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一张脸上,都是欲说还休的哀伤、同情。
她失神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要被大声的呼唤才将落回这具濒死挣扎的肉|体。于此刻,她又重温了前世将死时的感觉,竟怀疑起这一次终是要被真正接引而去。
她的心愿未了,可——若死便死罢,至少,她的孩子该看一眼世间!
玉河在外间疯了一般,拍打屏风哭泣不止。越荷的喉管里骤然榨出一声尖细的鸣叫:
“啊——”
“娘娘使力!娘娘使力!”不止一个宫人垂泪道。面孔都熟悉起来了。
有姚黄、桑葚,有琼英……她们全都守着她,在拼命地捏她的手、刺激她的穴位,想要呼唤她的神智归来。
郭稳婆已哭道:“娘娘总算又神智清明了!这——”
越荷疼痛地抽着气:“我又——我已经生了多久?”
“娘娘生了六个时辰!”桑葚不顾一切地哭道,“可是从娘娘宴会上昏倒到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六个时辰了!娘娘生了一天一夜了!”
她跪在地上,极力忍着嚎啕:
“求求小皇子、小公主!您若知晓娘娘在受这么大的罪、遭折磨,求求您快平安出生吧!娘娘受了委屈冤枉才……求求老天佛祖保佑娘娘母子平安啦!越寿爷爷、梁奶奶……还有忠义将军!您的在天之灵、在天之灵请保佑娘娘!”
越荷在疼痛恍惚之中竟心生错谬——
假如越威将军并那一对忠诚的越氏老仆在天有灵,知晓她这残魂占了越家小姐的身子,必定是勃然大怒,而绝不肯保佑她的。
那么……她苦苦挣扎着、淌着汗泪血心想:自己这半条命本就是上天垂怜,侥幸得来。而她浑浑噩噩、为人无能,竟未了结半点恩仇,反是越结越乱。
只有这个孩子清白可怜,安慰了她前世的慈母心肠,又带给她一丝希望。
是了,这孩子最是无辜可怜,未尝见过世界半点光亮。
假如能叫这孩子保住一条性命,她纵然是死了,也……好歹也……了却一桩心愿。前世太糊涂,唯有这一点执念清楚。
她骤然昂起脖子,激烈问道:“还未开到八指么?”
郭稳婆喏喏不安:“只……四指。”
烛火跃动、摇晃,像是不安之极,又像是在这长夜最黑、黎明未至的关头,想要不顾一切地燃烧迸溅出所有的光亮!
“不能再等了。”越荷决然道,“孩子有危险。”
她凄然欲开口,却是偏头重重呛咳出了一口血来。
“我必定活不成,那么放这孩子一条生路——”
那双眼睛有着奇异的光亮。
“郭稳婆,你去取刀来,切开我下|体,把这孩子救出来。”
第105章 隔屏梦赐 是一位皇子呀!
一瞬间, 所有烛火都加剧燃烧晃动起来。
郭稳婆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浸湿一片锦毯。她怔怔地说:“娘娘……您在说些什么啊?”那神色又像是恐惧,又像是哀求。
越荷却紧紧攥住了她抽搐的手, 厉声道:“听不明白我的话么——取刀来!剖腹、切下|体, 做什么都好!把孩子放出来!”
她又感觉到孩子在肚里动了,是活着的,这念头叫她坚定起来。
郭稳婆却一下子跪在地上, 诺诺道:“您……”
越荷心知她畏怯不肯,呼吸愈发急促, 又恨己无力说不出多少话来。
她昏迷时已被拆开发髻,浑身上下更无半点尖锐之物。却忽然看见跪着的一个小宫女戴了一根喜鹊铜钗,顿时起意,劈手抓了来,就要往自己腹上划!
“娘娘!”郭稳婆骇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上前抓住, “娘娘谨慎!谨慎呐!”
越荷拼着一股心气紧抓铜钗不放, 郭稳婆喊道:“快来人拉住娘娘呐!”于是又伸出几双手来, 激烈地僵持了一阵子, 到底是越荷身上无力, 手一松, 铜钗掉于地。
满室都是惊呼、啜泣和叹息声。
越荷想,她刚才其实有机会刺中……只是她要的是划开, 若一味不顾地扎下去, 反而伤了孩儿……长夜犹然, 而她气力已渐衰。
有人哭着跑出去禀报……她又咳嗽了两声,决定拼最后机会一试。
“这孩子在我心里,远比我自己宝贵。”越荷断续道, “救救他吧!光凭我自己……已经没办法带他来这世上了——”
她换口气:“圣上毕竟也没来瞧我了……”
言下之意,是圣人未必怜她,孩子却是龙裔,务必先保住孩子。可稳婆等人仍是不敢——纵然圣上不来,躺着的也是贵人,她们岂敢断送一位贵人的性命!
