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横了她一眼,“别跑题。”心里有没有那个惹事精重要么?不重要。她不是已经歇了跟他和离的心思了么?过日子而已,能凑合就凑合吧。
四夫人笑得更欢,过了好一阵,仔细斟酌之后才道:“旁的也罢了,关乎你四哥那些,我的确是没亲口问过他。没法子,一吵起来就会说些有的没的,独独不说要紧的。而且,他也不是轻易跟我交代什么事儿的做派。”
“你不正经问他,他从何说起?”攸宁这会儿不得不觉得,自家的夫君凡事都摊开来说,是一个莫大的优点,“相互猜来猜去的,你们也不嫌累。”
“也是怕说开了,听到最不想听的答案,就只能分道扬镳。”质疑夫君的品行,与确认他是何品行,差别太大,对四夫人意味的选择是迥然不同的。平日里再生气,她也晓得自己对夫君的底限在哪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碰触。
攸宁想了想,便理解了这等心思。彪悍如萧拓,不也有对她说完一些话就后悔的时候么?只是,总通过他理解男女情意的情形,感觉还是不大美好的,会让她觉得自己像块木头。最关键的是,大多数时候,那位爷在她眼里,与儿女情长风马牛不相及。
压下这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她又推心置腹地与四夫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可以确定的,当即表明看法,拿不准的,便与妯娌仔细剖析,梳理出个头绪。
感情的事,最怕的是感情用事,偏生世人大多如此。如攸宁这般理智的旁观者,是很多人稀缺的宝贝,可惜人各有福,不是谁都能得遇。
回房的路上,四夫人心绪有着一番大起大落。
为了那般不值当的父女二人,在攸宁看来,是夫君恼火她的不理解不信任,她误会他起了瞎心思。
说来就是这么简单,却当真引发了二人的隔阂。
她和攸宁如今已有了手帕交的情分,有些事,出于对彼此的尊重,没个由头是如何都不会探究的,而既然说起,便会道尽原委。
说到中途的时候,她叹息,说莫不是好端端耽搁了三年?攸宁却笑说,我不也在顾家过了三年?如今回想也值了,比如顾文季教我的那些做生意的诀窍,便让我获益不尽,你们用三年唤来一个铭记余生的教训,也值了。
不得不承认,真是那么回事。比起攸宁,她生涯已算是太过平顺。
余生,她凡事都先保有理智,再态度和缓地问明夫君心意就是了。自然,前提是把这件事跟他好生说说,尽释前嫌。
当晚,四房夫妻二人促膝长谈到深夜。
翌日一早,萧拓和攸宁在福寿堂见到夫妻两个,攸宁逸出心安的笑,萧拓却瞧着她的笑发懵: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什么苗头都看不出?
请安之后,回房路上问起,攸宁便与他说了说,末了道:“你这个惹事精,害得四哥四嫂生分了那么久。”很认真地埋怨。
“……”萧拓心里很憋屈:看吧,她媳妇儿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吃醋,最重要的是,他都不记得见过那位关小姐,这也能拐来拐去地怪到他头上?
在媳妇儿面前,过的怎么总是没天理的日子?
攸宁可不管他消没消化,说起那些小石头、金锞子相关的事:“你给个准话,我才敢送人。你要是不准,那我就好生收着。”
萧拓多看了她两眼,笑意到了眼中,面色变得格外柔和,“你看着办就成,除了那两匣子珍珠、墨玉、和田羊脂玉,别的随你打发。”
肯在小事上顾及他了,算是个了不得的进展。要知道,他们之间,大事上是不用商量的,各自的路、重大抉择算是早已注定,提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而已。
攸宁思量再三,决定去看看钟离悦。
萧拓自是欣然陪同。
钟离悦现在是郡主了,愿不愿意的,也要担负起属于自己的一份日子。临近年节的缘故,先生停了课——国公府今年不会庆贺新春,先生却要照常回家过年。
钟离悦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便开始每日苦学算术、珠算。
萧拓和攸宁没让人通禀,径自到了钟离悦所在的小书房。
进门前,两人就听到了打算盘的声音,进到门里,看到小女孩坐在案前,聚精会神地对着一笔账习练着。
“阿悦。”攸宁唤道。
钟离悦忙碌的小手停下来,猛然抬头,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姐姐。”随后却扁了扁小嘴儿,眼中噙满了泪。
攸宁走过去,抚了抚她的小脸儿,“怎么要掉金豆子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钟离悦小声道。
攸宁失笑,毫不犹豫地甩锅:“你姐夫管我管得严,不准我随意出门。”
萧拓瞪了她一眼,咳了一声。
钟离悦这才笑了,跳下地,端端正正地给夫妻二人行礼。
攸宁落座后,看了看案上的算经、小算盘、习题,“先生要你学的?”
