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微言便批复:“医女随行,不必烦扰。”
越荷再辞:“三皇子尚且幼小,想留下来照顾。”
洛微言回:“自有乳母照看,无需操心。”
越荷兴许词穷,却又辞了一次:“许多资历深厚的姐妹没有轮上,我实无颜面。”
洛微言这一次的回答,语气便严厉起来:
“明旨已发,你这样拖拖拉拉、不情不愿,是觉得辱没了你么?皇上看重,给你这样的恩德。理昭仪你再推辞,我们便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如此,越荷只好勉强答应:“那留下我的侍女姚黄照看惟馠吧。”
这场辞让,才落下帷幕。
……
“果然不出娘娘所料呢,那越氏果真急了,不肯出去。李贵妃亦然不悦,只是祭祖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脸面,她反而不好明言,以免被认为阻了身边人的前程。”
“吁,甘草,你要牢牢记住,我此番能够扳回,全赖手里有点权力。”
“是,宫权绝不该让旁人染指,也绝不能丢掉!”
“越氏如何不乐,也必须被我带走,这便是以权以势压人。况且找到了好借口,她还必须谢我送她脸面呢。”
“所以,越氏原本的计划,便是留在宫里?”
“对。理昭仪想要直接见到冯韫玉。可是——宫权并非万能,重要的还是看掌握在谁的手中。我有宫权,她们也有,难道她们能压过我去么?”
“所以,她们只能选择时机,人为塑造出一个理昭仪短暂能做主的时间段,打一个时间差。也就是把我调走,趁我不在,将一切盖章定论。”
洛微言道:“可惜这个时机并非她们制造出来的,我便可从容应对。”
“理昭仪终究根基浅薄,倘若我不在,她或许可以强行闯宫取证,抑或凭着染指宫权的威势,趁山中无老虎,以雷霆之势调换人手。届时我便是回来也晚了。”
“但是,我将她带走了。小李贵妃和理昭仪都去青云观祭祖,宫里便没有她们一党的人主持局面。看似不胜不败,但她们的目的已经无法达成。”
“是能让那个宫女姚黄指挥?还是禁足的薛婉仪?那不是平白给我送把柄?”
洛微言红唇一弯:“所以这次,是我胜了。”
“娘娘英明。待到这次祭祖归来,冯顺媛也差不多要发动了,娘娘便可见到小皇子啦!”
“嘘……还是要谨言慎行啊。”
“奴婢遵命!”
……
十二月二十八日,李贵妃、宁妃、洛昭仪、理昭仪离宫,往青云观祭祖。
一路上,理昭仪以“产后体虚”为由,只是待在马车内不肯见人。洛昭仪以为她计策落空、心中羞恼,一笑而过,并不逼迫。只确认了她要同往青云观,始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行。
只是到达青云观后,洛昭仪发现衣着朴素的越荷神态安然如常,心中又生疑虑。
加之她细细观察,越荷始终是平淡以对的模样,路上竟无半点异动。
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有少虑之处,更兼担心宫中生变。只是祭祖之时,不可大张旗鼓去信问讯,再者说也就一两日的工夫,勉强安慰自己忍耐。
待到二十九日午后启程回宫,洛昭仪一面强作镇定,使人回去打听消息。一面看着越荷,她这次坐到宁妃的马车里,两人很是说了一会儿话。
总体而言,并无异动。
反倒是李贵妃颇为困倦,似乎一直在打瞌睡,将至宫门时才露了个脸。
此时洛昭仪已收到“宫中一切无事”的回报,再度料定许是自己吓唬了自己,越荷她们是黔驴技穷。最多越氏养气功夫好罢了。竟把自己吓着,实在不该。
心念一转:无论如何,到了这种时候,再怎样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时间越来越近,她的计划不容有失。倘若觉得危险,就该更加仔细才是。
