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攸宁嫣然一笑,“不敢说您前程尽毁,起码连降三级。文官熬资历的苦,您最清楚。或者,您可以赌我只是危言耸听。”
顾泽望着她清雅出尘的容颜,有一刻怀疑她只是在孩子气的恶作剧,再想想卧病在床的继室、她离开前后的做派,才打消了那份疑虑。他告诉自己要时刻记得,这人在外的绰号是笑面虎,就是个说什么事都能笑靥如花的人。
唐攸宁翻了翻筱鹤送来的四份口供,选出一份,适时地递给顾泽,“沧州的事,您可以查证。”
顾泽凝神看完,要点全部记在心里,“我只需再问一句,你被逐出家门的事,顺安伯是不是迫不得已?”
“是。”
“容我想想再做商量。”顾泽端起茶盏,慢慢地享用。
他之前那个问题,意在验证自己的猜测,亦能更为清楚的了解她的凉薄狠绝到了什么地步。
是萧拓帮她脱离了家族;她宁可无父无母,也不要与亏欠拖累她的人为伍。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需得谨慎应对。
唐攸宁没打扰顾泽,拿了一册棋谱来看。
过了约莫一刻钟,顾泽放下茶盏,“我不想把事情做绝,而你想让齐家怎样?”
这便是明确表态了,唐攸宁道:“兵荒马乱的,朝廷总是缺少可用之才,不需让齐家离开官场。齐家现今有兄弟两个为官,都是五品,获罪后不妨补夏家父子的缺。自然,我也就这么一说,补到别处末流的官职亦可。”
她说的轻描淡写,对于齐家,却是不知要被落差拮据的钝刀子折磨多久。顾泽又想笑,又心底发寒。
话题就这样打开,两人延伸着商谈下去。
顾泽在半个时辰之后起身道辞,转身前欲言又止。
“先互惠互利,再谈其他。”唐攸宁欠一欠身,唤晚玉送客。
顾泽坐到马车上,只觉疲惫入骨。
唐攸宁以自己生母再嫁的门第为引子,要他亲手逼迫岳父舅兄离开官场,等夏家回到京城,怕也会落到她手里,不得善终。不然,她让他们回来做什么?
齐家、唐家、顾家、夏家,都被她算计或利用,而她在人们看起来什么都没做,迄今不过与三两旧人见过面而已。
那性情之冷酷,心思之缜密,委实叫人心惊。
谁开罪了这种女子,等于自掘坟墓。
怪只怪他以前轻视她,若曾善待,何以有今时今日?
压下沮丧懊悔,顾泽开始斟酌夏家的事。
顾家的把柄是否与夏家有关,他拿不准,能确定的只是那边曾帮继室打压唐攸宁,到底出过些什么事,没人告诉他。
唐攸宁针对夏家是为昔日的仇怨,还是顾家的把柄与夏家有关?他也拿不准。
但是,继室与女儿一定知道些什么。
回到家中,下了马车,他在甬路上来回踱步许久,吩咐下去:“把内宅给我封了,不准夫人、大小姐再接触任何外人,谁在她们面前乱说话,赏五十板子。让二少爷安心在书院读书,逢休沐过节也不必回府,潜心温习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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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萧拓来到兰园的外书房。
唐攸宁微笑着相迎。
萧拓摆手示意免礼,也不落座,只是凝眸看着她。
茶点上来,筱霜晚玉不等吩咐便退了出去,让唐攸宁好生无语:他就是个大尾巴狼,她们就放心?
萧拓细细打量着明灯光影里的她,一袭月白深衣,神色恬静安然,眼波单纯明澈。
明明看起来很招人喜欢的样子,怎么在亲情方面,人嫌狗不待见的?
他握住她的手。和预料的一样,有点儿凉。
第19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5)
(5)
唐攸宁抬头看他,有点儿好奇他今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握在掌中的微凉,她的目光,牵扯着萧拓的心弦,有点儿泛酸,变得柔软。
他放开她的手,端过书案上的两盏茶,转到棋桌前。
唐攸宁随他走过去。
桌上摆着一局她走到中途的棋。
萧拓看过局势,执了白子在手,斟酌着下一步。
来之前,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有不少问题要她回答,甚至有不少抱怨。
而见到她之后,不想说也不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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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咳嗽使得蔺清芜醒过来。
齐羽娴忙递上帕子,扶着母亲起身倚着床头。
蔺清芜用帕子掩着口咳了一阵子,移开帕子时,看到上面的血丝。
齐羽娴也看到了,眼神一黯,强打着精神服侍母亲漱口,又问:“好歹吃些东西吧?”