“是姐夫和萧家祖母提点我的。”钟离悦答道。
“姐夫、祖母?”攸宁道,“这称呼是不是乱套了?”
钟离悦站在她跟前,小身子依偎着她,“祖母说了,各论各的。”
“你不晕就行。”攸宁只是好奇,“祖母可不像是主张谁学这些的性子。”
钟离悦抿了嘴笑,“祖母说她不擅长的一些学问,正是过日子最需要的,让我跟姐姐学,最好是学会心算。”
攸宁摸了摸她的头,“既然这样,那我回头给你一本小册子,上头写着学心算的一些窍门,等到先生回来,让她照着小册子教你。不要自己学,万一钻了牛角尖,你可就不会觉得有趣,而会一辈子都怕算术了。”
“嗯!”钟离悦用力点头,“我记住啦。”
攸宁唤筱霜取来几样礼物,“昨儿跟你姐夫一起给你买的。今年不能像往年一样过年,不要不高兴。”
“我晓得的。”钟离悦仰头瞧着她,目露哀伤,欲言又止。
这孩子总是懂事得让人心头发酸。攸宁把她安置到膝上,“等你再大些,我就抱不动了。”
钟离悦依偎到她怀里,因为这从没有过的待遇,心情转好,“但是,等我长大了,说不定能帮你呢。”
“说的是,往后我就指着我们阿悦了。”攸宁把面前的匣子一个个打开来,和阿悦一起赏看。
姐妹两个说笑期间,萧拓也没闲着:阿悦养的猫很喜欢他,他一落座,就自动跳到他怀里起腻。
这会儿,他一面给猫顺毛,一面走到书架前,仔细看了看。
除了与功课相关的,有各类画谱、棋谱、琴谱。阿悦要是打小跟她姐姐一样,只看那些枯燥得不得了的书,真够他喝一壶的。
攸宁瞥见他此刻的样子,不由失笑:神色清冷的大男人,抱着一只憨憨的白猫,该是不常见的情形。
夫妻两个盘桓到傍晚才打道回府。期间阿悦主动问了攸宁一些事,比如功课上觉得吃力的地方,比如现在仆人多了,怎样的做派是宜长久维持的。
攸宁对此很是欣慰,耐心地说了自己的看法,之后问道:“有没有觉得闷?平日里少不了收到一些门第的帖子吧?”
“不闷。”钟离悦照实答道,“是总收到帖子,还有好些不请自来的,但是管家、管事妈妈都把人拦下了。我都不知道她们是谁,干嘛要见呢?”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该与同龄的闺秀走动着。”攸宁和她商量,“明年在国公府开设个小学堂可好?让先生再收十来个学生。”
“嗯……再收哪些人,要你和姐夫帮我定,不然可就真乱套了。”
攸宁莞尔,“行啊。”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回程中,攸宁告诉了萧拓。
萧拓想了想,“也好。阿悦的日子,总归是要她自己过,打小有一两个手帕交也是好事。”
攸宁嗯了一声。
“你给阿悦安排的人手,年岁都不大。”
攸宁道:“阿悦境遇不同于别人。年岁大的人,容易拿大,保不齐起糊涂心思,有一个踏实本分的管事妈妈足够了。她可以有视为长辈的亲朋,却不能有视为半个长辈的下人,万一被人带沟里去,隐患太多。”
对年岁大的朝夕相对的仆妇,小孩子容易生出依赖,可中间隔着二三十岁,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万里挑一的通透人,根本就跟不上早慧的阿悦的步调,何时因着主仆情深好心办坏事,兴许就会坑了阿悦。
攸宁所希望的是,阿悦身边始终有同龄人,日后逐步培养出自己的心腹,结交真心相待的良师益友。
萧拓对她的考虑深以为然。
友情便能弥补生涯中已成定局的缺憾。
亲情、友情、男女之情,这世间的人活一世,能始终拥有其中之一便已难得。
友人,他曾得遇弥足珍贵的一位友人。
而今,友人不在了。
他迄今为止也不曾为那场离散落过一滴泪,只是每每念及,心头就会钝痛不已,只是感觉,心里有一块随着那人消亡了。
那一场别离带给他的太多,譬如自责,譬如懊悔。
他总想,自己真不该听至交的话,一直隐忍不发。哪怕早一些把他接回京城,多一些把酒言欢的光景,亦是好的。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对此释怀。
他也不需要释怀。
不能释怀的事,何止这一件。这能时时提醒他,让他痛苦却保有清醒,引以为戒。
冬日傍晚的黯淡光线之中,男子展目望着窗外,有一刻,眉宇间似是七情六欲都含带,再凝眸一看,却已神色澄明,似是不染尘埃的出世之人。
他的苦,是绝不肯与任何人说的,惯于压抑克制自己。
攸宁抚着他消瘦的面容。
他把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紧紧的。
这一刻他们心有灵犀,却只能静默无语。
冥冥中似是牵系着彼此的那个人,在现今却是绝不能提及的。
