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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洋洋的日光映照入室,窗纱上浮着花树微微摇曳的影子,空气中浮着花草的清香。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便会生出几分慵懒。
唐攸宁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一叠纸张,上面记载的是齐知府为官期间的过错、齐家在江南的过失。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直不太平的世道中,这类人比比皆是。
齐知府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也快了:有商贾为着得到他这父母官的照拂,送了良田一千多亩,出面收下的是齐知府的一名幕僚,转手就陆陆续续卖了出去。
这种事开了头,便有人照猫画虎,或是也送田产,或是送价值不菲的宅邸,或是送生意兴隆的铺子。出面收下的,一概是齐知府的亲信。
齐家在江南,也没少做类似的事。
唐攸宁摸着下巴颏儿。
晚玉有些愤愤然:“居然还有这种贪污的法子,空手套白狼的还得动动脑子呢。”
唐攸宁轻叹。这算好的了,有一些是直接压榨百姓血汗。
筱霜则道:“家兄一早传来消息,江南、沧州两边替主家收贿赂的四个人俱已拿获,写了亲笔口供。奴婢把口供放到外书房了。那四人就算有朝一日上了公堂,也断不会翻供。”顿了顿,问道,“可要将他们带到京城?”
“不用,好生看管即可。”
筱霜称是,当即给兄长筱鹤复信。
唐攸宁和晚玉去了外书房,看过几份口供,捡着些重要的字句抄录下来,装入信封,收进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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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走在御街上,步履生风。
杨锦瑟跟在他身侧,“齐家的事,属下派人查过了,有贪墨的罪行,但关键的人证没了踪迹。”
“杀人灭口?”
“不是。”杨锦瑟罕见地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另外有人出手,属下分析过一些蛛丝马迹,这应该是唐攸宁的手笔,相关公文,属下迟一些交给您。”
“知道了。”萧拓摆一摆手,步调更快。
就像当初阿悦的事情一样,明明是相近的时间出手,唐攸宁却能抢占先机——这一次齐家的事,她要在被唐家除名之后才有所筹谋,他也是在那时候想到了齐家、蔺清芜。
那样出色的人手,她从哪儿找到的?这样的人手,她手里有多少,想做什么?
齐家之于她,是出气筒还是棋子?如果是棋子,她又在布怎样的局?
问题不少,全都拿不准。
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捉摸不透的妖孽?
这可是把手伸到了官场,她不应该跟他打个招呼么?
总是这样,你刚看她顺眼些,她立马就出幺蛾子,让你一肚子无名火。
萧拓按了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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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顾芳菲服侍着母亲用药。唐攸宁离开、母亲被父亲发作那日,她便从别院赶回来侍疾。
有外院的人来禀:“齐家的拜帖,齐老夫人想来探病,不知夫人何时得空。”
顾夫人说话含混不清,不能成句,自知狼狈,平时多以眼色表明意图。这会儿,她茫然地望着女儿,不知是哪个门第。
顾芳菲一直留意着唐攸宁门前大事小情,对此一清二楚,道:“唐氏的生母蔺氏,再嫁的便是齐家。眼下,蔺氏和婆婆妯娌儿女都来京城了。”
顾夫人眼珠子转了几转,便意识到齐家意图,可齐老夫人来探病,又是为何?没道理亲还没认成,先给唐攸宁添堵。
顾芳菲不知道唐元涛那一节,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道:“不管怎样,见一见总没坏处。您懒得见的话,我帮您应承,问清楚原由。”
顾夫人点了点头。
顾芳菲当即吩咐下去:“给齐家回话,下午就行。”
于是,未时前后,齐老夫人带着二儿媳、三儿媳来到顾家。
顾芳菲请婆媳三个到厅堂落座,笑道:“家母尚在病中,身子骨由不得自己,这会儿乏累得很,差遣我款待三位。”
齐家的人都知道,这位顾大小姐虽是唐攸宁的手下败将,也当真不是善茬,而且跟顾夫人一条心,有事跟她说也是一样的。
你来我往地寒暄一阵,又打了一阵太极,齐老夫人提及来意:“我是陪着我的长媳来京城,与唐氏母女团聚。
“唐氏话里话外的,倒是很惦记她那位姐姐,碍于已然离了顾家,不好开口。
“我这次过来,一来是探望顾夫人,二来想顺带着说说这件事。只是你兄长的妾室,比下人的地位稍微高一些而已,留在手里碍眼,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齐大小姐说是不是?”
顾芳菲愣住。
唐攸宁对唐盈但凡有点儿姐妹情分,又何必误了姐姐的一生。
她匪夷所思的瞧着婆媳三个,怀疑她们失心疯了。
心念数转,她意识到了齐老夫人话里的漏洞,意味深长地笑了,“齐老夫人这话里话外的,是欺负我年纪小,把我当傻子了?”
