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不避周围的异样目光,神色平和,同李伯欣相饮。
不知不觉,他的身体挡住了李夫人,同时侧过身来,忽然向玉阶上望了一眼——强烈思念的寄托被打断,越荷猛然清醒过来。这样遥远的距离,别说眼神,便是神情都看不清楚。
但她依然收到了傅北无声的提醒:不能失态。
你是越荷,前陈越威之孙女越荷。你不会对着战败你爷爷的成国公露出这种表情,你不应该对着玉阶下的任何人流露出这样哀苦的思念,你的弱点必须隐藏……
恰此时,桑葚低声道:“娘娘,你快别看了。我知道你憎恶傅……那个人,但咱们最好同他再无交集!”桑葚在她背后,只看得到她侧过头、肩膀颤抖,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越荷忍着痛苦,摸了摸脸上干涩,这才道:“好,我记住了。”
端起案上桑落酒,一饮而尽。世间痛苦,莫过于此。
这种痛苦绝不会止境的;她将终身在对这种痛苦的品尝之中,牢牢记着自己的身份。而越荷知道,现在才只是第一关:不多时,大臣们便要上玉阶来送节礼了。
……
“记得去年皇上过寿时,婕妤之父特地入京拜过。怎么今日仿佛没有来?”
“贵姬说笑了,我父不过寻常士绅,哪里有资格常常参拜。”
“这却不然。婕妤资历深厚、劳苦功高,云园主人更是皇上称赞过的良善人家。本朝恩荫虽少,但皇亲国戚,总归有些优待。婕妤不为自己,也该想想大皇子。”
“可……”
旁人的说笑闲谈飘进耳朵,却飘不进心里。
越荷足饮一杯苦茶,控制着目光不要再望向玉阶下的群臣宴。环顾身侧,除了宁妃等少数人已稳定心神,许多妃嫔犹然眷恋不舍地凝望。
不少人泪盈于睫,顾盼更是泪水滚落,大睁的眼里不知是痛苦还是折磨。
玉河如今果然长进,她不再痴痴情态,反而转过身去,与江承光低声交谈。
过不多时,烟花炸响。皇帝赐的酒水送到了各个席上。传话内监下了玉阶,与下头的人交谈几句,便唱了名:“成国公、奋武大将军李伯欣,携家眷贺皇帝新岁!”
听到内监第一个叫出的是李伯欣之名,武官这边还好,文臣处却有几人脸色不太好看。
夏朝以武而立,却要以文治国。近年来,为了修生养息,也是为了抑制成国公这批开国功勋的势力,江承光不断抬升文臣地位,给予种种优待。
只是即便皇帝心中,对成国公再是忌惮嫌恶,在这样的场合,他仍是不得不承认李伯欣群臣之中位列第一的身份。
但成国公并不显得骄傲,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他追随先帝,为大夏打下江山,难道不该得到这样的尊重。辛苦一生,征战一生,为何要战战兢兢,仰赖他人鼻息。
还非要弯下腰去,自污名声,靠皇帝的心意,做一尊被善待的塑像!
——他并不是塑像!大夏亦是他辛苦建立的,当年铁马金戈何等豪迈,安能向小子谄媚。
于是,在皇帝显得亲切的注视下,李伯欣慢慢站起身来。
他没有犹豫,脸上毫无惊喜惶恐,充满着坚硬的信心。李伯欣率先大步向前,踏上那长长的玉阶。在他的身后,李夫人与李不疑紧紧跟上。
众人都默默注视着李家人踏上那玉阶,一直来到皇帝的身前。
“贺陛下新岁!”三人齐声喊道。
第115章 骄狂将军 这李将军是倚老卖老,当场为……
如此近的距离, 如此亲切的面容,再度听到他们的声音!
