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介意旁人围观,因为在草原,这的确是很罕见的好料子了。
刺绣,或许还能找到几个草原绣娘。但蜜合色,这种精细的色彩,只有中原才染的出来。草原人只会染最简单的几种颜色,没有染料也没有那手艺。
因此,哪怕这衣料放到任何一个大夏的小城,都毫不出彩。但它在这里就是如此珍贵,吸引了所有女孩的目光。
而李月河也不例外。
她想起了那个唱歌的姑娘,脚腕的铃铛,以及投向太子的大胆注视。
她是想要站到太子身边的,但自己连一件体面的衣裙都找不到了,看上去比牧民丫头更野。人一旦稍微安逸,便想要拾掇自己齐整些。尤其在心爱的人面前,哪里会没有这念头呢。
侧妃想要那块衣料,她想要给自己做一条裙子。
她也知道衣料在此被炒得十分昂贵,根本不值;知道太子所余的财货不多,还需采购军粮,且丈夫严令公平交易,不肯收受贿赂;知道裙子即使做了,也来不及穿几回……
可是,这么灰头土脸了十多天,沐浴都难以满足。她的确想要,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
与其说是想要那衣料,不如说是衣料引出了她内心的渴望。
太子也瞧出来了,他柔声地问:阿河,你怎么了?
侧妃羞于启齿自己的渴望,她只说,太子陪我多瞧两眼,有点思乡了。
于是两个人便默默依偎着,看了一会儿那块被展示的、中原才有能力印染的蜜合色衣料。太子未必不知道侧妃想要,但这并非千金换一笑的时候。
更何况,千金换一笑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故事。
最终两人在集市上也什么都没买。
只是,在几天后,当部落首领将他的女儿介绍给太子,并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献媚之意时。侧妃还是感到了一阵低落:她见过那个女孩,明眸善睐,有着火辣的身段。
侧妃回到自己的营帐,咬着牙,翻找出了身边仅剩的一根金簪。
——没有簪子,她可以用木头削,照样可以挽头发。
她捧着金簪跑回最后一天的集市,却得知,那衣料已经被人买走了。
李月河满心的失落忧伤。
她在外面慢慢地踱步许久,直到夕阳沉入远方的高草,艳红的余光也收了。她才回到太子的营帐。一进去,太子便略带脾气,问她跑到哪里去了。
侧妃低头默然,反问那首领的女儿呢,是否要自己去教规矩。
太子怔了怔,便笑了。
他笑起来是那般好看,像是暖融融的春|光,化了心上的冬雪。
“什么首领女儿?早推了,我才不要。”太子当时这样说道,“我同他们说,几日来在我身旁的那个女子,是我的妃。你们这里没一个姑娘比得上她的。”
——所以这样的事,就没必要提了。
被这样抬举、认同,即便只是做了回绝的借口,心里怎么能不感动呢?
李月河的眼眶当时便有些红。
江承光咳嗽两声,略微不自在:“我说的是……你的马术。你骑马确实厉害,我让人领他们去看了‘紫燕’,何等神骏。那丫头一见便心服,坦诚自己不如你。”
可他说着说着,声音也低微下去。
两人的目光接在一处——似乎有什么地方,开始发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来了件紧要的军务,叫走太子。侧妃在他身后低着头,心里泛着甜意,想着木簪的确方便些,还不怕丢。不如将金簪卖了,多换些粮草棉布,也好帮到军队。
也就顺理成章地忘记了,买不成衣料的些许不快。
或者说,到了这个时候,有没有衣料本就不再要紧了。
女为,悦己者容呀。
有太子这样的剖白和对待,她还要害怕些什么呢?
后来,李月河便彻底忘记了衣料的事,也再也没见到那块,牵动了她一个下午的蜜合色料子。
过不多久,便到了别离的时候。
那日太子被叫走,正是因为收到线报:斥候极有可能,发现了另一路军队的行踪!
