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父亲明日便要远行,大家和和气气的才是。”二夫人做和事佬,端杯向老夫人敬酒,又示意三个妯娌同饮。
其余四人也不想闹僵,惹得男子那桌侧目,便就从善如流。
随后,四夫人取过长长的布菜的筷子,先给老夫人布菜,之后是二夫人,末了是攸宁。
妯娌二人四目相对时,俱是浅笑嫣然。
女眷这边喝酒只是点到为止,也便早早地散席,各回各房。
出了门,老夫人看着跟随在身侧的攸宁,语声温和:“早点儿歇息。”
攸宁则道:“不如我陪您回房?”
老夫人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媳妇说话的一个习惯:她通常是给人选择,而不是寻常请示商量惯用的说辞,比如此时,换个人会说“我陪您回房吧”,是打骨子里就有的不卑不亢与强势吧?
她眼睛眯了眯,拍了拍攸宁的手,“忙一天了,快回去歇息,听话。”
攸宁没坚持,笑着称是道谢。
此刻的三夫人、四夫人已经走出走出去一段。
三夫人斜睇着四夫人,轻声冷嘲热讽:“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就开始巴结首辅夫人了?你也不想想,那个位子,她究竟能不能坐稳。”
四夫人笑容散淡,“我也是为你好。人家再怎样,手段也不是你能比的。日后你老老实实也罢了,不然,当心死在她手里。”
“你!混帐!”三夫人语声仍是很轻,但非常严厉,“也不瞧瞧今日是什么日子,竟敢这般的口没遮拦。”
“古妈妈被阁老处置了。”四夫人云淡风轻,“三嫂,阁老所说的‘处置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随意寻个法子把人杀了?新婚夜就出了人命,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古妈妈当然是死了,有人说是活活打死的,又有人说是活活摔死的……反正对外的说法是人合情合理地出了意外,对内却是说法不一。三夫人想到三两日前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脊背有些冒凉气。
“一条人命而已,五弟妹不会当回事,那绝不是手上不曾沾血的人。”四夫人睇着三夫人,“三嫂,你那点儿斤两,真的不够瞧。
“安生些,留着自己的命,生个一儿半女的不好么?
“同一屋檐下几年了,总归是很熟稔的人,我不想你也落得顾夫人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这才多事提醒你几句。
“恕我直言,你从一进门就没办对过什么事,当心。”
语毕,脚步略略加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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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回到正房,早早就寝。那父子几个,再加上萧延晖,萧拓这一餐又少喝不了,她根本不用等他。
睡前看了一阵子《奇门遁甲》,不知何时睡着了。
夜半醒来,喝了两口水,再没了睡意。
望着床帐出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身侧枕畔空空。萧拓还没回来。
她又拿起书来看。
筱霜走到屏风前,试探着唤了一声“夫人”。
“什么事?”攸宁立即应声坐起来。
“原来您醒了啊。”筱霜立刻快步走到床前,“阁老回来好一阵子了,但挺不对劲的,自个儿在院子里待着。”
“让他待着就是了。”攸宁扫兴地躺回去,“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筱霜苦笑,“夫人,您与阁老是新婚,要是不闻不问,不妥当。”
攸宁皱了皱眉,挣扎了一阵子才起身,“他要是喝醉了,跟我撒酒疯,明儿我就收拾你。”
“怎么可能,您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该尽责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筱霜笑着帮攸宁穿上外衣。
攸宁想想也是。
穿戴齐整后,攸宁走出厅堂,随着帘子轻轻落下,示意筱霜候在廊间,展目寻找萧拓。
廊间的大红灯笼散落一地喜庆而温馨的光影。
湛蓝色的天幕上,星光点点。
庭院东侧,男子倚坐着石桌,低眉敛目,双手撑着石桌。
攸宁缓步走过去,看到一道瘦削、孤独的剪影。
离得近了,她轻声道:“你还好么?”
萧拓长而浓密的睫毛轻缓地忽闪一下,抬起头,视线慢悠悠落到她面上,眸子仍与平时一样,亮晶晶的,而且目光冷静。
“不舒坦?”她又问。
他摇了摇头。
攸宁放下心来,抬眼望一眼天空,又深深呼吸夜间微凉的空气,“很少这时候看到星光。”
萧拓见她加了一件斗篷,也不是刚醒的样子,便不担心她受凉,“懂星象么?”
“只晓得一些星星的名字。”
“考考你。”萧拓仰头,指着一颗星,“那颗叫什么?”