越荷只觉得心跳已快到无法感知,眼睛发涩, 舌根品尝到鲜血的铁锈味。幸好, 在场的还有比她更为激动之人。玉河紧紧捂住嘴唇,激动喘|息,眼里满是泪光。
皇帝已起身相扶:“成国公请起, 夫人请起。”
李夫人是巾帼英雄,曾经在城破时保护过年幼的江承光, 因此深为他敬重。夫人中,亦是头一份的颜面。此刻她虽面露激动,仍然举止有度:“谢皇上。”
反观其丈夫,虽也是口里言谢,态度却极为从容,甚至有闲心冲站起身来的小女儿一笑。
皇帝似无察觉, 仍是态度和煦, 亲切问候着成国公夫妇。又面带笑容, 喊了玉河过来, 将她揽在怀里, 笑道:“贵妃可是想极了你们呐。”
玉河再难忍耐, 满怀思念之情倾吐而出,场面一时间, 极为感人。
这样的场面, 多像是翁婿一家, 和和睦睦。谁能料到底下的暗流?越荷怔怔看着,恍然间,自己身在其中, 又如此遥远。久别的亲人面对着面,眼光里满是眷恋不舍,可……
在如此感人的场合,没有人会留意到理昭仪嘴唇的颤抖。
也许他们的余光会扫过她,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般毫不在意,甚至在心里奇怪她的神情举止。没有人知道她的目光里埋藏什么,她的心里苦苦喊着什么。他们忙着把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心意给予玉河,哪里顾得上理会一个奇怪的后宫妃嫔。
越荷根本无法把目光从亲人身上挪开——父亲仍然那般桀骜,母亲似乎瘦了些。小弟呢?这意气风发又有些毛毛躁躁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呀……
许许多多念头藏在心里,趁着没人在意,越荷多想纵情一回。
但就在这时,母亲的脊背微微一动,那半张脸好似要转过来——就算绝不可能,越荷也屏住呼吸——她真的转过来了,明白无误,而且是对着她的方向!距离那么近,越荷能看到母亲眼里聪慧而镇定的光芒,使人温暖安全,护佑了她一整个少年。
她的眼泪滚下来了,彻底忍不住了。
李夫人完全面对着她了,同时另一个人的身影出现——是玉河,原来是她扶着李夫人转向这个方向的。她嘴唇微动,似在说什么。越荷头脑发胀,什么也听不清。
她自然不会知道,玉河此刻在低语的是:
“母亲,那是越威将军的孙女,现封为理昭仪,单名一个荷字。”
年轻的李贵妃神色有些微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冥冥中却又觉得,应当如此。她道:“我……总觉得她十分亲切。”
即便再是迂回婉转,一个母亲怎会捕捉不到与孩儿名字一般的发音呢!
玉河尚在茫然间,李夫人已大步向那默默流泪的宫妃走去。
她来到这位打扮得富丽雍容,如今却恍似个无家孩童的理昭仪面前,心中有莫名的激荡。李夫人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有什么要从胸腔里冲出来了。
这有些年纪了的、京城妇人之首,现下柔和地问道:
“孩子,你哭什么?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母亲就在自己面前,温柔地询问关怀,甚至递来一方带着她体温的手帕!对越荷来说,这是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她拼命咬住下唇,忍住啜泣,再顾不得什么仪态。
喉咙里只流出一声细细的呜咽:“我想家了……”
她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汲取着热力。
李夫人爱怜地望着她,说:“莫哭了,莫哭了。”越荷哽咽难言:“我看到你们……你与玉河……我真想娘……想我娘,我——”
听她伤痛之下,对幼女脱口而出的称呼,李夫人竟不觉得冒犯,反而更添亲近之情。闻听越荷声音哀切,心中生出凄楚:“好孩子,哎……听说你才生了皇子,可别哭伤了身子呀。”
话语里满是真情。
越荷听了,虽然只有流泪更狠的份儿,却止不住地点头。
这边的动静,自然吸引许多人的目光。但不需她解释,故事已自发被编好传颂。“理昭仪见李贵妃母女相见,思念亲人,流泪不止”“李夫人宽厚善良,安慰于昭仪,一段佳话”“……”。
李不疑见母亲与那前朝败将的孙女说话,久久不返,已觉奇怪和不耐,唤了声“母亲”便要过去。李伯欣正不露声色地同皇帝寒暄,忽然之间,他看到皇帝的神色变了。
李伯欣一时间只觉得新奇,他几乎是看着江承光长大,对他的性情颇为了解。这位从来不被父亲钟爱的皇长子,自长成以来便极为好强,从来不许自己犹豫软弱,对于这种“在忌惮的臣子面前神游”,更是视为奇耻大辱,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成国公的眼里,皇帝的神色几乎是柔和而缅怀的。
这种柔和甚至短暂击中他的心,使他想起他曾经不仅仅将大夏视为自己奋斗的成果,亦将江承光视为子侄。
只是,这时间太过短暂。内监上前小声提醒着时间,李伯欣未曾在意过的那个宫妃道一声歉意,夫人与儿子纷纷回到他的身边。前者掩去眼角的红意,示意亲子将怀中的礼单赠上。
那内监于是开始读:“成国公府献玉璧一对,明珠十斛……”
举凡勋贵重臣,该送何等规格的节礼,自有定例。大夏开国不过二十余年,尚且生机勃勃,这定例也不会成为官员的负担。自然要多送或是少送也可,只是豪族更惯于约定成俗。
更贵重的不是送不起,但为何?臣子们是靠能力说话,而非是挖空心思讨好君王。
因此,除了那些急切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的、犯了大错想勾起旧情的,或是处境尴尬想借此向皇帝表心意的,节礼会重重加厚、别出心裁。
李伯欣送礼向来循例,不耐烦多加来宣扬财力,亦不在这种事上彰显刺头。
此刻他背手听着,姿态如一棵雪下青松,虽然有了年纪,仍然挺拔。礼品早已送入宫中,由内监宫女看好,此刻不过走个形式。众人也难得神思散漫,回想方才之事。
贺岁的规矩,是读完礼单之后,由大臣再上前,口称吉利之词,将礼单亲手放在皇帝身侧的小案上。随后皇帝回祝,才算是结束。
听着内监的语调起伏,礼单显然快读完了。
此时该是李伯欣上前接回礼单。熟料他只是在原地,不肯动弹。众人觉察出异样,不免吃惊心慌。皇帝的面色虽还维持着,却已颇为勉强。
待那内监读完了,犹豫着是否要亲自将礼单交还。
李伯欣这才开了口,手抱于胸:“不疑,你去向皇帝祝贺。”
此言一出,众人遂惊。
让亲子代为祝贺不是不可以,但这一般发生在重臣衰老无力、或是染病不能行的情况下。而且要提前和宫里知会。这样,便可上演一出君臣相当。
如李伯欣这般,自己明明身体康健,却当面让儿子代为祝贺的,可以说是藐视了!