那是彼此心头的伤,不碰都是鲜血淋漓,若碰触便会引发入骨之痛。
于他们而言,在这阶段,哪怕只是因着悼念的交心言语,亦只会让痛苦加倍。
那是一根紧绷的弦,一旦撩拨,不知会发出怎样不由控制的调子。
就算跟自己有仇,跟对方却没仇,意会便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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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腊月,辽王知晓了一个让他特别犯难的消息:他的嫡长子病了几日,然后,好像是不能人道了。
消息是眼线告知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多了。
辽王想着,这种事,便是如今能压下流言蜚语,待得长子娶妻之后,总会显露端倪,万一不凑巧,娶了个悍妇或者长舌妇……他作为公公,还能当即把人灭了不成?况且长子可是极为挑剔的,对未来媳妇儿的要求是门第、品行、才艺缺一不可。
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盘儿菜了,以前帝王选妃都不会放这种话——辽王憋闷地腹诽过无数次了,却也笃定,三样不占两样的大家闺秀,没可能成为自己的长媳。
那么,人家差的大抵就只有才艺,门第品行都是出类拔萃的,嫁进门来,知晓夫君那种隐疾,怎么可能一声不吭?——那意味的是一辈子守活寡,心思活泛、听惯八卦的的还会担心夫君因为隐疾虐待自己,毕竟,那种隐疾意味的是人性情迟早跟一些变态的太监走上相同的路啊——不把事情闹出去才是缺心眼儿。
可人家门第高,品行好,他就算贵为辽王,也不能让人莫名其妙地出岔子殒命。
辽王糟心至极,为着这层担忧,动用了王府里的暗卫,指令是:监视他的大儿子到底有没有不可对人言的隐疾。
没两日,暗卫来回话,素来麻木的脸竟红了,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您长子这两日陆续唤了侍妾、通房、小厮到房里,做一些隐晦之事,但是那些人都是来去匆匆,不是脸上有掌印,就是衣衫上有脚印。总而言之,没一个成事的。
完了,这就开始有虐待人的倾向了。辽王哀叹着,长此以往,什么时候把他这亲爹杀了也未可知。
但是应该还有救吧?
为着防患未然,为着那点希望,辽王把以前长期跟长子厮混的人都打发掉,勒令长子每日斋戒祈福、无大事不得离府,又轮番请名医给长子把脉。
后来,辽王终究从自己向来倚重的大夫口中得到了准话:他长子中毒了,的确是再不能人道了,而且,那毒没有解药,人废了只能认命。
辽王脑子里轰然一声,清醒过来,对于迟迟未立世子一事,不知该喜该忧:早在几年前就隐约听闻,长子房里闹出了不像话的事,他怀疑长子是好色之徒,难当大任,实在不敢立其为世子。眼下倒好,人大抵废了,可是有王妃和两个世家撑腰。
他真不能当机立断地选择哪个庶子成为世子。王妃要是问他,你凭什么不立嫡长子为世子,他总不能说自己派人监察过儿子到底还能不能行房吧?他不觉得缺理,但说出去就会成为天下第一大笑话。
唉——在心里长叹过多少次之后,辽王决定同时抬举膝下三个儿子,给他们一些有分量的差事,两个庶子也不是吃闲饭的,有胜过长子之处,到时他择优而取,便是情理之中了。
当然了,他也没忘了勒令长子继续吃斋,不准近声色,若违背,当下就送到庙里当和尚——开什么玩笑,他儿子要是凌虐人导致发生惨案,京城里那两位岂不要乐疯了?不揪住不放就是见鬼了。他才不给他们这种机会。
随着他安排下去,得到的回馈远不在他意料之中:王妃明打明地为长子出头,质问他为何还不立世子。
麾下诸多文臣武将也都闻风而动,却是各有各的心思,支持的都是他儿子,但分别在于嫡庶,在于长幼之别。
辽王有苦难言。
行吧,这事儿看起来是挺重要的,磨烦个三二年是很正常的,到时候,军需储备够了,兴许还能拉到同盟,兴许二百五的皇帝寒了萧拓的心,到时萧拓转过头来帮衬他也未可知。
辽王最大的优点,就是常年保有乐观心态。
至于横死在京城的妹妹安阳郡主,他想起来还是哀伤不已,但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鸡蛋碰石头去——萧拓不选刀,意味的是随时可以率兵出征,他再怎么着,也不能自寻死路,好歹等萧拓选出个傀儡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