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等人亦然垂泪不止。宁妃道:“臣妾虽未见过贤德贵妃,却多听闻其事迹。贵妃出入军伍之中,照料圣上,情急时亦能持剑杀敌,护佑君王,深为可佩……”
皇帝郁然道:“不要说了。”宁妃微微一惊,这才住口。
皇帝又沉默片刻,方温和了声音,道:“放开他罢。刘善,方才朕听了贤德贵妃旧事,一时伤神。现在,你可尽说龙骧军旧卒之事……”声音渐渐森冷,“朕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连朕身边旧卫的抚恤金,都敢侵吞!让昔日功臣,着敝衣来面圣!”
这已是给事情定了性。
听出皇帝的震怒之意:无论是龙骧军旧卒抚恤疑似被吞没之事,还是除夕佳宴上闹出如此丑闻,都足以让江承光大怒。而显然,贤德贵妃旧事已让皇帝对这刘善多几分眷顾。
那么怒火,无疑会向着那些涉事之人倾泻!
今日正是除夕之宴,京内无数官员都聚集在下方。他们原本有的踌躇满志,有的喜笑颜开。如今,纷纷感到山雨欲来之势。
和此事隐有牵连的自然满心惶恐,其它多少沾亲带故的,也未必好受。
左督御史洛慎行脸色发白,似准备出列请罪。但皇帝正和刘善问答,语速极快,声音带怒。
龙骧军,并不是一支军队的正式序列。
事实上,在大定年间,并没有所谓的龙骧军存在。只是太子江承光受大定帝之命,常常要亲赴前线,参与征战。其中,他多次指挥的几支军队,后来在登基后,被统一改组,并授予了“龙骧军”这个荣耀的称号。当年在江承光麾下的、已退役的士兵,也被一一追发抚恤金。
龙骧军中因伤残逐年退役之人,按制应得到地方荣养,官员年节问候,京中派出的巡查大臣,亦要上门关怀,加以礼待。
但如今,这些皇帝深寄情感的旧卫,竟然在地方上被苛待到活不下去,不得不在向皇帝拜年的时刻铤而走险,祈求他能探查真相,还众老卒一个公道!
这背后,绝对会牵连到许许多多的人!
洛慎行的腿脚已经开始打颤:因为,在景宣八年被派去江西道巡查政策实施、兼有慰问龙骧军老卒之责的督查院御史,正是他!
而群妃所在的高台之上,越荷向洛慎行的方向遥望一眼,便不再关心。
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是可以看出她受教育的痕迹的。其中,父母的影响或许会占绝大多数,洛微言以温婉示人,处事圆融。而其父洛慎行作为御史,同样是滑不留手。
却因为在朝堂上,往往愿给同僚留几分面子,颇受好评。
洛慎行因他的圆融成事,注定也要栽在这上面。
太擅长处事的人,心里便早早地分出了利弊得失,结交一个人能够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都被他算了清晰。以洛慎行的心细如发,不可能漏掉慰问龙骧军老卒一项。唯一的缘故,只是他在得知真相时,选择了用来和人交换利益,选择了默许这些事情的发生。
他代别人大度,用别人的苦难,来结交当地官员,换来一个宽厚美名。
因此,他就必须要在这样的场合,承受皇帝的震怒。
越荷不再将注意力停留在这场已既定了发展方向的审判上。她将目光轻轻移向父母的席位,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其实,在最初的设计里,她和玉河原打算找的,是霍兆麾下的一名退伍士卒。
那士卒亦在江西道,与李家老兵多少有点联系,也和刘善等人,受同一个地方官磋磨。原本,越荷的打算是借此揭开,还那些士卒一个公道,亦多少引出洛氏与霍氏的矛盾。
借用李家的人脉,已经将事情查得清楚明白。士卒受苛待之事,霍兆并不知晓。他向来也是身先士卒、爱兵如子,得知必然大怒。刻意隐瞒的洛慎行也会遭到其记恨。
宫里宫外,隐隐都将霍妩之死,归结于李玉河,可真正的凶手却是洛微言。
皇帝对妹妹愈发露出冷淡提防,越荷多多少少,有着借此为妹妹开脱的意思。
但是先前敬献礼单之时,父亲的倨傲,以及皇帝的反应,都是越荷察觉出了不妙的端倪。
江承光对李家的防备远比她以为要重得多。这样一来,倘若皇帝追查起士卒最近接触的人,就有可能发现李家的痕迹,必然大怒。此为引火烧身!