但消息不宜立即传出,恐牧民部落里混有耳目。
行将离开之时,部队略有骚动。很多士兵带着对未来缺衣少食的惶恐,想要抢一把再走。或者,换个文雅些的修饰,强行买卖。总之,是以稀少的财产,尽可能多地拿走牧民的生存资源。
太子镇压住了场面。
为此,他杀了好些人。出鞘长刀如雪寒亮,映出太子冷肃的面容。像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他的父亲,做出“平庸无断”的评价呢?李月河想。
也就是在那一夜的喋血中,侧妃心中是如此坚信,太子真正是个坚毅果敢的仁爱之人。
是将“仁爱”予士卒,满足甚至放纵他们的欲|望。还是将真正的仁爱,给未来的子民?大定皇帝从来不屠城,哪怕在占领一座绝不可能守住的城池时,他的破坏也从未针对百姓。
“他们迟早会是朕的子民。”李伯欣将皇帝的原话,当成故事,说给长女。
在那一夜晃动的火把、激烈的谩骂与淋漓的鲜血中,许多人都提出了异议。他们不认为区区小部落,比安定军心重要。
士兵得不到发泄,得不到安全感,就容易哗变。主将失去对军队的掌控,那才会是在座所有人的灾难。
可那时的李月河,眼眸却比启明星更亮。
“我知道,殿下是对的。”她道,“殿下会是好的君主。”
江承光自争吵中归来,听她此言,神色似颇为动容,亦揽住侧妃肩膀。嘴唇动了动,最终吐出的是句:“……阿河,你真是个罕见的女子。”
“朕也一定,也会做你的好丈夫。”
言犹在耳,转眼十年。
第123章 满月抓周 二皇子未满周岁,竟已学走路……
越荷穿着那件蜜合色绣白牡丹的冬装。
她到达满月宴时, 尚食、尚工、司乐等宫人早已忙碌起来,有领头人上前恭谨问安,询问她是否有不满意之处。作为惟馠的生母, 兼宫中的高位嫔妃, 越荷已有独立操办宴会的资格。
江承光要留在九华殿,读完手头那本书才会来。
毕竟,理昭仪是来操办宴席的。离开宴还有好几个时辰。皇帝若连这种事都要陪着她, 便显得有些过于宠爱了。尽管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对于理昭仪和三皇子的疼爱已非秘密。
大夏倒不讲究“父不抱子”, 但也在意父亲的威严。江承光近些日子常常亲自抱着三皇子,如非后者的身份特殊,恐怕又要人心浮动。
越荷同几个宫人轻声交谈片刻,打发了去。
她前世是操办惯了这些的,并不觉得有多困难。只是思绪时常回到安恬睡着的孩子处,又时不时, 想起江承光今早和很久以前的神态。
抚摸身上的衣料, 珍贵而柔软, 白牡丹用金线刺绣栩栩如生, 珍珠轻颤。
这是真正的好料子, 并非当年那块——因在塞外才显得格外稀奇。可是越荷心想,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怎会以为是当年那块?怎会以为江承光真的将那买了下来?
可皇帝让她穿这个,大约也不是什么巧合。
兴许, 他在李月河死去之后, 终于觅得一点愧悔的柔软。于是, 他循着记忆,让人裁制出这件华贵而精美的衣裳,却只能穿在新人“越荷”的身上。
想到这些, 心中不知该是堵,还是难过。
但……
“苏贵妃要来?”越荷眉头微微皱起,“她不是,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只是隐晦的说法,确切来说,是宫里早就做好了苏合真某日突然离世的准备。越荷自做昭仪以来,在宫中愈发心明眼亮,已不止一次听到“未央宫急招太医”的消息。
苏合真病得都起不了身了,她要来参加满月宴做什么?
“只说来凑个喜,见一眼三皇子。”回禀的宫人神色也很不解,“并不会入座久留。苏贵妃的身子不好,她出行一次,屏风、暖轿、手炉这些,都必须早早置备好。”
越荷点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做吧。”
她吁出一口气:倘若江承光真心惦念李月河,那么害死李月河母子的凶手,苏合真,绝不会现在还受着尊崇好生活着。哪怕后者缠绵病榻,皇帝给予她的仍是极为隆重的待遇。
可见所谓的惦念,也不过是一点儿聊做情趣的玩意儿罢了。
越荷不再将心思放到这上头。
满月宴的客人里头,除了苏贵妃外,也有几位不常见的。便是三皇子的兄弟姐妹们,除去静安公主尚不足月、随母避居,其它几个皇子公主,都会被生母或养母带着出席。
这也是宫妃们难得一次见到多名皇子公主的机会。
席位设好之后,渐渐已有人来。喜鹊儿作为今日的正主,亦在不久前被宫人抱来了。越荷以温柔目光抚过他的脸颊,并不怎么留意宫中所说的江承光随后便至。
她叮嘱宫人将孩子抱到后头,不要多吹风。
这时听到一把婉转清脆的嗓音:“昭仪安好。理娘娘,可以让我瞧瞧弟弟么?”
