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后,神色不虞的老夫人吩咐三夫人:“有什么话,你直接跟老五、老五媳妇说吧。”
三夫人称是,望向一对新人:“母亲昨日吩咐我三五日交接账目,我实在是为难。五弟最清楚,萧府家大业大,内宅历年来的账目,哪里是几日间能清算出来的。”说着,凝眸看住攸宁,“再者,五弟妹前一阵身子不适,刚成婚便接手那么多账目的话,怕是应付不来吧?”
攸宁目光澄澈无害,客客气气地道:“我与阁老刚成婚,的确要忙三两日。”成婚的、忙碌的是她和萧拓,管账的自有专人,三夫人摆明了不想痛痛快快让权,她没可能顺着对方说,只能四两拨千斤。
萧拓则道:“二嫂把账册找齐,三日后交出来就成。”什么三五日,他给的期限是三日,而且,他交待的也不是三夫人,而是二夫人。
——是在前几年,三夫人进门之后,老夫人曾问萧拓,由谁主持中馈合适。
他说自然该由二嫂持家。
老夫人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结果,二夫人主持中馈没多久,便被樊氏、三夫人架空了权利,三夫人开始当家。
萧拓听管家说了,也没说什么。但他曾认可的持家之人是二夫人,没明言过换人,到了这时候,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提二夫人。
二夫人起身,面露愧色地对萧拓福了福。
三夫人神色惊惶,求助地望向老太爷。
老太爷沉吟片刻,和声道:“老五媳妇并没主持中馈的经验吧?老三媳妇倒是帮着老二媳妇打理过几年家事。这样的话,老五媳妇不如先让老三媳妇带一阵,交账的事过一阵再说。”
老夫人脸色更为不悦。她固然不待见亲生儿子,却也从没待见过庶子及其媳妇。
单说这件事,因为老太爷明打明的偏向三房,让她希望攸宁主持中馈的事能成,气一气老太爷——樊氏那个老不正经的,一大早便过来跟老太爷哭哭啼啼了一番,以至于老太爷连远游的心思都动摇了,叫个什么事?想起来就憋闷至极。
因此,她不自主地对攸宁投以期许的视线:你不是能把人气得中风么?赶紧露一手。
攸宁留意到婆婆的视线,暗暗失笑,心里飞快地计较着别的事。
她想到了新婚夜老太爷对萧拓的训斥,想到了敬茶时他的超然淡泊,想到了他言语间隐晦地挑剔萧拓,甚至不悦形于色。
十来年不理俗事,眼下明打明地干涉内宅的事……
他该不是要改变主意留在家里吧?不然何需在萧拓和她面前做这种徒留话柄的事。
不能给他继续借题发挥的余地。她把内宅的事情理清楚之前,他还是出去凉快着比较好。
念头转瞬而逝,攸宁欠一欠身,神色懵懂地问老太爷:“那您的意思是,让我三嫂主持中馈?”
“昨日老五提起的时候,我也没多想。”老太爷态度和蔼,“今日斟酌一番,不免担心。打理家事不仅要约束下人,还要精于写算。姚先生才高八斗,是孤高清冷的性子,想来也不会让你碰那些杂七杂八的。”
攸宁唇角逸出单纯的笑容,“家师的秉性,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曾说过,就算六部堂官,也不乏精于写算的,要不然,谁帮朝廷核对林林总总的账目?
“为此,他老人家与我师母着意督促我学好心算珠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被下人糊弄。”说着,身形稍稍前倾,认真地问道,“难道家师说的不对?”
萧拓低眉敛目,唇角一弯,“先生说的不错。”
攸宁看他一眼,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靥,又对老太爷道:“我出嫁之前,家师在信中训诫我,进到萧府之后,定要做到夫为妻纲、孝敬长辈、和睦妯娌。
“他与阁老一样,素来言出必行,断不会出尔反尔,我若是阳奉阴违,他定会从重惩戒。”
老太爷心情有点儿复杂:她明明不是话多的人,这会儿怎么噼里啪啦地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他真被噎得不轻:她话里话外的,在暗讽他言行失当,会害得老五出尔反尔。他更没想到的是,攸宁的话还没完。
她哀婉地叹一口气,和缓的语气略略加快了些:“家师也曾说过,这亲朋之间,当真是有着诸多无奈。
“来请安的路上,阁老提起您明日又要出门云游,因着不能承欢膝下自责,但也说,您过得自在,何尝不是儿孙的福分,这次您出行,他定会思量周全,尽心打点。”
老太爷眉心一跳,望着她无害的容颜,目光变得深沉。
好一个刁钻的女子,明明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却掐断了他取消离京云游的打算。他总不能打自己的脸,来一出出尔反尔,在家中失去威信,失去妻妾儿孙的敬重。
老夫人则是诧异与惊喜并存,不得不承认,攸宁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她以前没见过,这会儿只觉得非常奏效。
无形的耳刮子,应该是把老太爷打得不轻。
委实痛快。
她少见的愉悦,笑眯眯喝了一口茶。
三夫人嘴角翕翕,晓得让贤是必然的了。攸宁精于写算,约束下人更不在话下,没一定的手段,顾家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带走那么大一笔财物?