“哪颗?”受站立的角度影响,唐攸宁不确定他指的具体位置。
萧拓展臂揽过她,“那颗。”
攸宁蹙眉,有点儿不满,“这是考小孩儿的问题。”
他轻轻地笑,眯了眯眸子,“等我找个难一些的。”
“嗯。”
筱霜在廊间看着,好一阵无语:夫人该做的难道不是把阁老劝回屋里么?这怎么看起星星来了?
不过——她又瞄一眼轻声说笑的两个人,首辅大人懒散地倚坐着石桌,夫人依偎着他,不知有多温馨。
仆妇住的倒座房里,一扇窗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筱霜留意到了,而且记得,那是赵妈妈住的房间。
第34章 不肯承认的疼惜(1) 更新
谈论了一阵星象, 攸宁已经可以确定,萧拓没喝醉,起码是醉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情形, 但情绪也是真的很低落。
不知道谁又往他心口捅刀子了。
可那些不重要, 他眼下没醉没病就好。
她不善于更不愿意照顾醉猫病猫,尤其这么大一只。
夜风拂过面庞, 凉凉的,身形被他揽着的缘故, 倒是感觉暖烘烘的。
萧拓心绪的确是很低落。
用过饭, 与父亲说了一阵子话, 那时就很不痛快了。
有些陈年旧事, 虽然心知肚明,也可以长久搁置, 可是经父亲之口点出来,便难以消受。
当然,当时他只是听着, 甚至或许还笑着。
他早已是懒得跟谁辩驳什么的心境,却不是什么都不介意。
十年所作一切, 父亲皆不认可。
那是十年前的取舍, 可终究还是隐约地希望得到至亲的理解。
没有。
也许此生都不能够了。
父亲离开书房后, 又得知一事:
攸宁幼年时, 救回她性命的李医正, 这几年上了年岁, 常年卧病在床, 就在今夜,老人家走了。
前一阵他去探望,问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攸宁。
李医正当下就说, 是不是唐家那女娃娃?见他点头,又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他说我要娶的就是她。
李医正满脸慈祥的笑,说我听说了。她落下的那个病根儿,我这些年一直惦记着,没事就跟犬子一起琢磨,尝试着研制出个见效的方子,可人不在跟前,也就成了瞎琢磨。那孩子也是,从江南回来之后,不舒坦了从没请过太医,我们也不好贸贸然见她。回头带着你媳妇儿来我这儿,我给她把把脉,瞧瞧她如今是何情形。
他说一定,一定带她来见您老人家。
哪成想,人世无常。
也许是不用想的太多,还有小李太医,虽说医术不见得青出于蓝,给攸宁慢慢调理着不在话下。
也许只是有些遗憾,真觉得攸宁该见一见那位多年来记挂着她的可敬的老人家。
那份温暖于她虽然有限,贵在久远。
也许他行事还是不够利落,成婚之前就该带她去李家。
也许一切都是他想当然,她根本不会同意他的主张与安排。
这类也许多了,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独自喝了半晌的闷酒。
她出门来、走近自己的时候,他明知绝对是丫鬟哄着她来做场面功夫,还是挺高兴的。
这样的时刻,她在身边,便能好过一些。
其实又算什么?本就早已习惯生离死别,甚至麻木了,大抵只是酒喝的太多,钻了牛角尖。
应该就是这样。
萧拓侧头看着攸宁。
她在看星光,眸子里好像也有星光。
他亲了亲她鬓角,携了她的手,“晚了,回去歇息。”
攸宁说好。
他双脚沾地时,稍稍踉跄了一下。
攸宁不自觉地反手握住他手指。
他侧头凝她一眼,笑。
那目光里,似乎承载了很多东西,攸宁想要探究时,他已举步往前走,脚步稳稳的。
回到室内,他闷声不响地去净房沐浴更衣,又闷声不响地歇下,把她揽到怀里,说了句“快睡”,就阖了眼睑。
攸宁小心翼翼地找到舒服的位置,也就听话地在他臂弯间睡去。
一早,老太爷要离家云游,他也是没法子:黄历上今日宜出行,更改日期的话,便要拖延数日,不定被那新进门的儿媳妇差遣人传扬成什么样子,还是如期离开的好。
四个房头的人赶到福寿堂相送。
萧拓、攸宁恭敬地请老人家在外珍重。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态度殷勤真切许多,说了好一阵请老太爷保重身体的话。
樊氏也在场,意态恭敬,一句话也没说。
攸宁投去淡淡一瞥就移开视线,只当没这个人。
老夫人留意到,笑眯眯的。
说了一阵子话,老太爷带着随从离府。
众人送到府门外。
之后,老夫人吩咐小辈人各自回房。
赵妈妈寻机留下,凑到老夫人面前说话。
“……瞧着昨晚那情形,阁老就是被五夫人的样貌迷惑了吧?”赵妈妈说了两人昨夜观星的情形,眼神殷切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不解:“那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一起看看星象么?”