幸好当时为了保险起见,她让玉河传讯,多联系了几个受苦士卒。
因此,当她用暗语接头,并示意“换江”之时,李矩便能领悟,是要安排昔日江承光手下的士卒,来完成诉苦求告之举。事情一旦揭开,老卒们的生活都能得到改善。但安排江承光的旧日士卒来揭破,却有可能引动皇帝的温情,也更能隐去李家在此事中的痕迹。
这便是由她来执行的那一半计谋了。
洛微言千防万防,没有考虑到越荷的着眼不仅在后宫,更涉及朝堂。而她只在宫权宫务上打转,更没有想到越荷能和玉河联手,借用李家的力量,翻出洛慎行的失职之证……
如此,在冯韫玉发动的紧要关头,传来父亲被严厉呵斥、甚至可能下狱的消息。
洛微言,你会怎样应对,怎样抉择呢?
只是,唯独没有料到刘善的一席话,让皇帝当众,缅怀起了前世的李月河,甚至对她做出如此之高的评价……来到此世之后,越荷并非初次碰到有关前世的痕迹。
但是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得到如此恳切真诚的赞语,仍令她有一瞬颤动。
可那又如何,李月河终是葬在了深宫。
越荷深深闭上眼睛,向身旁的桑葚道:“去问问李贵妃的人,是否已向九华殿传讯过了……接下来,就看姚黄和薛婉仪她们的了!”
洛慎行的罪证非洛微言的罪证!但父女二人的地位息息相关,洛微言必然慌张。在慌张之下,便有把柄可抓,有余地施展!这样,才能够真切打击到身在后宫的洛微言!
这便是两头的取舍了,洛微言猝不及防之下,即便知道是弄险,也只能为之。
听着几番询问之下,越来越清晰的证据链,以及皇帝高涨的怒火。
越荷心中默然道:忠卒受辱,前生沙场为伴,今世可以助你们,讨一个公道了!
而此时此刻,永信宫中。
收到紧急传讯的洛微言,向来温婉得当的脸容,像是裂开一样。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她猛然站起,惊疑不定,“为何会突然有人发难?他们针对的究竟是谁?是江西道串联的十几个县长,还是本宫的父亲!”
“失职重罪,兼有私下结交之嫌啊……”
洛微言声音发颤,她控制不住,险些软倒在地,被白术一把扶住。
“快派人打听消息!快些啊!”
她霍然转头,目光死死盯住灯火通明之处——那里,正是冯韫玉的产房!
第118章 元春而诞 这……这不是皇子,她分明,……
“倘若, 让冯韫玉现在便诞下皇子,我携功求情……”
这个念头,在最为慌乱的时刻, 不可抑制地出现在了洛微言的脑海里。
“不, 不行!”但她到底聪慧,立刻从这看似可行的办法中挣脱出来,“如果是我自己产子也罢了, 皇上多少会念情分。可是,这胎是冯韫玉所诞, 哪怕阖宫都默认要给我养……”
“此时此刻,我若拿着冯韫玉的孩子去向皇上邀功求情,只会让他更加愤怒!”
“不仅如此!原本,我打算让冯韫玉在产子之后便血崩去世,孩子只需要我一个母亲。但现在,父亲办事出了纰漏, 皇上本身就可能迁怒于我。这当口冯韫玉如果死了……”
“可是她的身体强行拖到现在, 本来也无法保住了!”
“不行, 我不能慌乱, 不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就把最后一张牌打出去!我为这一刻准备了这么久, 现在急急忙忙地破坏了,不仅不能起效, 反而辜负原先的心血!”
深深嗅闻了宫女递到鼻端的香囊, 清凉的香气让洛微言逐渐缓过神来, 重做回那个冷静的洛昭仪。她吩咐道:“快派人,寻个借口把金贵姬请来。”
如今这时节,手上能用的人越多越好。
“随时注意兴台那边, 有任何消息,立刻传讯给我!”也只有这么办了,“让外面的人不要议论,消息在永信宫之内一定要锁住,暂时还锁得住!人心不能乱,千万不要忙中出错。”
父亲她要设法保下,这么长时间的心血……也绝不能白费!
然而,当兴台传来的消息愈发惊人,从皇帝震怒发难,到数十名大臣当场请罪,再到洛慎行被单独点名、皇帝咆哮着责备他辜负信任……
洛微言的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她终是无法忍耐了。
“天底下没有父亲挨了训斥,女儿明明有能力却坐视不理的道理。更何况,若是在前朝也就罢了。兴台我分明可去。若不去,一来于心不安,二来名声也要遭人说嘴。”
“羽儿,小白。”
她走下自己的座位,在摇曳的烛光之中,来到两人面前,声音带着些温软亲切。好似是大姐姐,在将要事托给信任的亲妹。
金羽来此之后已知事情经过,虽然棘手,亦是自己立功的良机——若洛微言有了孩子,那自己再要一个便不会被抱走了罢。可是她尚且不及表态,余光已扫见旁边的白术脸色发红。
她决绝道:“奴婢定然不负娘娘所托!”
