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提起精神,对着正外间进来的白术道:“怎样?”
白术冲她一礼:“还行。不少宫室应该是得了消息,想往永信宫窥探的不少。这种时候,断断不能容她们添乱。我叮嘱了好几个领班的,也各处查看过,目前应无大事。”
金羽道:“也得谨慎着些内处。”她到底不是彻底的自己人,有些话不好说得太透,“人心动不动摇,兴许就会给个猝不及防。”两重保险,方能无失。
听了这话,白术反而浅浅一笑:“多谢贵姬提醒,此话极是有理。”
“不过……娘娘向来对宫里,抓得很严。”
金羽与她对上的目光,便微微一亮:若洛昭仪连自己宫里有哪些钉子都一清二楚,平时不搭不理,关键时刻施展出雷霆手段。那么,这手段当真令人信服!
便道:“是我多提醒一句,只是……”
白术已直言问道:“不知顺媛处,如何?”
金羽面色略带凝重地摇了摇头,左右宫人已然屏退,室内静寂无声,只有那隐隐的呻|吟哭泣似也追上了耳朵,在纠缠不休。
“我不确定。”本身便是半途接手,金羽亦不遮掩,“情况亦不可能尽与我说。如今的状况……拖到子时,很难。冯顺媛现下喝了药,昏昏沉沉的,但孩子要出来,怎么能忍住?”
毕竟,这一胎虽没实际说得那么久,却也扎扎实实在冯韫玉肚子里呆了十一个月出头了。
先前用的那些药,也已将冯韫玉的身体,熬到了极致。
“尽量拖,不行就生。”白术倒比她果决,“娘娘需要皇子,冯顺媛也不能折在今晚。大不了就让医女改口,总归要出个章程。我们既为娘娘坐镇,绝不容许出乱子?”
听着洛微言身边的一个普通宫女,在这种场合都能如此果决,金羽心中不禁异样羡妒。
只是万般思绪,化成一声:“你也别太紧张,这后半夜,怕是有的熬呢……”
就在不久之前,永信宫收到的消息,洛慎行的处境,似乎并没有因为洛微言的到来而改善。
……
这注定是漫长而艰险的一夜。
躺在永信宫内挣扎的冯韫玉,为了生父向皇帝恳诉的洛微言,战战兢兢的一干涉事人等,以及在除夕宴上出了如此丑闻、满心不快还在强压着的江承光。
巧就巧在事情出在龙骧军旧卒身上,虽然随着事件的扩大,受害的还乡士卒已不止于龙骧之人。而且是这样重大的场合,绝大多数涉事之人正在现场。
假作无事地继续开宴,是如鲠在喉。
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锁拿官员,是偏听偏信。
于是,只有身负监督之职、却未曾禀报的洛慎行,成为了皇帝源源不断怒火的倾倒之处——江承光或许只是要表明自己的愤怒,但洛慎行并不无辜。
满殿的安静,再没有人敢于出声,只有洛慎行要被当场拿下。
而洛微言,当着许多素日受她管辖的妃嫔的面,苦苦向皇帝哀求。她不是不知道这会让皇帝对她好感全无,但今日这种场合,皇帝丢尽了面子,怎能不重重处置个“罪魁祸首”?倘若父亲被彻底打落尘埃,那么之后的前途,便废了!
圣心总还有把握争取,可下了狱的官员……还是犯了皇帝的忌讳……
洛微言,只能凭着她在皇帝前的一点颜面,苦苦僵持。
“今日大吉之宴,本不应闹出这些事来。父亲或有失察之罪,可是直接锁拿下狱未免太重。圣上,事情尚未调查清楚,臣妾本不该胡乱置喙。但左督御史是臣妾生父,多年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年纪大了,枷锁沉重狱中寒凉,恳请圣上三思。”
“臣妾无颜替父诉苦,但倘若将来事情查实有变,既伤君臣之谊,亦损圣上英明啊。乞请圣上您……看在臣妾侍候您多年……看在臣妾还照顾着冯顺媛的份儿上……”
她多多少少,终于在情急之下,流露出了以皇子自重的意思。
尽管,那个孩子尚未出生。
从老卒撕裂棉衣,到如今昭仪求情,时间已经拖得很久。冬日的寒风愈发沁入骨髓,吹得人身心发冷也疲惫。到这个时候,所有人,其实都在盼着这场“飞来横祸”尽快结束。
甚至连江承光,他一开始的愤怒,也渐渐转为了,如何体面收场的考虑。
皇室的颜面总要挽回,这是他容许了洛微言求情的原因。
而洛微言虽感心力交瘁,口中却默默记数。
终于,就在皇帝的沉思之中,在这一片诡异的僵持中,景宣十年的钟声,敲响了。
去旧迎新的十二道钟声,似乎短暂震碎了黑夜里的阴霾。不论先前如何,此刻所有官员妃嫔都深深下拜,口里贺道:“为圣上恭贺新岁!”
