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最先发现了皇帝,极惶恐地要拜。江承光抬手制止, 默然不语地踱步到榻前,低头对着越荷似褪去了一层色彩的脸瞧了片刻,才示意小李贵妃同他一同出去。
玉河颔首,极小心地将婴孩托给奶娘。
江承光如今待她,已生嫌隙。然而见到玉河如此关切温柔地照料越荷的孩子,心中竟似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动。仿佛玉河也同他有了心中灵犀, 对越荷投注了同样的感情。
这算是他成功的补偿么?江承光不知, 亦不肯深想。
须臾, 玉河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脸上带些疲色, 却强撑笑容向江承光行礼。
江承光随手免了, 问道:“昭仪今日可醒过?”
玉河微微点头:“醒过, 就在圣上上朝的时候。”
“那她说了什么,可看了孩子?有无膳食进用?”
“昭仪只睁了一会子眼便睡去了, 醒来时说过些胡话, 摸额头又没烧着。太医说昭仪身体亏损, 兼之多思多虑,这才魇住了。只需静养上几天,精神头儿终会恢复。膳食仍是缓缓喂进去些参汤、燕窝。趁着今儿昭仪醒时, 还用了几口莲叶粥。”
“说胡话……哦,那也不妨事。告诉朕,她都说些甚么?”
“也没甚么,只是以为喜鹊儿——以为三皇子仍在腹中,急得喃喃。又梦中流泪,唤着母亲和圣上。其它的,臣妾也没听清。”
“贵妃照料昭仪,委实辛苦。喜鹊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啊,是臣妾和宫人们随口唤三皇子的。昭仪刚烈,宁可拔钗刺腹亦要保皇子平安。臣妾等深为敬佩,这几日照料皇子,便取了昭仪夺下的喜鹊铜钗做皇子诨名。实在儿戏,圣上赎罪。”
“喜鹊儿,这小名倒好。”江承光思索一番,“将来教这孩子晓得,他母亲生他的辛苦。”又微笑道:“这孩子出生,朕的确颇为喜悦。”
如今见他表露情衷,玉河已不那么吃惊,更不会教他轻易触动。
她退了一步,笑容恭谨,却藏着针:“圣上添了三皇子,自然是喜。可是皇子早产,昭仪更是平白受了莫大苦楚。不知这罪魁祸首,圣上打算如何处置?”
江承光眉头微微拧起。李玉河却佯作不知,更加逼迫:
“楚德仪无事生非,于宫中造下口业。更是当面冲撞昭仪,险些害了龙裔,难道不是大罪么?圣上如今禁足于她,却连位份也不动,难道是真信了她口里的无稽之谈!”
她的话太诛心,江承光本能呵斥道:“贵妃!你逾矩了!”
小李贵妃纹丝不动。江承光心下烦躁,喃喃道:“朕岂会信她?朕怜昭仪、幼子,暂不加以重责,不过是为昭仪积福,盼她早日恢复罢了。且楚氏——”
“楚氏身份特殊。”李贵妃道,“可是,咱们难道要为此缚住手脚吗?”
“楚氏素不聪敏,背后应当有人。”江承光犹豫片刻,终于吐露心声,“况且,她的确举了些所谓证据,大多荒谬。可……”
其中一件,言之凿凿,似针刺在他心头。
江承光愠道:“这些事,昭仪醒了,你也不要同她讲。贵妃,你管着后宫,不许对此事再起议论风浪。务必使昭仪名声清白——她的晋位礼也由你来办,时间定在开春。”
李玉河答道:“臣妾明白了。”
她见江承光又往内室去,俯身瞧了新晋的右昭仪许久,又亲自抱着三皇子哄了一会儿。温柔得好似天下第一等的好丈夫、好父亲。
可她的心,却很难再掀起嫉妒的涟漪。
使昭仪名声清白——而非还昭仪一个清白。
李玉河心里沉重:竟能让江承光在那样痛恨她的情况下,再次动摇起来。楚怀兰,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事呢?
……
越荷睁开眼时,便见有个人在近前望她。
她睡得久了,竟怔得连唬一跳也不曾。那人却更呆,嘴唇动了几下,猛地靠她更近。
越荷本能闭上了眼。下一刻,那热意迅速远去。她睁开眼,江承光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嘴里呆呆道:“你醒了……总算在朕来的时候……”
她想起自己已醒了几次,想起自己在生产——孩子呢?——对,已经平安了,是皇子。
喜悦的泪忽然夺眶而出。江承光见了,急忙用拇指帮她擦拭泪水,可是越擦越多。
“你受委屈了,朕晓得……”他手足无措,“以后定不会了。”
“孩子,孩子。”越荷嘶哑地说着,声音细弱无力。
江承光便命人抱三皇子过来。待那乳娘近了前,他竟是亲自起身,小心地将婴孩搂在怀里。温柔地俯下身去,让越荷看孩子的小脸。
姚黄上前,扶着越荷起身。
她贪婪地望向自己的孩子:沉睡中如此乖巧恬静的一张脸,没什么胎发。脸和小手都很红润,却不够丰满。或许因为月份不足,个头很小,教人看着,心里也疼痛起来。
想到前番惊险,她心里又疼:“是我对不住这孩子……”
江承光道:“罪魁祸首,尚在受审。你这般揽责,岂不是平白屈了自己?”