朝臣中的细微议论声顿时消失,正拭泪的玉河亦然身子一僵,带着些恐惧地看向老父,又去望江承光的脸。越荷亦望着皇帝的脸,只觉得心脏要从胸腔里扑出。
江承光的神色已经变得深沉僵硬,好似有一张面具粘在了他的脸上。
他道:“成国公此为何意?”
而众人已听见成国公洪亮而豪迈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长辈气:
“当年老臣追随先帝,打天下多年。如今老臣的儿子已经长成,合该追随新皇。故而老臣将儿子领来,叫他上前。也给皇上瞧瞧,是否满意这小子!”
倚老卖老,兼有为子讨官之意!
成国公竟然如此骄狂!玉河捂着嘴,面露惊容。李夫人的脸色变得难看。群臣亦颇为躁动。
感到鼓舞的开国武将,深为愤怒的保皇文臣,还有犹豫不定的骑墙派……一时间,伴随着李伯欣唇边那缕淡淡的笑容,场面竟定格如画卷。
而打破这寂静的,是年轻的李不疑。
成国公嗣子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的喜悦之情,他从不知所措的内监手中夺走礼单,大步上前,深深一拜:“李不疑拜见圣上,愿圣上新春安康,愿为圣上镇山河!”
何等的意气,俨然一个年轻得多的李伯欣,只是少几分心机深沉。
皇帝的脸色逐渐趋于冰冷。气氛一触即发,这刻无数人的心悬了起来。他们都捏着一把汗。皇帝是要选择翻脸么?可他是否真的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又能否承受与李伯欣决裂的代价?
最重要的是,在这场帝将之争中,自己应当如何抉择?!
只剩一个李不疑,朝气蓬勃地喜悦着,等待被封赏。
越荷已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所有人,都在盯着皇帝的脸,看这位帝王将会如何选择。
忽然间,江承光的脸上扯出了一抹极为怪异的弧度。
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做一个微笑的表情。李伯欣的眼睛眯了起来。江承光的话头,在无形之中顿了一顿,可他开口却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从有些干涩,到逐渐真情实感。江承光仰天大笑,慨然道:
“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成国公,你这儿子……”
却在此时,忽然有内监疾步赶来。
那内监神情匆忙,略带些喜悦。赵忠福将人拉到一旁,严声询问几句,又急忙拉着人回来。他毫不犹豫,选择插|入两人的对话之中,跪下高声回禀道:
“恭贺圣上!永信宫处传来讯息,冯顺媛已经发动!想来,除夕夜要添一位皇子皇女了!”
第116章 何乡乐土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好!好!好!”
片刻之后, 皇帝大笑起来,连说三个好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那毫不作伪的喜悦之情——不仅仅是即将得子得女的激动, 更是这消息来得太及时、太巧妙了!
果然, 下一刻,早有臣子当众出列,遥遥一拜:“臣苏修古为陛下贺!”
随后, 钟相、镇国公等亦纷纷为贺。连先前气势咄咄的李伯欣,也不得不在众人的裹挟之下, 心不甘情不愿地抱拳道了一句:“恭贺陛下。”
江承光心中喜悦之至,转头向内监吩咐道:“多叫几个医女去微言那里听命。告诉她,待这一胎下来,朕重重有赏!”
又看到仍拜在地上的李不疑,江承光心中大悦,上前将人扶起, 道:“看来是上天发愿, 若得一位皇子, 便该由你来佐之。如此, 倒不必急于一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