怪了,她自投靠洛微言以来,也见过几回白术。这宫女总是个沉默苍白的模样,好似个没影子的人。还是第一回 见到她情绪如此波动:脸也发红,声音也发颤。
小白、小白……
金羽连忙回过神来:“嫔妾愿为娘娘效劳!”
洛微言又微笑着鼓励她们几句。只是她虽然笑着,脸上的不安却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她话里也多番停顿,只好勉强道:“今日,宫室便托付给你们了。”
“贵姬在此坐镇,由白术辅助你调动宫人。记住,稳住人心,不要让宫里的事情传到外头去!还有,冯顺媛的胎,究竟何时落地……”
她深深望了白术一眼:“情况危急,唯有仰赖二位了!”
……
“洛昭仪已赶往兴台。”
毫不起眼的一个洒扫宫女,所传的一句话不消多久便入了薛婉仪的耳。她望向身侧衣着颇为简素的姚黄,微微一笑:“到底是贵妃,借调她的人手,消息便极为快捷。”
“亦是贤德贵妃打了底子。”姚黄叹,又振奋精神,“此番打了洛昭仪措手不及。她便是来得及想明白,这回我们借了贵妃的光,也无以应对了。金贵姬虽然有些难缠,到底不比洛昭仪亲自坐镇。这下,便有了机会。”
“还需一等。”薛婉仪清清冷冷的嗓音,回荡在奇兰阁中。
“洛昭仪对冯顺媛一胎看得极重,若非我们忽然引入朝堂之争,她绝不可能在这紧要关头,离开自己的宫室。即便离开了,以她的谨慎,也必然会有后手布置。更何况金贵姬这人很有些心计,那个白术也不是好对付的。依我看,还是再等等。”
姚黄笑了笑:“好,我听婉仪的。”
“娘娘留我下来,本就是守好九华殿,兼协调人手,帮助婉仪。毕竟奴婢是贤德贵妃旧仆,宫里有些资历人脉的,与李贵妃那边的人手也有些情面,这样才施展得开来。”
“只不知道,婉仪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寒夜里,一盏孤灯偶然地爆出一簇灯花,好似映亮了薛婉仪眼中的火光。
“等到冯韫玉产下,她想要的那个,上天赐福、元日而诞的皇子之时。”薛婉仪冷冷道,“左右她们不敢明着动手,冯韫玉总还要喘几口气的。且那个时候,她们好不容易熬过一场,精神头正松懈下来,以为必不会再出意外,宫里巡察难免抓得松些。上兵伐谋……”
“到时候,洛昭仪恐怕还被绊在兴台处。”姚黄亦然语气坚定,“奴婢便可寻隙掩护正被‘禁闭’的婉仪,悄无声息出了永乐宫,寻隙进了怡春阁……”
她忽然语调一转:“只是有了李贵妃相助,埋钉子、予洛昭仪还击之事,已经未必需要咱们亲自出动。婉仪还是坚持,冒着违抗圣旨、被人发现的风险,非要去这趟怡春阁吗?”
“我有些话,想问冯韫玉很久了。”薛婉仪凝视着双手,轻轻地说,“这终归是要做个了断的。以后,我也知道该怎样向思贵妃来解释这一切。”
听她如此言语,姚黄沉默了很久。
两人便再无交谈,只是静静望着那一盏灯火,映在纱窗之中。
外面,渐渐飘起了小雪。
……
“行,就这么办,你们好好看着。”
“该吩咐的,洛昭仪已尽吩咐过了。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只多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十二分的细致尽力,免得到时候,后悔也不及。”
“这时节打发什么人来送节礼?让摆到外头去,就说里头忙着,别让她们进来。”
金羽回过了一群人,饮下半盏茶,才觉身心疲惫,重重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只有真的上手了,才知道处理起来多么麻烦。饶是她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此刻也颇感焦头烂额、左支右绌。
到底哪些是真正的意外?哪些的背后又埋着试探和算计?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所有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她不得不全部慎重对待,悉心处理。她不能不将事情做好,可再这样下去,恐怕精力也撑不住了。
趁着室内无人,她略出了一会儿神,随后脚步踉跄地往外走。
“又叫起来了?是冯顺媛在哭么……”
金羽脚下忽地打了个绊,神思也为之一滞。
她用力挤压着眉心,试图给自己一丝清明。分明不久前才看过,冯韫玉昏迷中的挣扎也细若无声,稍微远了床榻几步便听不到。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恍然听到那些哭声,又绕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