说话这样直来直去的,齐家人惊讶之后便释然:骄矜泼辣的名声在外、婚事迟迟没个着落的闺秀,你又怎能指望她知书达理。
“齐大小姐,你听我说。”齐老夫人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和蔼可亲,“有些事情,我不好摆到台面上。如今唐氏即将嫁入萧府,关乎首辅,有些话我更不便点破。说到底,为了一个半主半仆的人,不必平添纷扰,你说是不是?”不论如何,不能提唐元涛。
“拿萧阁老吓唬我?您老人家不如省省那份儿力气。”顾芳菲冷笑,“你们刚来京城,怕是两眼一抹黑,要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我与唐氏做过三年姑嫂,不算了解她,却知道有哪些事是她绝不会做的。”停了停,大大的杏眼闪过一丝嘲讽,“就算齐家的人都嫌命长,要请个煞星进门,那煞星也会嫌弃你们蠢笨,不屑为伍。”
这就毫不留情地挖苦上了。
第16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2)
(2)
齐家婆媳三个诧然,她们从没在做客时受过这等对待。
官场间的女眷来往,便是心里恨死了对方,也不会清楚明白的说出来,至多是相互隐晦地说几句令人不快的话,别的工夫只管交给爷们儿去做。
这顾家是怎么回事?又或者,京城的风气与江南迥异?
太可怕了。
齐二夫人私下里是个嘴不饶人的,又因对方是晚辈,觉着不呛回去会成为奇耻大辱,便寒着脸哼笑一声,“齐大小姐或许说的对,我们没你聪明,既学不来这刁钻泼辣的性子,也学不来在闺中便与长嫂不合的做派。要不然,怎么你名动京城,而我们籍籍无名?失敬,失敬了。”语毕,转怒容为笑脸,欠了欠身。
顾芳菲也笑了,是真觉得好笑,“我真希望,唐氏是你们这样的人。”说着摆一摆手,“罢了,这是在顾府,我不能与你们争执,还是说正事为好。”装腔作势又拎不清自己斤两的人,吵架都嫌无趣。
对方给了台阶,也提醒了宾主之分,齐老夫人自然顺势笑道:“和和气气的最好。”
“但我说话直,请多担待。”顾芳菲说回正题,凉凉的视线在婆媳三个面上逡巡,“唐盈的事,到底是谁要你们办的?家兄的遗愿写的清清楚楚,唐盈余生要在顾家的家庙清修,为他超度祈福。顾家要是不声不响地把人打发了,唐家会答应么?监察御史知情了怎么办?你们想害得家父前程不保么?”
父亲这一阵每日就差指着她鼻子骂了,一再告诫她安分些,不要再招惹唐攸宁。是以,只要与那毒妇沾边儿的事,都会让她格外警惕。
“……”齐老夫人有苦难言。这可不就是混帐东西提出的馊主意么?可那个人,偏偏就是唐家的一家之主。
“你们不能如实相告,这件事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顾芳菲笑了笑,“你们一定会想,我是晚辈,人微言轻,再找人说项就是了。可以,随你们怎样。”
话说到这里,又当真猜中了齐家人的打算,她们不由得心慌气短,起身道辞。
顾芳菲笑着送她们出了厅堂,“容我多说一句,你们就别做攀附权贵、平白得一笔产业的美梦了,尤其不要去见唐攸宁,与其被气出个好歹,不如平平安安回江南。”语毕福了福,顾自折回室内。
回柳叶巷的路上,齐老夫人的面色非常难看。
难以想象,唐攸宁究竟是怎样的性情做派,像顾芳菲那样就很要命了,可听着话音儿,分明是更难相与。
而且,顾芳菲已是心明眼亮,轻易看穿她的打算,甚至笃定唐攸宁都不曾见过她们,那么,唐攸宁这些日子的不见,恐怕就不是她以为的端架子,而是……不屑相见吧?
思及此,齐老夫人一张脸忽然涨红,似是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齐家与唐攸宁攀亲,能得着好么?
而若放弃,定要悔憾终生。
不能泄气,不能因着一个毛丫头的几句话半途而废。当然,目前行事或许真的有些草率,要更加慎重,并且要让长子告假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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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下衙后,一进府门,便听女儿说了齐家女眷造访之事,问道:“你真没应下?没说模棱两可的糊涂话?”
“真没有。”顾芳菲心里苦得似黄连,父亲现在真有点儿把她当贼防的意思,“只是敲打了几句,或许怠慢了她们。”
顾泽略一思忖就道:“那倒无妨。”他摆一摆手,让女儿回房,自己到外书房洗漱更衣,静坐沉思。
被唐攸宁害得头疼欲裂好几日之后,他已全然把她当做对手,而非内宅女子。
听得她婚讯时,苦笑良久,真感觉到了进退维艰。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官员会绕着弯儿地跟首辅过不去?
