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我……我很爱我乳母。”她低头, 想起李夫人的慈爱关怀, 泪水潸然,“她是个倔强老人,因感退亲受辱, 遂悬梁自尽。因此一事,我恨傅氏尚来不及,又怎会有私情之嫌……不过碍于宫规,勉强敷衍他罢了。越荷愿以祖父的名誉起誓!”
别人都说她说越威将军的孙女,却从不提她父母。越威的名誉,于越荷而言已是至重。桑葚闻言,只觉自家小姐委屈至极,不由失声痛哭。
她尖声叫道:“是!我家娘娘没有骗人!那傅家公子好生无礼,忽然便上门退亲,累得小姐气病……呸!其实他若不提,谁又记得当年一句戏口了?偏偏越寿爷爷和梁奶奶那么刚烈,受不了气……他们一起上吊自尽,我们小姐哭得好惨!”
“她哭得背过气去,险些死了。大夫都要我们准备后事,天可怜见……谁要说小姐能和姓傅的有私情,那是在骂我们越门全家!小姐险些丢了性命,焉会再有什么私情啊!越寿爷爷在天之灵,必然要骂死这些黑心长舌背地里构陷的!”
她哭得心碎欲绝,越荷却只是低头默默掉泪,场景一时很凄婉动人。
要紧的是一时没人敢出声了:越荷拿越威的名誉起誓,桑葚更是刚烈到直言“说小姐和姓傅的有私情就是在侮辱越家满门!”,这下旁人还能冲上去“侮辱”么?
越家虽自越威之后没落,但老将军的忠义爱民,如今在民间仍然声威赫赫。皇帝正是为表现对忠义之后的看重,才点了越荷入宫。
平日里指责她行为不端可以,但真上了大事,这忠义之后简直就是最好的保命牌!尤其现在桑葚说的如此严重,扯上了整个越家的名誉赌咒发誓——现在就算是她真的私通了傅北,皇帝也要强行让她清清白白,不然就是仗势欺人、不守公理!反而叫人暗地嘀咕。
意识到此事,有人懊悔不迭,有人心中大恨。但更有人不愿放过越荷,咬牙切齿,心道就算皇上要保她名节,只要把事情落实,必然对她心生芥蒂,浑没意识到皇帝若要保理贵嫔,自己却拼命给理贵嫔找黑材料,在九五之尊眼中是多么可厌的行为!
而楚怀兰就是这么失了心的。
她怎么都没料到,本以为必定获罪的越荷,竟然又要翻身。而她自忖同样是前朝后裔,皇帝就算不喜,怎样也要给她两分面子,不会轻易黜落,到时候也不比现在冷冷清清的坏多少。
一时间竟是恨意横生,非要至越荷于死地不可!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决绝地恨她,至多是妒忌不忿罢了。若她被众人鄙夷唾骂,被打落云端,她一定会同情她,为她说好话。但是……楚怀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冲动支配了她的思想,她自小莽撞,更没被人教导约束,而楚怀兰现下只想做一件事!
最后一点溅到干柴上的火星子,是汪嫔的一句话:
“那前朝余孽一上门退亲,理贵嫔就病倒了?怕不是伤心欲绝、以泪洗面吧!”
她知道该从哪里瓦解皇帝对越荷的宠爱了。
低低吐出的话语像是淬了毒的棉絮,似梦呓一般:
“那也未必……理贵嫔,咱们入京同坐一辆马车。”
她美丽的脸容上露出似真似幻的微笑来:
“那时候,我可怜我堂兄悔婚于你,一路对你嘘寒问暖,你便也郁郁不乐、忧愁满面。上京的日子里,我从未见过你对堂兄半分恨意。后来!后来!”
那声音渐高,趋于尖利,脸色也扭曲起来——
“堂姐病时你同堂兄交谈病情自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可日日人来人往,谁也不能保证除去人前的对答之外,人后有没有私相授受那么一两次,是不是?真若有心,偷总能找到法子的!”
“可真若有心要构陷,也总能找到借口!”钟薇似是再听不下去了。
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宴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站起身来冷冷道:
“楚德仪!你实在太过了!今日就见你咬着理贵嫔不放,可见她骂过你半句?真要有什么证据,说出来就是了,这么捕风捉影,你不嫌丢人么!”
宁妃的话骂得又快又急,楚怀兰便如被扇了一巴掌般,整个人耳边嗡嗡作响、脸庞发热。她茫然四顾,但觉无一人助她护她,莫非自己真的错了?
绝不!
她大声道:“我没有!我、我有实证,越荷和傅北私相授受过。前年狩猎的时候他们便都随了驾,恐怕那时候便旧情复燃。之后,借我堂姐的病情交流暗中往来。”
“后来,你还给傅北写过书信,难道我说的是假的么?那段日子太后有意给傅北做媒,你便突然地孝敬起了太后,见天儿往她老人家那里跑,宫里一双双眼睛,难道没看到吗?!”