于是,回宫后的洛昭仪,极为谦逊地表示,李贵妃此番布置的除夕宴极好。自己已没什么要建议的了。冯顺媛身子重,情况又特殊,现下只想闭宫照料她一段时间。
皇帝遂允。
时间转瞬而过,已至除夕夜。
洛昭仪虽身在永信宫中,多年经营的眼线却足以使她知晓一切。派去盯着九华殿的人回报,没有什么特殊动静。她略略放下心来,决意就此给这长达十二个月的计划收尾。
而永乐宫的越荷,却更换了新裁的宫装,隔着帘子与被禁闭的薛婉仪祝贺一回,乘上辇车去赴这次由玉河主办的除夕宫宴。
……
景宣九年的最后一日,这场除夕宫宴,格外隆重,仿照早年旧例,重回兴台举行。
临近年关,宫中再如何暗潮涌动,也拿出了喜庆的装扮。从午后起,不便赴京的重要官员们,所备下的节礼,便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帝所在的建章宫中。
而京城内的勋贵高官,亦在家中清点礼单、更换礼服,预备亲去宫里向皇帝祝贺新岁。
自酉时起,皇帝来到兴台,携后宫众妃落座。一刻钟后,亲贵要臣们纷纷携家眷到来,在兴台的长阶之下,由内侍引导入座。随后宴饮开始,在乐坊奏乐之声中,妃嫔轮番贺岁。
接着是大臣贺新岁。内侍唱到名者,携礼单上玉阶,向皇帝祝贺。如此往来不绝,直至日落。
皇帝亦向大臣祝贺,宣读封赏,及对来年之展望。随后,皇帝携一些亲密臣子和妃妾,至宫门城墙之处,观烟火。向百姓发赏钱,以图吉利。
此时应已亥时三刻,皇帝回转宫中。可再与重臣设一私宴,亦可回后宫与妃子小宴,并无明确约束。守岁至钟声鸣响之时,按习俗吃吉果、饮酒、放爆竹、包红纸赐福等。
这便是除夕宫宴的整个流程了,按制,如玉河、微言这些高位嫔妃,都是要全程随从的。
但洛微言已然以照看冯韫玉为由,早早地推辞了,留下李玉河主持大局。
越荷抚摸孩子柔嫩的脸蛋,喜鹊儿吃足了奶|水,已经睡了。他每睡一回,总要一个多时辰的。这孩子虽然身体较弱,却显得落落大方,被不熟悉的人抱着照看,往往也不哭。
诚然这兴许只是做母亲,强加附会了些美好祝愿。但多少能让越荷放点心。
惟馠尚不足月,是无论如何不能带出去参宴的。
她又轻轻吻了吻孩子的脸颊,示意乳娘将三皇子抱走。前生枉为贵妃,却落得凄凉而死。今生再是眷恋爱子,她也必须拼杀出一个安全的环境,母子才能好好地活。
考虑到这是越荷产子、位列昭仪后第一次出席重要场合,兼如今谋划着宫权,她决意隆重梳妆。不必多么煊赫,也要让人感到不同。
从婉约的新月眉,换作轮廓更加清晰的双燕。脸上只敷粉、不施胭脂,双唇晕染出明艳的绯红。又找巧手宫女,梳起鹅胆心髻,堆叠斜倚,颇为雍容端雅。
发髻以八支喜鹊报春铜簪为饰,又佩攒金千叶华胜。垂于额前的芙蓉,晃动时如溅金光,立即点亮了整张脸。使秀丽容颜更添一分贵气。
衣裙选了宝蓝金绣的云鹤留仙裙,青莲色的大袖衫上隐着十二种祥鸟,手艺巧夺天工。
当她梳妆完的那刻,身后的姚黄、桑葚不由屏住呼吸,随后齐声道:“拜见昭仪娘娘!”
“请起。”越荷道,随即扶住姚黄,诚挚托付:“今夜,九华殿都交给你了。”
“姚黄必不辱命。”她决然回答。
越荷又望向桑葚:“你随我去赴宴,考验可不低。”
桑葚道:“昭仪娘娘放心,谁冲着您和三皇子来,谁便是奴婢的敌人!”
目光交接之时,她眼中的无畏是如此清晰。
越荷道:“好。”她的脸,转向了外面将坠的夕阳。“我们也是时候,出发了。”
第114章 相见时难 血脉相连,血脉相连,却已不……
越荷抵达兴台, 不算太早,亦不算多么迟。
此时江承光未至,小李贵妃独坐高台。见了她, 眼睛微微发亮。越荷向她行礼, 在自己的位置坐好。见对面洛微言的位置空缺着,再边上苏贵妃的位置亦缺。
两席空缺,偏偏连在一处。玉河看了, 很觉不美,便令撤去洛微言的席位, 让顾婕妤坐到那边去。独保留了同为贵妃的苏合真席。
她这样做,虽然也合情理,到底让人心里揣摩。
这是不是,开始揽权的李贵妃,在表达对洛昭仪的不满呢?