赵妈妈听着不对,心里起急,“您有没有别的安排?真要让五夫人主持中馈?”
“不然怎样?”老夫人扬眉,有些不悦。
赵妈妈慌忙道:“奴婢只是担心,五夫人持家之后会委屈您,或者中饱私囊。”她真正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唐攸宁往死里收拾老夫人,那样的话,她也要跟着倒霉。
“可她行事明摆着向着我。”老夫人自认不是精明干练之辈,却绝对分得清好歹,“老五私下里再怎么犯浑,那也是我生的,老太爷居然受妾室怂恿干涉内宅的事,这不是打我的脸么?得亏老五媳妇机灵,也真会说话,三下两下的,老太爷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奴婢才担心啊。”赵妈妈顺势道,“那般的巧舌如簧,老太爷都拿捏不住,往后她要是败坏您的名声可怎么办?”说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顾夫人以前也不曾被人说过什么,眼下却是个什么情形?人病得半死不活,还顶着恶婆婆的名声。”
老夫人神色不虞,“那我该怎么做?你说来听听。”
“立规矩啊。”赵妈妈以为老夫人在为前程忧心,责怪萧拓娶错了人,“昨日那档子事,不论因何而起,往大了说,她也是犯了顶撞长辈、公然搬弄是非的大错,您该把她唤到跟前训斥一番,让她知道,在这内宅,您才是她头上那片天……”
她这几十年连个妾室都管不了,能做谁头上的天?老夫人越听越烦躁,“闭嘴!”
赵妈妈吓得一哆嗦,当即跪倒在地。
老夫人冷着脸训诫道:“昨日那情形你又没看见,从头到尾没人红脸,人家也只是请教、闲话家常的态度,怎么就成顶撞长辈了?
“你倒是与我说说,除了她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法子,还能怎样阻止老太爷偏帮妾室和庶出的媳妇?
“还说什么犯口舌?人家正是为了规矩才委婉敲打人。
“什么都不懂,你胡说些什么?”
赵妈妈连连磕头认错。
“老五媳妇虽然是再嫁之身,可也不过是曾给个活死人冲喜,平白耽搁了三年。说来说去,是她父——是唐元涛混帐。”经了这一番无意中的分析,老夫人对攸宁又多了一份欣赏与体恤,“方才那些糊涂话,你不要再说了。”
赵妈妈哪里敢再说什么,只一味称是。
老夫人见她还不走,皱眉道:“你怎么又来我这儿了?有这工夫,好生当差不行么?你别仗着是从我房里调过去的,就忘了自己的分内事。”
赵妈妈赶紧又认错,随后匆匆赶回正房,心里犯难不已:老夫人处事也太没个准成了,又或者,打心底还是偏向自己的嫡子嫡媳。
萧拓没回内宅,唤来管家,吩咐他代替自己去李家吊唁。刚成婚,他不宜亲自前去。
二老爷和萧延晖听说了,主动接过了这差事。
“管家再有头有脸,也终究不如我们替你走这一趟。”二老爷埋怨萧拓,“见外了不是?”
萧拓一笑,“成,那你们爷儿俩过去。”又叮嘱侄子,“不是等闲的场合,跟在你爹身边,闹出事儿来我打折你的腿。”
萧延晖笑着称是,“小叔放心。”
二夫人听说了,笑吟吟地去了攸宁房里一趟,送了些上好的茶叶,“你进门前,曾听说五弟时不时给你送些茶叶,恰好我手里存着些,也不是那会品茶的人,不如送给你和五弟。”
攸宁笑着道谢,回赠了几匹上好的锦缎。
二夫人又闲话几句,便喜笑颜开地道辞而去。
晚玉道:“二夫人像是与世无争的做派。”
攸宁客观地道:“与世无争倒未必,却一定是聪明人。”在内宅出头难,多年不争不抢不出风头也非易事。
说话间,四夫人派丫鬟送来一套文房四宝,一看便是价值不菲,刻意请人打造的,古朴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