正徒废唇舌间,忽然外间又有嘈杂之声。一位丽人疾奔过屏风掀珠帘而入,脸容苍白、鬓发微乱,神情犹然强作高傲,声音却已泄出泣意。
“娘娘!您进这里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她高声说道,眼眶微红,神色气愤,“越荷,你真是好胆气!好想法!居然敢做出这样——这样的事来!你不要命了吗?”
她又要走近,吓得半数宫女都去阻她。李玉河横眉冷目:“都给本宫滚开!”
先前已经听完了越荷“夺钗欲剖腹”的那一番丰功伟绩,李玉河也有些心有余悸,胡乱摸着头发把能找到的尖头钗环都拆了拔了,又把镶着金玉的腰带摘下来扔在地上,这才昂首上前。
“你可真是了不起!”她恨声痛骂,“圣人把你托付给本宫,本宫把寝宫让给你生产、守了数个时辰,你就是如此回报的吗?!”
她这么不顾一切地抖搂恩德、责怪产妇,顿时有许多人想上来捂嘴。越荷却听到她发抖的嗓音,恍惚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里是长信宫,不是她以为的长秋宫。
难怪一直是李玉河守在外头!她在长秋宫昏迷,按理说是要就地安置,却挪来了长信宫生产,还是玉河的承晖殿——虽然不远,到底颠簸!
一定是玉河力争来的,也难怪身边有郭稳婆在了。钟薇不会使绊子,她会比谁都热心周到,但偏偏碍住你的事。只有玉河,真心实意地护她,想方设法地帮她!
这是她的亲生妹妹呀!越荷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
李玉河站在床头边上,数落得激昂切齿:“什么叫‘圣上毕竟也没来瞧你’……好啊,你要想听,那我告诉你。圣上抱你过来,也守了半日,只是要批折子,在你醒前一刻钟才走的。江承光每天的折子要看多久你也有数!估计天亮前能批完吧,建章宫眯一会儿,又该上朝了。”
她说:“只怕他下了朝还要来找你,若你真能熬到那个时候!这也是不愿意来瞧你?这也是你的借口?越荷啊越荷,我真是……”摇了摇头,哭腔浓了,“你就是不想活了!”
“我告诉你了,圣上满心在意你,守着你枯坐许久,刚才还晋封你做了昭仪,你高兴了吗?肯活了吗?还要挖你肚子里那块肉——”她面目扭曲一瞬,“谁稀罕!”
泪水从她的一双大眼中滚落。
越荷知道,玉河是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想起了李月河,想起她落胎后不久殒命。她才同自己解开心结亲近一二,忽然又噩梦重演。血缘天性,她的赤诚报给了自己。
她咳嗽两声:“我并未……”
李玉河厉声道:“你撒谎!”又言:“你嗓子哑了,喝点汤吧。”顾左右而言他。
越荷却不能承受她的目光,阖上了一双眼。
“可是……这孩子……”
玉河恨恨地望着她的肚子,仿佛想要把那个小孩子弄出来:“难不成真要皇帝来了,他、他才肯出来?气煞我也!”
越荷知道她想左了,勉力一笑,拉扯叠去被上一片血污。
疼痛又逐渐地剧烈起来,像是肚里的小孩儿化成了一滩水,在搅风弄雨、翻江倒海。每隔一会儿,他就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或一只脚来,踢蹬着显示自己的存在。
越荷被疼痛拉扯得没了力气,小腹始终在坠着。
天,逐渐地亮了起来。
她垂着头,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但孩子没有死,他远比母亲有力气,还在闹着想找一个出口。
玉河哭了一场,被宫人拖出去了。掉在地上的钗环被捡拾起来,亮晃晃的。越荷哑声问:“姚黄、姚黄……还要多久啊。”
姚黄流泪不止。
她问了稳婆、医女,又转过头来柔声道:“又开了些。娘娘再坚持一阵子,兴许按摩按摩就开够了……”擦了擦泪,强笑道:“这么能折腾,定是皇子。”
她陪着讲话,助越荷提神:“本以为冯顺媛要先生呢,谁晓得还是……”住了口,“这样一来,不论诞下的是皇子、公主,都是行三。”
宫里刚好两个皇子、两个公主。
新昭仪含泪微笑。
她又疼得叫唤了两声,眼前发黑。玉河又要进来摸她额头。
似她这样的尊贵人物肆意进出产房已经叫这些下人不得不接受、不得不习惯,可这一次有所不同。外间的阻拦声里,忽然出现了一声“圣上”!