“晚一些再说。”蔺清芜摇了摇头,抚着心口,“正堵得慌,吃不下。”
齐羽娴不好再劝,默默地坐在床畔。
蔺清芜定定地望着床帐出神。
她不记得是怎样回来的。
到此刻也没想明白,错在何处。
是根本不该去萧府,还是哪句话说的不妥?
她亲生的女儿,已经没了家族,她不该过来相认么?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萧拓要她问一个问题,除了求他指条明路,还能怎样?他却是那样的态度……
她以为按世俗规矩来说合情合理的事,到了萧拓与攸宁面前,就成了可笑、冒犯。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活在水缸里的鱼,拼尽力气纵身一跃,本以为能跃入江河,自此活得自在惬意,哪成想却到了沙滩上,摔得半死不活,一呼一吸间,全是卑微、难堪与不堪。
当年离开唐家时,她告诉自己,只能抛下攸宁才有新生,她坚信自己不会后悔。
到如今,她满心屈辱无望,不知往后还有什么盼头。促成这一切的,正是攸宁。
报应。
齐羽娴无意识地揉着帕子,也在出神。
唐攸宁要嫁的萧拓,首辅萧拓,竟真如传言中那般俊美无双。
先前总是想,关乎男子,尤其帝王权臣样貌的传言,定是夸大其词,何曾想真有那般人物,要你用怎样的言辞去说,也嫌不够彰显他的风采。
都说唐攸宁越嫁越好,一步登天了。
可不就是么。
萧拓那些话,对她和母亲来说过于严苛无情,可反过来想,便是处处存了维护唐攸宁的心思。未成婚便已如此了……
念及此,她心头泛起难言的酸涩,酸涩之后又是焦虑:一母所生,唐攸宁日后要被万众仰望,她却要挣扎在不上不下的门第中么?眼下该怎么办?
她打听了,父亲明早就能进京城,但是有用么?毕竟,萧拓已将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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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下午起,顾府内宅的氛围就变得怪异,下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恨不得做哑巴。
顾芳菲起初以为外院出了什么事,父亲在发脾气,派贴身丫鬟去打听。
然而丫鬟回来后面色惨白,说垂花门外有护卫看守,内宅别的通往外面的门亦如此。
顾芳菲心惊又困惑,亲自去看了看,果然如丫鬟所说。
这阵仗,绝非寻常禁足,父亲想做什么?她苦思至入夜,没有头绪,索性直接用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跑到垂花门前闹。
这种法子看起来愚蠢,却往往很奏效。
过了小半个时辰,顾泽过来了。
夜色中的他,看起来很疲惫,眉宇间没有一丝看到女儿该有的和蔼。
顾芳菲膝行到他面前,拼命多挤出些眼泪,哽咽着问道:“爹爹怎么把内宅封了?女儿有什么过错,您好歹给个明白话,怎样责罚都可以,只别这样不明不白的,我一头雾水也罢了,您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顾泽淡声道:“我只问你,你们和你外祖父家,到底做过怎样的事,以至于成了别人能够要挟我的把柄?”
顾芳菲愣了愣,“把柄?什么把柄?”
“你不知道?”顾泽似是在意料之中,语气平平,“那就好生想想,让你娘也想想。想清楚之前,不准踏出内宅半步。要是这一生都想不起来,内宅便是你们的归处。”
他说完,转身就走。
“爹爹!”顾芳菲真的哭了。
顾泽猛然转身,目光如刀,语声骤然变得粗暴:“再号丧,我这就把你娘发送了!”
顾芳菲被吓得一激灵,立马噤声。
顾泽阔步离去。
顾芳菲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强撑着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见顾夫人。
病中的顾夫人精气神儿不足,不似女儿一般敏感,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
顾芳菲坐在床前,遣了下人,七拐八绕地铺垫了许久,才把实情说了,她握住母亲的手,“娘,这可怎么办?爹爹只是询问,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猜忌?”
顾夫人双眼中本就不多的光彩寂灭成灰,好半晌才吃力地吐出两个字:“猜、忌。”
“对,对。”顾芳菲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果已经知道,便不是这样发作她们了。
“唐氏。”顾夫人面孔扭曲着,含糊不清地道。
“不大可能吧?”顾芳菲的直觉也是与唐攸宁有关,但又觉着凭据不足,“她要是知道,早就反过头来刁难,让我们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了,总不可能沉得住气到这等地步。”顿了顿,好言安抚道,“您也别急,过些日子,看守的人便会松懈下来,到时候我尽心打点,找个人帮我们传信给外祖父外祖母,请他们想想法子。”
顾夫人则是灵光一现,猛然记起唐攸宁说过的话:
“令堂不知规劝您善待儿媳,还助纣为虐。您娘家侄子是不是得了你们的默许,才出尽法宝地要毁我名节?