来人是长宁公主,越荷不需细瞧,便认出这个养于苏合真膝下,当年她也抱过的女孩儿。
在皇帝为数不多的子女之中,长宁公主居长,又是元配的辛皇后所出,地位非凡。皇帝待自己第一个长成的女儿,也是颇为看重,特意请了宫里有学问的女官教她读书。
长宁公主如今十一岁多,性情纯孝,因养母多病,常常侍疾,少在外面走动。
见她穿着藕荷色的裙衫,戴了几支流苏小钗。颇为淡雅清新,也有几分女儿家的活泼。一举一动,俨然有了端庄风范,倒并不多么怯弱,只是显出谦逊温善来。
越荷心中一动:这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公主的模样也不算格外秀丽,胜在仪态出众,隐有其生母之风。
越荷含笑道:“自然可以。哪有拦着姐弟亲近的?倒是公主近几年甚少离开未央宫,如今一瞧已是大姑娘了。”一面示意宫人抱了喜鹊儿上前,轻轻掀开一角遮风的锦兜。
“嗳,这便是喜鹊儿了。”长宁公主神情隐隐带着亲近喜欢,“长得好,很白。”
一两年前,长宁尚且是个有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如今却已能离开养母的庇护,独自赴宴寒暄,成长颇快。越荷心里揣度着,是不是苏合真开始着急教她了?怕自己……命不久矣?
心便重重一沉。她尚未解清前世之事,也尚未与苏合真当面对峙。可生死岂是人力能挽回。
和长宁公主多谈了片刻,话里话外,探听了些未央宫的消息,并不让人乐观。
公主亦满面忧虑:“母妃性子倔,我本说我替她看看弟弟便好了,她仍是想自己看看。”又歉然道:“理娘娘勿怪勿嫌,母妃只是身体衰竭,并无什么病气在身。且她只想远观一眼。”
越荷心里并不愿意让苏合真接近自己的孩子,但也没必要当着公主的面回绝。只草草道:“岂敢?圣上都常常去看苏贵妃的,想来这病也不会害及旁人。”
公主轻轻一叹,再不多言。
长宁的年纪,应该要给她留意夫婿了。无非是勋贵官宦,或者科举新秀。说起来,明年便又有一届会试,届时或有青年才俊上榜。
越荷目送长宁公主找到位置落座,才去招呼旁人。
随后,宁妃、云婕妤、金贵姬等也陆续赶来。宁妃牵着二皇子,温文地带到众人眼前——令人惊讶的是,二皇子在她的牵引下,竟然真的是磕磕巴巴地走了起来的。
江惟馧比之喜鹊儿,也不过早出生了十个月。如今快满一周岁了。
寻常婴孩一周岁开始学步,早些的十一个月也成了。只是富贵人家,并不急于让孩子长成,多是纵容优待,唯恐伤了骨头。像钟薇这般早早教会孩子走路的,极为少见。
二皇子走得并不好。厚软的小鞋一直在滑、扭,若非母亲牵着,几乎要坐到地上。
可他毕竟是自己走过来的,虽然蹒跚学步,嘴里咿咿呀呀,小手挥舞。
宁妃牵着孩子,温婉一笑:“教着馧儿走了几步,今日兴许是想见弟弟,才跑得这么快。”
而众人的惊叹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越荷见二皇子仰着脸,是个天真安静的模样,脸上好似能看出聪慧。连忙道:“这么看着,我也心疼了。宁妃快抱抱他罢,万一哭了,喜鹊儿也要为哥哥哭了。”
钟薇时刻注意着孩子能否承受,自然不消她说。闻言便示意乳母将二皇子抱起。
二皇子到了乳母怀里,她仍牵着儿子的手,轻轻拍打,十足的疼爱之意。
“惟馧与惟馠的年纪相仿。如今看着虽不明显,可小孩子长得是很快的。”宁妃笑意盈盈,“等到过个几年,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八岁,便能玩到一起了。”
“我带着馧儿来瞧他弟弟的满月,可是盼着惟馠早日成长,和他二哥相互扶持啊。”
话里是有些招揽之意在的。
越荷一笑:“孩子玩不玩得到一起,还要看缘分。不过他们年纪相近,本就是独一份的缘分了。喜鹊儿还小,还要慢慢地长大,盼着他哥哥别太心急了。”
钟薇亦回以笑容:“有甚好急,昭仪说得对,缘分到了,自然是长久。”
又让乳母抱着二皇子近前,牵住喜鹊儿的小手拉了一会儿,才满足了她“兄弟亲近”的愿望。轻声哄着亲子,告别去坐了。
这种场合,皇子公主们难得碰面,总要交流的。钟薇并非孤例。
不久,李贵妃携着幼玉公主到了。云婕妤的大皇子,亦在下学之后赶来了。幼玉连两岁也没有,说话倒是伶俐,也十分熟悉越荷和惟馠。
大皇子惟馨便生疏许多,低头问安,有些内秀的模样。
他是个清秀的孩子。云婕妤也很清秀,但两人的清秀总觉得不大相同。大皇子所学会的是母亲的寡言。不过听说他文章做得倒是很不错,有几分灵气。
按理说,这是江承光第一个长成的儿子,容不得他不在意。
偏偏大皇子在宫里,所得到的父爱,也就比皇帝至今没瞧过一眼的静安公主强些。比不得受宠的长宁、幼玉,连出生没几天的三皇子也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