她喘了一口气,望着越荷惊骇的面容,心中又是偏愤激怒又是酣畅淋漓,继续说:
“你就是那时候给傅北写了信!哼,你是不肯要他娶别人吧?但他仍是娶了金素……你便开始往金素的姊妹聂轲那儿跑,可笑。你以为、你以为!”
她声嘶力竭:“你以为这些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吗?!”
越荷心下已震怖到无以复加之地步,那封信!那封她写给傅北、劝说他娶金素的信!
她分明已经万分小心,传递时借用了聂轲和傅卿玉所留的人手做双重保险,竟然还被人瞧见了?他们隐忍不发,一直到今日才豁然揭开,又该有多么大的图谋、多么大的野心?
楚怀兰决计没有这个本事!她背后究竟是谁要置他们于死地?——楚怀兰连傅北这个堂兄的情分都不顾了吗!
她自己、自己尚不要紧,不至因此被杀,又有孩子,总还有回旋余地。但傅北……傅北的命……!她冒着天大干系送出那封信,只是为了保他性命!
顿时,越荷只觉心头惊雷阵阵,头昏眼花,小腹似也传来下坠之感,只是在眩晕之中辨认不清。自被发难以来始终维持的镇定总算破功,她皱眉张口,只觉干渴焦枯:
“你荒……”却是踉跄了一下,险些伏倒在地。
楚怀兰似乎在大叫着她是心虚,可是,她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女子冲这边急匆匆走来,像是想要抓住她再分辨一二,眼神要吃人一般。
她还在叫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得又快又急,忽然竟也脚下一滑,直接撞翻了一张摆满了果子佳肴的桌案。
那桌案一翻,直接冲越荷倾倒在地的身子而来,眼看已是避之不得。越荷头疼欲裂,身子酸痛,竟只能勉强抬手相挡。
忽然之间,一只蹬着青色蟒靴的脚横里伸出,重重踹开了那掀翻的桌案,亦把楚怀兰狠狠砸翻在地,给酒水菜肴洒了她一身。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暴怒的:“你放肆!”
来人一把将越荷揽在怀里。
越荷此时腹痛更甚,伴着头昏脑胀,已到整个人要裂开的地步,几乎看不清此人是谁。
刚才一番挣扎拖移叫她彻底滚下了毡子,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现下虽被人揽着,膝盖的冰冷刺痛却不能缓解。而更加清晰的则是一种冰凉的液体,在裙下蔓延开来,又黏又滑。
她听见,是江承光的声音在惶急地喊叫:“越荷!越荷!”
越荷困惑又疼痛地张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皇帝的面容,只微喘着吐出两个字:“我生……”便因强烈的寒冷与痛楚陷入了不安的昏沉之中。
第104章 艰难生产 你取刀来,切开我身体,放孩……
半梦半醒间有阵阵腹痛绞着, 像是前世纠缠不息的梦靥,却又格外清晰、真实。温热的巾帕拭在脸上,口里被哺进参汁……
“她怎么还不醒?明明都疼成这样、哭成这样了, 怎么还不醒来?!”
是合真守在她的病榻旁忧心如焚吗?可她自己不是还……不, 不,不是合真。容妃只会冷眼旁观,掩藏心中的窃喜, 她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么,这个焦急忧切的女声, 究竟是谁的?
——玉河!是她的妹妹玉河!
原来已是移魂重生!越荷猛然睁开双眼,只觑得头顶红彤彤的帐子,还有两条垂落的长带子,被自己痉挛的双臂攀绞着。数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眼前乱晃,惊喜叫道: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目力与耳力之外,一同复苏的还有先前被睡眠镇去大半的痛觉。
越荷尚不及理清纷杂涌入的信息, 已疼得“哎哟”了一声, 可却是细弱暗哑如狸奴, 没有半分她以为的凄厉。而下身撕扯般的疼痛则更甚, 阵阵袭来。
鼻间隐约有血腥气, 混杂着药粉味道。
“她醒过来了?”又是玉河的声音, 她在外间,几乎喜极而泣, “快叫我瞧瞧……什么?本宫也是生过公主的人了, 怎么进不得产房?圣人将昭仪托付给本宫, 我……”
玉河何时生了孩子?她满心惊惧惶恐,竟难辩两世真假。
头脑又混沌一片,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 却并不带来片刻清明,只是拖坠着,在折磨中坠入深渊。
头发汗涔涔散在脑后,疼痛间本能地挣扎踢蹬歪了身子,只觉床榻已被汗水浸透彻底,里里外外蹭到的都是濡湿。更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长时日。
有宫人用热巾帕敷着她的额头、眼角,低声哄劝:“娘娘节制体力,不妨吃点东西,为龙裔着想……”恰逢此时,她的小腹又是一晃,恰映在越荷视线里。
她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高高隆起的小腹,一时间竟忘了疼痛。
越荷已不记得她昏睡时所做的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但梦中的悲痛绝望却深深地回荡在心里。她骤然被疼痛唤醒,竟还以为是在历经上一世的流产。
可谁料,她的肚子动了一动。
宫人见她目光似有反应,心知此话有用,忙是再接再厉:“娘娘醒了!一切就好办!先前娘娘昏睡着使不上劲儿,如今娘娘苏醒,必可努力诞下皇子!”