萧拓淡漠地道:“萧家男子,没有朝令夕改的。这事儿就这么着,交账的事从速,别让我为难。年初至今如有大的亏空,酌情补上些也就得了。”
说到这儿,他对攸宁示意,与之相形起身,“三朝回门的日子,耽误不得,我们先走了,有事回来再说。”
余下的父子四人、婆媳四个,神色各异。
三夫人还欲对老太爷说什么,被三老爷先一步出言阻止:“你聋了不成?照着老五的安排行事就是了。”
“是啊,”萧延晖帮腔,“小婶婶写算一定不在话下,别的就更不消说,您和祖父不用担心什么。”
二夫人则快步走到萧延晖身边,掐了儿子的手臂一把,“有你什么事儿?不准多嘴。”
萧延晖无辜地笑了笑。
三夫人左看看又看看,红着脸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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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兰园的路上。
马车内,萧拓从手边的信函里取出一封,随手递给唐攸宁,“这种门道,你应该也懂。”
攸宁没接话,凝神分辨信纸的种类。
萧拓递给她一把小巧的拆信刀,“只管试试。”
攸宁取出信纸,看也没看,递给他,随后,拆信刀沿着信封里侧的边缘划开,信封就成了一张纸。
纤细的两指指腹反复摩挲着纸张边缘,片刻后,看似与寻常信封无异的纸张现出清晰的层次。
她反复为之,再把纸张揭开成纤薄的两张,并不看,交还给萧拓,“可是这样?”
“往后把这类事交给你,怎样?”萧拓说着,视线扫过纸张里面的内容。
“没空。”
“又不吃亏。”
“信里说的事要是出了岔子,你怪到我头上怎么办?”攸宁斜睇着他,“别想给我挖坑,我已经在火坑里了。”
萧拓哈哈一笑。
他看信函的时候,攸宁倚着大迎枕睡着了。这是由来已久的习惯,得空就睡一会儿,到晚间若不是累极的话,则睡得不安稳。
萧拓给她搭了一张薄被,估摸着时间唤醒她:“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攸宁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
萧拓就笑,“幸亏不描眉画眼的。”
攸宁也笑,留意到身上的薄被,看他一眼,笑意加深了些许。
缓和了片刻,她把薄被叠起来,放到一边,又打量萧拓。
与昨日一样,他穿着一袭玄色锦袍,领口袖口以银色镶嵌,面料寻常,样式亦寻常。
自初见到如今,他穿戴过于单调且俭朴:要么是大红官服,要么就是玄色粗布深衣、道袍,这两日穿锦袍,算得破例。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常年如此。
回头要留意一下,日后吩咐针线上的,也能心里有数。
到了兰园,林夫人与徐少晖、徐夫人迎上来——三个人以攸宁的娘家人自居,随后便是谭阁老夫妇、杨老爷夫妇,一来是说项的事忙过今日才算了事,二来两家也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一对新人勤走动着,乐得帮忙多张罗一些事。
萧拓与攸宁走进窗明几净、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正厅时,已是宾客满座,大多是攸宁以前就觉得常来常往的人。
谭夫人、杨夫人笑吟吟上前来,为萧拓引见。
萧拓维持着昨日认亲的好脾气,与有些男客相互开个玩笑,对女客温和有礼,跟来凑趣的小孩子、晚辈一概给了大大的封红,氛围一直很融洽。
坐下来闲话一阵,到了午时,花厅开了四桌席面。
用过午膳,女眷们被请到后园,打牌、看戏、游园、小憩都可以,谭夫人、杨夫人完全是娘家人的做派,包揽了大小事宜,撵着攸宁去歇会儿。
“一定累了,快回房歇息。”杨夫人道。
“是啊,快去睡一觉。今儿不是说话的日子,交好的人以后请到家里小聚就是了。”谭夫人道。
都是神色和蔼,笑容慈爱。攸宁也乐得做甩手掌柜,道谢之后,带着筱霜回正屋。
主仆两个走远了,谭夫人与杨夫人咬耳朵:“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
“可不就是。”杨夫人笑眯眯的,“最难得的是琴瑟和鸣,我们首辅素日里,何曾有过看着娇妻的眼神儿?”