只是李贵妃虽然位份尊贵,却只得一女。冯顺媛那胎眼看着是被洛昭仪划为禁脔了, 估摸着皇子的可能性极大。现在洛昭仪宁可不参加除夕宴也要亲自守着, 这里面……啧啧。
皇帝既然未至, 妃嫔之间有所来往的, 便趁着这难得的相聚, 互相寒暄起来。
越荷右手边坐着的是宁妃钟薇, 左手边则是云婕妤。巧合至极,三位诞育了皇子的宫妃竟然坐在一处。钟薇素来人缘不错, 又兼位高权重, 自然不少人来向她问好。
倒是云婕妤处, 来了永信宫的贺芳仪。
她们二人素来交好。贺芳仪到了,先向越荷深深一拜:“参见昭仪。昭仪风姿更甚,令人景仰。”越荷请她起来, 略寒暄两句,贺芳仪才转去和云婕妤说话。
按说除夕宴这等场合,皇子皇女们亦当出席。可惜宫中如今长成的只有大皇子与大公主,其余的三位还是年纪幼小了些。而大公主更是陪着病弱的养母,极为紧张不肯离开。
皇帝便做主,皇子皇女们由苏贵妃照看着,在未央宫摆一桌小宴,也算是陪苏贵妃过年。等晚些时候,他从城墙上回转了,便去陪伴自己的子女及苏贵妃。
为此,惟馨、惟馧及幼玉都在开宴之前,被送去了未央宫广明殿。只有年纪最为幼小、还不太能吹风的喜鹊儿,留在了生母宫殿中。
因着这桩事,玉河险些和皇帝当场吵起来。顾着年夜的计划,才忍了。
只是临别前千万叮咛,要幼玉只许和大哥亲近,不能接近苏合真,“以免惊扰她的病情”。又派了魏紫随行,托她小心。桩桩件件,道不尽慈母之心。
现今云婕妤便是在思子了。
其实大皇子已满六岁,素来健康,无需如此小心。但云婕妤还是频频出神,忍不住望向未央宫的方向。和贺芳仪往往也说不了几句话,便走了神。
这般神态,贺芳仪只得默立片刻,亦望一眼西宫,再向越荷辞别。
越荷与她点头,又在心中默默推想。
不多时,听见内监的高唱声:江承光,终是来了。
……
已是除夕,皇帝态度亦极和煦,路上与好几个妃嫔说话。至越荷处,更是温声询问了许多三皇子的情况。末了才到上首,与玉河落座。
江承光素来不会对刚出生的幼子流露什么偏爱。
看起来,三皇子虽因生母出身继位无望。但眼下,确实很得圣心。
妃嫔们恭贺吉祥,纷纷献上寿礼。皇帝状颇欢悦,举盏满饮。玉河坐在他身侧,软语娇笑,气氛一时热络。两人竟似从无裂痕一般。
不多时,臣子们便陆续到来。
文官以苏左相为首,武官则是以成国公李伯欣为首。各携家眷,在玉阶之下遥遥一拜,随后寒暄见礼。苏相与成国公反目多年,人尽皆知,如今即便宫中相见,也面色严肃,互不理会。
唯有钟右相面色柔和,站在两人之间,分别致意。
钟家本为望族,钟右相和他女儿,如今都颇得皇帝宠信。即便桀骜如李伯欣、清高如苏修古,亦要卖他几分面子,缓了神色点头拱手。
不少妃嫔见场面如此庄重,本在赞叹。但那些生父生母便在下面的宫妃,便难以按捺情绪:小李贵妃眼圈发红,不断按着眼角才使泪珠不落。向来行止大方的宁妃亦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好似希望借此将玉阶之下遥远的身影,看得更加清楚。
金羽的目光触及镇国公夫妇,便忍不住一抖,随即又氤氲出些水雾来。
霍总兵列位颇前,他短短一年,已然列居正二品大员。只是身边并无亲眷,显得颇为冷清。
在宫中有亲族的还有督察院左督御史洛慎行、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沈公明、拾遗顾无益等。
另有一个傅北,携了妻子金氏,在席位中间偏前。镇国公夫妇过去问候时,金氏态度恭谨,却不曾抬头看玉阶之上。镇国公夫妇不知何言,唯有内疚。
金氏的丈夫傅北,如今是个白身。但除夕宫宴自有特殊之处,他并非唯一的白身。
妃子们望着亲人不甚清晰的身影,纷纷忍泪。而在这所有人中,越荷的情绪恐怕是最难以控制、又最需要控制的。眼前不知何时变得模糊,手心掐住了血却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弟弟……李月河的家人!
血像是发了烫、发了狠,要冲出身体,不顾一切和亲人到一处去,这种渴望剧烈灼烧着越荷的心。可理智告诉她,自己身体内流淌着的再不是父母的血,所谓的血亲感应,只是臆想……
可思念就是思念,平时或许可以控制,顶着另一皮囊,如此近的距离!
似乎只要一时放肆,一时勇敢,不计较后果,便可奔下长长的玉阶,化作当年的幼童,扑到父母怀里,也跨过十多年的岁月长河。
回到李月河成为太子侧妃之前!回到她的父亲当了成国公之前!
那短暂的,家人和美的日子……
她贪婪地望啊望啊那些许久不见的面容,心里总想着我只再看一眼,却偏偏忍不住。泪水是否已经夺眶而出?还是思念沉甸甸地坠在了地上。
血脉相连,血脉相连,没有血脉也仍然相连。多久不曾见面!
玉阶之下,李夫人忽觉眼眶一热,背过身狠狠擦拭两把。
“怎了?”李伯欣见状,自然问询。
“没什么。”李夫人勉强回答,“只是,想起了我的阿月……”她、她倘若没有出事,现在也是玉阶之上含泪望来的妃子一员呀!
李不疑道:“娘,您这是对着小妹想长姐。”
李伯欣皱了皱眉,并未言语。
恰巧此时,傅北带着酒盏过来,是要向这位于他有半父之恩的成国公贺新岁。李伯欣大笑起来,举杯迎上去:“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