难以想象,他会对一个婴孩这么温柔。越荷记得,昔日江承光从不亲近自己的孩子。还魂以来,也只见到他对幼玉疼宠一些。难道,皇帝的年岁大了,终于怜爱起幼子么?
她听见江承光轻拍三皇子的襁褓,唤道:“喜鹊儿……喜鹊儿……”
越荷定了定神。
她知晓自己应当询问事情如何。毕竟,除去生产的惊惧、得子的喜悦,她还记得楚怀兰当众道出她给傅北写过“情信”时,那种几乎灭顶的恐惧。
昏睡数日,事态如何?楚怀兰究竟从何打听到似是而非的消息?
江承光如此温和,是已有定论,还是确不在意?
桩桩件件,极为扰心。然而,她张口却是一句:
“喜鹊儿……”
江承光便微笑起来:“是啊,这是贵妃给孩子起的小名。朕很喜欢,便这么叫着了。”他顿了顿,强调,“李贵妃,给这孩子取了小名。”
越荷不由恍惚:还魂几载,如今听到“李贵妃”三字,她已不至于再当做自己。可兴许前度噩梦频频,前世今生交错,又模糊了身份——
江承光这话,近乎让她以为,是她自己,李月河,给孩子取了乳名。
“喜鹊儿,是很吉庆。”于皇子来说,也算个贱名儿,易于养活。
江承光含笑点头。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忽然闪过阴霾。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继续同越荷讲道:“这孩子乳名已定,朕又给拟了个大名。”
“这一辈是从惟从香。朕想了许久,最中意一个‘馠’字。馠者,香也。既指香气浓郁,又可指香气淡雅。贵时相宜,穷时亦有格。花之繁茂与傲骨兼得,倒像是你喜爱的牡丹花。”
从香可挑的字不多,表意几乎都是讲香气。但江承光所解之馠字,确然不错。
喜鹊儿是早产,颇有些体虚。江承光在此刻赐名,便是不肯让他被老天收回的决心——他给皇子取名素来不拖延,但也是等到满月宴后。这次早早择字,是有一份福气厚重的意思。
越荷微微一怔,心头难免有所动容。
她道:“圣上如此怜爱喜鹊儿,臣妾铭感五内。”
江承光便摆摆手,脸上笑意仍是和悦。经这么一番交流,哪怕尽力小声,喜鹊儿也已有了要醒的征兆。皇帝招了乳母,将皇子细心地抱走,才又在越荷身旁坐下来。
他们似乎沉默了许久。
但也只是桌上的燕窝粥放得凉了。越荷先开口,忍着疲倦不适:
“圣上……没有想要问臣妾的吗?”
闻言,江承光伸出去取调羹的手,忽地晃了一晃。
第107章 信纸新摹 为了他们,她也绝不能倒下。……
越荷看不清楚江承光的神情, 只觉得那人的温和,收起了些。
“这世上,没有放着伤人者不去查问, 反而来逼迫皇子生母的道理。”江承光的声音很是漠然, “朕要问,也不是问你。”
话中容忍庇护之意,足以令人涕零。
但越荷想求证的, 并非皇帝的态度——这甚至是她最不放在心上的一桩。后宫妃嫔仰赖皇帝宠爱,力图活得繁花似锦。越荷辗转重生而来, 所求却只有真相,与在意之人的安康。
她沉默片刻,想着怎样追问,才会妥帖。不料皇帝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了口:
“傅北……你应当也清楚,朕不可能不在他身边放人。”
越荷的心跳快了一拍。难道是傅北没有烧掉她的信么?可那信中, 她的口吻和立场实在有太多可疑之处, 假使江承光真的得到了信中内容, 他绝不会是这般态度。
而皇帝如此敞开地向前朝将军后裔越荷, 说出自己放了暗子, 这又是为的什么呢?