谭夫人频频点头,“是啊,往后可得常来常往,我家老爷要是哪天惹毛了萧阁老,请萧夫人帮忙说说情也好。”
杨夫人的笑容就没了,叹气道:“我家那个混不吝的杨锦瑟,总是一副谁欠她二百两银子的德行,早间才骂了她一通,让她当面给萧夫人道贺,她也不听。”
谭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悄声道:“没事,没事,你家闺女有皇上护着,最不用担心。”
“借你吉言吧。”
提及杨锦瑟,谭夫人便想到了杨锦澄,欲言又止。
杨夫人揣摩着她心思,道:“想到杨指挥使了吧?听说是日夜兼程赶去了西南。
“那孩子,有些事过于手黑了些,我和我家老爷、锦瑟实在忍不了——她年岁小的时候也罢了,无父无母的,我们只能带在身边,尽力照看,眼下年岁也不小了,也就分了家,凡事随她自己当家拿主意。
“她的事,真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谭夫人松了口气,“听你说明白这些,我便心安了。杨指挥使一年得有十个月在外地办差,明摆着是不大招萧阁老待见,你们家要是把她当一家人,我反倒会担心。”
杨夫人见对方是好意,感激地笑道:“不好宣扬这种事,萧阁老却是清楚的。”
“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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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萧拓和攸宁回到萧府。
一进门便看到了魏凡。
魏凡匆匆迎上来,对夫妻二人低声道:“皇上过来了,在书房,要跟您二位说几句话。”
二人说好,相形去了书房。
皇帝一身寻常的藏蓝色锦袍,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西府海棠,意态闲适,神色也还算柔和。
杨锦瑟侍立在一旁。
萧拓、攸宁上前行礼问安。
皇帝抬了抬手,望着萧拓,“一再出宫,是听说了些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事,你别责怪禁军。”
萧拓称是。
皇帝示意夫妻两个落座,继续道:“时阁老的长女钟情首辅,自十几岁到如今,已等了十年。眼见着吉日到了,新人当真进了门,发疯跳湖了。没死,剩了半条命。”
萧拓无动于衷,心里是有些奇怪:跟他说这些干嘛?跟他有什么关系?
皇帝望向攸宁:“时阁老的长子钟情萧夫人,自你离开顾家至今,一直闹得不像话,时家给了请了一阵的假,把他关到了祠堂。也是个不懂事的,这几日居然水米不进,也半死不活的。终究亲戚一场,总要安抚时夫人几句。”
攸宁讶然。时家这一辈人都缺心眼儿么?怎么会傻到闹出这种笑话?
皇帝的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片刻,近乎吝啬地牵出一抹笑意,语气波澜不惊,“与时阁老长女同病相怜的,还有两广总督、西域总督,他们连连上折子,意在让爱女心愿得偿。那两个女孩子,朕都见过,才貌俱佳,又对首辅一往情深。兰业,你能不能收她们为妾室?”
言及的两位总督,是时阁老一手提携出来的。
萧拓很直接地道:“臣不能。”
“为何?”
“庙堂中事,不该与裙带关系混为一谈。”萧拓略顿了顿,“再者,臣此生不会纳妾。”
“纳妾又能如何?你夫人聪慧,拿捏得住妾室。”皇帝凤眸微眯,“那两个闺秀誓死不嫁他人,已经耽搁了婚事。你管她们衣食无忧即可。收了她们,能安两位封疆大吏的心,于你也算是为朝廷尽忠,何乐不为?”
攸宁很想笑。皇帝不是来给萧拓添堵,就是来用这类事情跟他讲条件的。
第33章 远近相安的眷侣(3) 双更合一……
萧拓语气清冷:“臣为朝廷尽忠, 可殚精竭虑,可马革裹尸,却万万做不到出卖皮相。”
如果不是他确然不悦了, 攸宁真的会因为末一句失笑。
皇帝见好就收, 与他商量道:“要我不跟你磨烦这种事也行,等杨锦澄回京之后, 你别再派她需得离京的差事。”
萧拓稍稍欠了欠身,“届时若无需得杨大人亲力亲为的差事, 臣自然领命。”还有一段日子呢, 能骗就先骗着。
皇帝想的则是, 杨锦澄一回来我就让她称病, 看你还能有什么招儿?是以,得了他这答复, 已然满意。
她望着攸宁,“至于萧夫人,多保重, 除了必须进宫,好生在家待着, 千万别主动见我。除非——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