除夕结束,新的一天,以及新的一年——景宣十年,终于在这心思各异的冬夜,到来了。
洛微言亦随众下拜,心中一松。
可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刻,永信宫怡春阁内。
钟声的到来也让众人面色一松,稳婆喜悦催促,手中一拉。伴随着冯韫玉的一声忽然爆发的尖叫,孩子已滑入稳婆怀里的锦兜。
稳婆笑着说:“可真吉利,正正好好大年初一,辞旧迎新呢……”边说,边低头分开这长了十一个多月、格外结实的孩子小腿,定睛去看。
金羽与白术此刻都是大松一口气,正期待间,忽然见稳婆的脸色逐渐苍白。
“怎么了?是不是皇子有所不对?”白术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前去。
她劈手夺走孩子,面上同样露出不敢置信之色。金羽看了,只觉得满心不祥。
稳婆哆嗦的唇,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声音:
“这……这不是皇子,她分明,是个公主啊!”
第119章 漏夜真相 思贵妃,究竟是你们怎样害死……
“回禀圣上, 冯顺媛于钟响时刻,诞下一位公主!”
当这分明是报喜的讯息传来兴台之时,洛微言只觉得身子阵阵发软, 脚下几乎站立不住。心里头, 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苦心孤诣地铺垫,圣人十二月而诞的传言, 春时蒂落第一声……新岁钟声敲响之际,除夕与旦日交汇的那一刻, 原本一切都是那样地完美!
却偏偏败给了这一声“公主”。
应吉兆而生的皇子,能够成为皇位的有力争夺者。应吉兆而生的公主,除了讨皇帝一时欢心,又能有什么作用!尤其是现在,她和皇帝都如此盼望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无法心服,怎能接受?分明找了那么多经验老到的医女, 都说一定是皇子……
洛微言在阵阵眩晕之中, 用力咬破了舌尖, 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哪怕是公主, 元春而诞的公主总也金贵些!现在顾不得了, 有多少牌都得打出去, 否则,等皇帝处置了父亲, 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当即再度跪下, 神色尽管恍惚, 口里已近本能地道出:
“恭贺圣上得女,臣妾……”
而在听说冯韫玉诞下公主的那刻,越荷的神情, 同样是诧异的。
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洛微言非常非常地重视冯韫玉那胎。为此,不惜从霍妩那里将人夺来,又关在宫里头这么长时间。假如不是通过某种办法,确认了是皇子,她怎会如此?
但是转念一想,医女也非神仙。哪怕是皇帝太后,也多有青年而逝的。就算所有人摸出来都是男胎,可真正落地前,又有谁能信誓旦旦作个万无一失的保?
意外总会发生。洛微言将人力可控的做到极致,便自信有回报。
偏偏冯韫玉这被所有人诊断为男孩的一胎,生出来,便是一个公主。
这样的走向,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江承光脸上喜悦的神情,也僵硬一瞬。
随即而来的便是轻微的不满: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怎么……
他本也想着自己子嗣稀少,只一个大皇子进了学。三皇子是越荷所生,已提前失去了继位资格。二皇子的母家偏是钟家。钟家虽然极为可靠,但也不能让他们独大。
有些事情最好从一开始就遏制。
洛慎行是个摇摆不定的老狐狸,但这人也有一批盟友。如果洛家得了一个“天降圣人”的皇子,会不会想着极力一争呢?这便又入了局,可为他所用。
然而看着现在,洛微言求了半天的,竟是个公主!
纵然知道子嗣落地之前,难以定论,江承光心中还是有些觉得,洛微言不堪用了。更何况现在洛慎行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虽然祸根不在他身上,但过分的圆融亦让人不喜。
沉吟半晌,想着群臣都等着,而且多个女儿也无不好,只是不符合心理预期罢了。
便问:“母女均安?”
那宫人喜洋洋道:“是!”
