否则,和慧妃乃我堂姐,为何她偏爱越氏尤甚,临终要教导的仍然是她非我!”
“况且那时候……那时候我堂兄亦是由圣上恩准,入宫探过病,和她照过面的!”
一句话,直接将越荷的罪行,从“隐瞒亲事入宫”,升到了模棱两可的私|通之事上!
第103章 宴上惊伤 冰凉的液体,在裙下蔓延开来……
越荷跪在毡子上, 神情冷淡而坚硬。
方才她情知不能遭此构陷,被迫要下跪陈情。洛昭仪却忽地阻了她,微笑说她怀着龙裔、地上寒凉, 接着又命人取了毛毡子来铺在地上, 竟是一切周全,逼得她不能不折身。
桑葚已红了双眼,越荷却犹自漠然, 只轻声道:
“是已定罪了么?若无,那么我便辩一辩。”
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 缓声言语:
“其一,和慧妃病重,我侍疾,同入宫探病的和慧妃之弟谈几句病情,从未避人,有何越矩?莫非要我满世界嚷着他曾与我定亲, 我不能见他么?”
“其二, 我同傅家公子的婚约是早年陈帝和祖父随口约下, 既无六聘, 更无媒妁。我二人除退亲时隔帘子说了几句话, 便是入宫后因和慧妃之故再见, 难道这也能叫私情么?强翻出来附会,着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