玉河本已半只脚迈进来,闻言惊疑不定:“圣上?圣上不是该在建章宫歇着?不会儿也要出发去上朝了——哎呀,真是您,怎么……”
江承光的声音倦哑:“朕听说情况很坏,还没生出来。”
玉河似是屈了膝:“是,昭仪已很拼命。她……很不顾惜自己。”
江承光沉声道:“朕都已听说。”又对着里面高声说话:“昭仪,你听得见吗?”
越荷没立刻意识到“昭仪”是在叫她。
等她过一会儿想起来了,要答应却很难,只张了张嘴巴。宫女斗胆回道:“圣上,昭仪娘娘没什么力气出声儿了……”
江承光听得急:“阿越!越荷!”
李玉河说:“圣上,别进去!”屏风翻了一面。
李玉河是为越荷好。江承光不喜欢污秽不吉,哪怕一时触动进去瞧了,过后却怕他嫌脏、忌讳。这还是魏紫告诉她的。她悄悄留心,已得到证实。
江承光被扯住,也失了心气,只愈发焦急地叫:“阿越!阿越!”
隐约听到李玉河问:“圣上,您怎会来此?该去上朝了罢。”
江承光说:“朕漏夜批完奏折,离上朝还有点工夫,要睡反而怕一会子晕。建章宫外来了三批人,说情况不妙。朕便来看一看她。”又扬声,“阿越?怎样,还好么?”
李玉河坚定地说:“圣上,您去上朝吧,这里有我。”
江承光迟疑地踱了一会儿。
李玉河又说:“您过去吧!不能迟了。我会转告她——”
江承光却下定了决心:“不行,我还没同她说上话。”
李玉河不明白他在执着什么,心里蓦然升起一个念头:难道,他是怕这一走,上完朝回来,越荷就死了么?还是说他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么一想,忽然就有了点悲悯温存。只是不是对江承光,而是对前面那个死掉的女人。
她取下了自己的披帛:“圣上,昭仪是没力气说话了,但臣妾有个办法。”
……
越荷又做梦了,是关于前世的梦。
她一会儿坐在马背上,一会儿又坐在那个人膝头,一会儿又躺在宫墙里的寝殿。梦境斑驳繁杂,引人层层深坠。但时不时有人轻轻拉她。
她睡得好沉,不知那是一条缠在手臂上的披帛,另一头被江承光攥在手里。江承光拉一下,她便也轻轻地拉一下,把自己哄得安下心来。
江承光攥着那披帛,就好像同她说上了话。他牵了半刻钟,神情逐渐柔和,听宫人催促,便把披帛的另一端缠挂在屏风架子上,静默地步出去了。
越荷又过了两刻钟才清醒一些。睡后披帛已从手臂上滑了下去,她痛苦地咳嗽,也没有宫人能和她张口吹捧江承光来的事情。
咳嗽完了,她镇定地说:“好像出来一点了。”有点喜悦。
闻言,折腾了一日一夜的稳婆大喜,忙探头看一眼:“好!是好!能看见一点儿头!”
稳婆念了句佛:“胎位还正,太好啦!”她支起身子喊:“端水进来!这次真的要生了!”
……
越荷想过,会不会这是上天给她的一场劫难考验,不然为何之前百般辛苦、宫口不开,只是累坏睡了片刻,反而可以生了。
她始终在疼痛、清醒中拉扯,直到这一日的巳时,稳婆用力一抱,孩子响亮啼哭——
“生啦!”玉河喜极而泣,泪珠滚滚落,“是三公主,还是三皇子?”
为这小小孩子守了这么久,中途只睡了短短两回,她也想知道结果。
郭稳婆露出笑容。
“恭喜贵妃!恭喜昭仪!是一位皇子呀!”
第106章 喜鹊近香 圣上没有,想要询问臣妾的吗……
江承光绕过屏风, 脚步迟缓地走入。
他虽极疲累,一路却记得叫人不要出声。行至内间,果然见了小李贵妃正坐在杌凳上, 怀里抱着个小小婴孩, 满眼温柔疼宠之色。
奶娘同几个婢女侍立在她背后,望着那婴孩,神色无不关切。
架子床上的女子仍未醒来。姚黄正取沾了水的细布, 给她擦拭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