洛微言心中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划过。
皇帝已道:“三公主以‘静安’而封号。冯顺媛诞育皇女有功,着晋封为婉容。”口气颇为平淡。韫玉虽是连升两级,也不过是做了从四品的婉容,倒没什么人妒恨。
宫里先头的公主皇子,总是由一宫主位养着的。只有云舒窈以从四品之位抚育大皇子多年。
不过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惦念当年云舒窈拼死护驾之功,予她的补偿。
冯婉容能否拿到这个脸面……估计是没什么指望。
果然皇帝沉思片刻,目光又看向脸色发白的洛微言。虽然今日对她颇有些失望,但宫中高位嫔妃本就不多。冯韫玉又是她宫里的,这孩子她先前一力想要,那也该她养着。
遂道:“静安公主由洛昭仪抚育。”
洛微言听了,心中只是悲喜交集,颤颤地道:“多谢圣上信任。”
既然将公主给了洛昭仪,洛慎行的发落,便不至于到入狱那步。皇帝虽然对刚出生的女儿没多少怜爱之情,至少不会在这时候打女儿母家的脸。
因此,静安公主好歹算是救了洛微言一回。
只是筹谋已久的风光大胜,成了一场勉强糊弄颜面的败局,再怎样接受,心里都是不甘的。
皇帝此刻亦感心中憋闷。洛慎行是无法重重处罚了,但这么多大臣看着,那老卒也满眼是泪的。他总要摆出个态度来。可是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除了抓监督不力的,还能抓谁呢?
“洛慎行暂贬为通政司参议,罚俸两年,待事情查实之后再行处罚。其余人等……”
这场除夕宴,注定没多少人能欢欢喜喜地度过。
皇帝仍在斟酌着怎么收尾,越荷的思绪,却已飘向永乐宫中。
此时此刻,她们的谋算,应当收尾了罢?
……
永信宫中,金羽抱着三公主,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白术亦不愿相信辛苦谋算出来这么个结果,嘴唇动了几次,最终还是:“……不管怎么说,以后这也是娘娘膝下的公主。咱们得好好照看。”
“是。”原先盼着大胜一场,结果却如此潦草,金羽也不禁流露出几分疲惫态。“只是现在,公主诞生的消息一出,各宫派来恭贺的人更多了。”
这明面的恭贺最是烦人,必须拿出大量时间虚应。各宫妃嫔虽然都去赴宴,但也留了值得信任的宫人看家。此刻得知三公主出生,送来贺礼是极为合理的反应。
金羽也知道,但她真的是疲惫已极。
白术能接待绝大部分,但那些高位嫔妃派来贺喜的——谁都知道金羽就是被洛微言叫来看宫的——金羽也得亲自去见,去说话寒暄。
这样一来,两人忙得脚不沾地,更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又来人了。”听着外间的动静,金羽长叹一声,“只盼着这一夜快些敷衍过去。”
白术叹息点头。
如今谁都知道,三公主归于洛微言抚养。故而贺礼都是直接送到洛昭仪的宣明殿。至于怡春阁那边,冯韫玉刚生产完,又被拘着许久没见人了。旁人也不愿在这时候去触洛微言的霉头,自然是将给冯婉容的贺礼一并送到宣明殿处,左右洛微言不会贪的。
而金羽和白术,也被迫回到了宣明殿。
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让冯韫玉的孩子在除夕最末、新年之初诞生,已然天衣无缝地完成。尽管是公主而非皇子,枉费了许多心计。但……
冯韫玉也快要死了。她的身体拖不住,无非是迟早的事。
现在让医女看着她便好了,多余的,她们也实在顾不得了。
……
冯韫玉在昏睡中,呼吸急促地发着汗。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她只是感到胸口沉重到喘不过气来。疼痛已经消失了,口里弥漫着血的气味。冯韫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她觉得自己不能死。
我还没有看过我的孩子一眼啊……
怀着无尽的悲哀,她眼角淌泪,却挣扎着无法清醒过来。
薛婉仪便站在她的床前,一言不发。
她穿着宫女的青衣,头发挽得简单。眼神如冰,望着昏睡的韫玉。双手捏为拳头,呼吸略带急促。那服侍冯韫玉的医女正在她身后,态度畏惧。
终于,薛婉仪开了口:“弄醒她。”
于是,冯韫玉嗅到一阵极为刺激的气息,她猛地呛了个喷嚏。她醒来了。
睁开的眼睛,刹那便露了惊色:“薛……”
……
“她已经去了呀。”姚黄轻轻叹息,“算了,总要见这一面的。”
……
“没想到是这个时刻,其实我心里一直有所预料,会有个人来要我交待一切。但真没想到是你,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冯韫玉奄奄一息躺在自己的血污里,眼角有泪。“我向你承认,是我……我自己出于恐惧,被挑唆着,害了思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