遥远的、梦呓般的尖叫、哭泣声一瞬间消失了。
越荷以绝大坚忍勉强集中精力,唇齿间血腥一片。她侧过脸,用力地看清了那宫人的脸孔!
“郭稳婆……是你……”
那轻飘飘的声音里,终是有了几分安心。
越荷匆匆扫过陈设,已知此地非九华殿。
她亦想起了自己在长秋宫见红、被江承光抱起的场景——长秋宫属东宫,永乐宫属西宫。情况紧急,断无将她远远送回去生产的道理!
如此险地,身边的稳婆竟是此前所选、反复确认过稳妥的自己人……这场战终归不是她一个人在打了!可是,她是在长秋宫见红……长秋宫主位是钟薇!钟薇如何会做这曲折的善事……
“越荷姐姐!越荷!越荷!姐姐你……你若听得到我……求你应答一声!……”
哽咽的是玉河,她似是跌在了地上,钗环头饰碰撞不绝。
那声音哀哀,听得越荷胸中为之一痛。强自屏息凝神、呼喊了一句:“我无事……”
只她虽以为是呼喊,声音却极低微。好在玉河听见了,发出喜悦的泣音。
她哭着喊了两句:“姐姐!姐姐!”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越荷仍疼得眼前发黑,但心智总算归来,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她在强行生产、情况极不乐观,而她肚子里还拖着一个七个月的孩子!
早产!又是在别人的宫室!两条性命全都踩着细绳儿!
她不能指望别人,她必须做自己和孩子的主心骨!
越荷用力嚼碎口里残余的参片,声音虚弱地从紧咬的牙缝中咯咯挤出:“我已昏睡了多久……?情况究竟如何……?我的孩子……”
郭稳婆忙答道:“娘娘昏睡了十个时辰,近一日了!”她用力擦去额上汗水,显然也是担忧至极,“先前娘娘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只是呜咽尖叫,太医都进来扎了两回针……后来又有人污蔑说娘娘中邪,被贵妃骂走了,圣上之前……”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总算领悟过来越荷此刻最想听到的是什么。一咬牙,照实说道:“娘娘昏睡时间太久,太医说日落前娘娘若不能苏醒,则龙胎必窒息于腹中!”
即便越荷疼得浑身是汗,也不由悚然而寒。
郭稳婆道:“好在……娘娘终是醒了!先前医女听了好久胎音,孩子还活着,只是——娘娘产道未开,孩子在里面呆得越久,就越容易出事!”
她只见到越荷的脸色变得苍白:“孩子还能保多久?”
“此事无法下定论!只是多待一刻,龙胎便多一刻风险!”
郭稳婆转身从宫人手里接过羹汤:“最要紧的是娘娘产道始终不开!这大大难办……恳请娘娘服下羹汤,保存体力,再随奴婢动作,以助生产!”
“我要怎么做?”越荷坚决地问她,“你全说出来,我会照办。”
郭稳婆经验丰富,深知孕妇崩溃之下纵然先前心再诚也难配合,却不打击她,只点点头:“那么请娘娘先进食些许,保存体力。待您缓过一口气来,奴婢便要开始了。”
……
疼。
身体仿佛被投入了熔炉之中,炼得火热滚烫竟至熔化,黏糊糊的一滩什么都不剩下了。越荷已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她失力、脱水,已在这小小床榻上挣扎了四个时辰。
郭稳婆急得满头大汗:“娘娘,只开了三指,还是不行呐!小皇子可能……”
她痛得颤抖不止。回回身体稍有麻木,便思倦怠长睡去。可小腹仍然高耸着,时不时抖晃,逼得她一颗心又高高悬起。她似乎感觉到那个孩子也在动,在挣扎,在拼命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越荷狼狈地咬着枕巾,呜咽不止。
太阳落山了,承晖殿之中点起了无数的蜡烛,高擎着撑出明晃晃的光亮,也叫越荷眼睛刺痛——她眼睛太酸,已经流不出泪水。宫人的脸摇晃着重叠在一处,刺眼的烛光下只叫人觉得惨白可怖、极为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