偏生他处境尴尬至极:就算唐攸宁离开时很顺利,但她终究是在顾家落下了毒辣狠绝的名声,傻子都知道,那是他妻女的功劳。
萧拓要是看重唐攸宁,便会处处看顾家不顺眼,就算情分浅薄,也会出于护短儿的习惯,不会让任何人为难妻子。
他一要防着谁翻旧账弹劾自己治家不严,二要防着妻女又生是非,三则要防着唐攸宁先对顾家下手。
既然要防范,便少不得关注对方迎来送往的人。
蔺清芜到兰园当日他便获悉,稍一想便明白了,还曾暗笑齐家没有自知之明,简直是跳梁小丑。
却是如何也没想到,还有自己这边的事。
齐家看似不可理喻,其中必有缘故。
谁最在意唐盈?谁会不知礼法,不把打发妻妾当回事?
与此事有关的,只有唐元涛。
但唐元涛处境也正糟糕得很,怎么会有闲情来膈应他?
不,他该斟酌的是,齐家怎么会听从唐元涛的摆布?
不不不,还是有不对的地方。
凭唐元涛那个脑子,不可能料定唐攸宁不认蔺清芜,更不可能不怕再一次名利双失。
只有谁给了唐元涛主心骨,他才敢戏耍齐家、恶心顾家。
顾泽扬声唤来管家,吩咐他快速查清楚蔺清芜进京之后,何时见的唐元涛,此外,还要查一查唐元涛在蔺清芜进京前后的行踪,例如有没有见过唐攸宁,或萧拓。
随后,顾泽又指派一名护卫,“你即刻去唐家传话,告诉唐元涛,安生些,不然,我会找相熟的言官弹劾他德行有亏,为我顾家昔日长媳向他讨个公道。”
对,他的继室是散播过唐攸宁谋财害命的流言蜚语,可那不是没有切实的证据么?而他唐元涛在嫡女几乎被流言蜚语淹死的时候落井下石,把人逐出家门,可是家喻户晓的事。
再跟他嘚瑟,连那个空架子爵位都别想要了。
护卫那边快马加鞭赶到唐府,照实传话。
唐元涛听了,有点儿傻眼,在书房里团团转了一阵,唤来管家商量。
管家姓李,做样子思忖了一阵,道:“听顾大人的意思,没有真为难伯爷的意思,您对齐家那边改换章程就是了。”
唐元涛皱眉,“换什么换?我要的是眼不见为净,让那女人快些滚回沧州。先前是想着你说的法子可以试试,万一顾泽失心疯答应放了盈盈,那不更好么?”哪成想,那厮这么快就跟他急了。
李管家险些笑出声来,道:“但您也得这么想,齐家以蔺氏病重为由,便能拖延许久。要是这样的话,您不如釜底抽薪,让齐家忍无可忍。这人憋屈到一定份儿上,兴许才会明白自己已成了跳梁小丑,自会灰溜溜地离开。”
唐元涛双眉舒展开来,“说来听听。”
“小的只是请您用个障眼法,是断不会成真的事儿,您听了可别生气。”
“明白,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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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李管家带着四色礼品到访柳叶巷,替唐元涛来说事。
祁焕昨日就称病了,没法子出面待客。齐老夫人便唤上三个儿媳一起见唐府管家。齐羽娴服侍在蔺清芜身边。
李管家恭恭敬敬行礼问安,之后道:“我家伯爷的意思是,先前请贵府为唐家长女斡旋,实属强人所难。深思熟虑之后,他另有了个折中的法子。只要贵府同意,他再不提令人不快的陈年旧事,两家常来常往。”
齐老夫人没法子乐观,悬着心问道:“不知伯爷作何打算?”
李管家道:“伯爷膝下长子今年十四岁,正是张罗着议婚的年纪,听闻齐大小姐品行端方,有意与贵府结两姓之好。”
室内静默了几息的工夫,齐家女眷才确认到自己没听错,诧然低呼。
齐老夫人险些仰倒,手掌用力一拍茶几,“荒唐!”居然要她把长孙女嫁给长媳曾和离的男子的儿子,倘若成真,齐家祖坟都要冒黑烟。
“不行!”蔺清芜紧紧握着齐羽娴的手,“你回去跟他说,我便是拼上性命,也会促成唐盈回唐家的事。”
“此事恐怕由不得齐家。”李管家不卑不亢,“我家伯爷的意思很简单,要么是你们离开京城,断了与什刹海唐东家认亲的妄念,要么是你们应下亲事,那些旧账自然也就无人再提。”他瞥一眼蔺清芜,“舍弃一个女儿而已,夫人又不是不曾做过这等事,您不该为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