“令尊、令兄知情后,怎么说来着?实在看上了那份儿姿色,待她守寡被逐出顾家之后,收为妾室便是了。
“什么叫衣冠禽兽,他们现身说法。
“家道中落是轻的,更大的报应在后头。
“我会离开,离开后仍旧会不遗余力地报复。”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先是她与女儿,之后便是她的娘家了吧?
她的确没有真凭实据,也没经过推敲,可她就是能够确信,大难临头的直觉是对的。
她打了个寒颤,随即激动起来,徒劳地挣扎着、捶打着床,“就是她!杀了她!……杀了她!”
顾芳菲掉了泪:一个连床都下不了,一个走不出内宅,能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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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走到了四分之三的程度,萧拓默算了一番,心知自己输了,棋子照旧落下,只是速度很快。
唐攸宁保持着与他一样的速度。
如此落了几子,她一步没错,萧拓没再取棋子,“我输了。”
“谁让你坐那边?”唐攸宁笑了笑,“这局棋只能是这结果。”
“不早说。”他笑着喝了一口茶,“平时就总琢磨这个?”
“嗯。”
“你这儿太静了,没有猫狗鹦鹉之类的?”
“没,烦那类小东西。”
萧拓剑眉一挑,笃定地道:“不是烦,是怕太喜欢。”
唐攸宁凝他一眼,“对。”
“情意这回事,有付出就有所得。”
唐攸宁慢慢地收拾着棋局,把黑子白子分别放回到精致的棋子罐里,“手里的已经不少,再多便是负担。”
“这话说的。”萧拓半开玩笑地道,“就没想过我们可能有伉俪情深之日?”
唐攸宁失笑,“最蠢的事情之一,便是对帝王将相生情,萧阁老尤甚。”
“……”她把天儿聊死了。对他生情是犯蠢?在她这儿,他怎么这么不受待见?
唐攸宁仍旧忙着收拾棋局,没看到他黑了片刻的脸。
萧拓默默地压下无名火,起身道辞:“得了,我还有事。不用送,你早点儿歇息。”
唐攸宁起身行礼,客客气气的,“阁老慢走。”
萧拓心说滚吧你,睨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出门。
第20章 渐行渐远的泥沼 (1)
天色不早了,整个什刹海都似陷入沉睡,只闻草木随风摇曳的声音。
萧拓回了碎月居。
这里是去年春日置办的,只用来给一个小家伙住,便吩咐不必走漏消息,平日让陶师傅当这里的家。嗯,现在是两个了。
除了近一段来得很频繁,他以前大约三两个月回来一趟,每次都是入夜、夜半。
进门后,萧拓和景竹、小厮径自去往后园。
到了月洞门前,小厮怂怂地笑着止步,把拎着的盛放公文信函的箱子交给景竹。
景竹理解地笑了笑,拍了拍他脑袋,“前边儿歇着去。”
小厮行礼,一溜烟儿地跑了。
景竹随萧拓到了一所小院儿,吩咐了长期照看这里的仆人几句,亲手备好笔墨纸砚、茶点,见萧拓没有别的吩咐,到东厢房歇息。
这里的三间正屋打通,居中一张偌大的低矮的八仙桌,一个蒲团;东面有个大书架,但是空空如也,近前一把醉翁椅;西北角一张样式最简单的架子床;西南角一张软榻。
萧拓在耳房洗漱以毕,转到正屋,坐在八仙桌前,处理本该下午过目的公文。
忙了一阵子,帘子轻轻一晃,有庞然大物进门来。
那赫然是一头猛虎。
萧拓唇角上扬,视线不离公文,只对它招了招手,“初六,来。”
初六踩着优雅的步调,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身边。
萧拓左手摸着它的大头,右手握着的笔照常批阅公文。
初六乖乖地坐在他身侧,时不时缓缓地晃一晃头,借以蹭一蹭他的手。
门外传来呼哧呼哧再哼哼唧唧的响动。
萧拓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许。
门外那个是十九,还太小,门槛对它来说有些高。
十九折腾了一阵,扒着门槛滚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