已听江承光继续说道:
“他身边新留了个信封, 颇为珍爱。直到几日前,才放火上烧了。”
说着, 他仔细观察她的面色, 怀着自己都不明白的, 希冀和痛苦。
妃嫔与人有旧,甚至那人是他最憎恶的傅北,江承光理应发怒。可是越荷……
时至今日, 他不得不承认,已在她身上投注了太多对于那个人的思念。
得知越荷与傅北曾有婚姻,他被冒犯的惊怒,甚至少于那一刻涌起的思绪:越荷与傅北也有着那样的牵连,这会不会使她,更加像李月河一些?
傅北所珍藏的那个信封,其实没什么破绽。纸笔用料都是寻常贵重,来路没有破绽。也没有信纸,只空落落一个信封,上面写了三个字“兄亲启”。
兄亲启,兄亲启,那是傅北自己的字迹。
江承光知道,李月河只摹过两个男人的字,且都能摹得像极。一个是他,月河曾怀着情意,临摹他的字迹,也渴望贴近他的心。一个是傅北,月河少时曾拿他的字做帖描过。
傅北珍而重之收在身边的“兄亲启”,难道会是他自己疯了写的吗?
世上懂得摹字的人不少,但……
而听江承光说了,傅北收着的只是个信封,越荷心里便是一松。
身为宫妃,给外臣传信,她又如何不警醒。
早年她摹过几个傅北的字,此事只有家人知晓。虽然不足以写完全信——信里她用了别的字体——但信封上的“兄亲启”,完完全全就是傅北的字迹。
傅北看了,必晓其意。
而对于其它人,那就只是“傅北自己的字迹”。哪怕怀疑是旁人摹写,如何会怀疑到死去的李月河,或怀疑到从未见过傅北、也没拿到过她字帖的,被圈在江南十多年的越荷?
只是想到傅北最终也烧了信封——几日前,应是她被楚怀兰发难,艰难生产的时候。
他定然很自责厌恨罢。
可是,应当不是他那里暴露的,楚怀兰总不可能在傅北处有人手……
越荷道:“这时节给……傅公子写信的人,料想不会太多,但也未必只有一个。”她目中微露怅惘,“前尘往事,其实尽该放下的。”
这样说的越荷,心里想的是,皇帝最好也能放下对傅北的恨意。而“越荷”的身份本身,这句“放下前尘往事”,亦是隐隐的表态。
可是于她自己,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偏偏最不能放下。这便是荒谬了。
皇帝听了,并不欢欣。
他只是略带漠然,注视着窗格外的刺目日光:“那也算了。”
疑窦、痛苦、思念,使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皇帝道:“楚氏派了人在你身边,见着你写字时印在背面的几个墨痕,于是捕风捉影。加上她又妒恨你,这才酿了祸。”
“朕会责罚于她,你好好安歇,身体痊愈后,由李贵妃为你办册封礼。喜鹊儿出生在嘉平月初八巳时,钦天监都说是个好时辰——这孩子,定然会健健康康。”
……
数日后,越荷在承晖殿听闻:德仪楚怀兰染病,皇帝命居留东明阁,不得出来走动。
彼时她正和玉河在一处。越荷自艰难产子之后,元气有所损伤。即使她不愿为玉河添麻烦,多次提出尽快回九华殿。但玉河却以贵妃的身份将她强硬留下,要她出了月子再走。
越荷感受到妹妹的关心,对方在她生产之时受了太多惊吓,于是暂且留在长信宫。但她已想好了,待到身体好些,必要尽快回去。
不说江承光几次来看她时,对着玉河此举颇为不满——如今她风口浪尖,喜鹊儿虽然早产体弱,又几乎没有继位的希望。但他毕竟是江承光为数不多的儿子。
假使她或喜鹊儿在长信宫有何不测,或遭了人算计,那么玉河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玉河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甚至琼英、魏紫,都极力地劝说过她。可她仍然决定以贵妃的身份庇护越荷,这心意如此坚决,纵然后宫众人眼中这只是谋算——却使越荷感动。
喜鹊儿是七个月生下来的,柔弱如小猫崽子一般,吹不得风,甚至吃|奶的力气都缺乏。乳母和宫人细心照料,玉河更是常常将他搂在怀里。
越荷自己尚未康复。她是损了元气而非染病,倒不必避着孩子不见。但手臂无力,难以稳稳抱住儿子是真的。只好看着他在身侧由旁人照料,满心欢喜。
她能抱一抱的是幼玉公主。
贵妃之女,公主幼玉,千宠万爱。从前越荷只见过几回这个小姑娘,如今住在了长信宫,便常常与她碰面。加之玉河也有意让幼玉和喜鹊儿亲近。
幼玉公主时常来探望弟弟,继而也由越荷抱上一抱。
她人虽幼小,却极有主见,亲近越荷,并不听长信宫中的一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