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称是,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
晚玉得了攸宁示意,过去扶着于太太重新落座,续了一杯茶。
于太太心里七上八下的,嗫嚅道:“那么,夫人这意思,是不想为难妾身?”姿态变得很是谦卑。
攸宁恢复了柔婉的神态,“我为难你做什么?你也是过来人,新进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对对,夫人说的极是。”于太太忙不迭点头。
攸宁话锋一转,“但你终究是来了一趟,我三嫂也真没安好心,不论如何,也要劳烦你帮我解围下台,要不然,我成什么了?”她略略歪了歪头,端详着于太太,“交好的人,便是无心,也总该知晓对方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事,能不能让我三嫂管好她自己和下人的嘴,在你。你总不至于无计可施。”
不是好是非的人,怎么会急匆匆赶来要给她没脸?这种人,心里不知装着亲友多少腌臜事,最不济,与人同流合污的事也少干不了。
于太太听了,目光闪烁一阵,有了主意,却还是担心——“那些糊涂账,夫人真的不计较?”
“比起顾家母女,你们这点儿事真不够瞧的。”攸宁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事情到底不够风雅,我掺和进去没什么好处,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搬弄是非。要是顺利的话,三两日我就能主持中馈,到时第一件事,便是管束内宅下人散播谣言。”
是一番保证,也是点出并非无所图,希望她能出一份力,治一治三夫人。这反倒成了切切实实的定心丸,人不怕相互利用,就怕自己落到不需利用的地步。于太太深思熟虑之后,再次起身行礼,“夫人放心,妾身一定会尽力给您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顿了顿,又识相地道,“以三夫人的意思,是让我探探时大小姐的口风,时大小姐若是有意进门做妾,便联手促成此事,害得您落入府上老夫人的尴尬境地。
“促成的法子,是拿您和时公子说事,弄些压根儿没有但您一定忌惮的事情出来,逼迫得您低头,求着阁老娶贵妾进门。”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攸宁失笑,“三嫂的脑筋转得还挺快。可她怎么就不想想,时阁老会不会答应这种事。次辅与首辅一向政见不合,能同意这种让他颜面尽失的事?”
“……”于太太哽了哽。
只说她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一节,只是出于人情方面考虑:儿女要死要活的,父母怎么可能不心疼,若女儿能如愿,何乐不为?
与萧拓联姻,不论女子是妻是妾,都意味着搭上了大周第一显赫的门第,与第一权臣结成姻亲,哪有不乐意之说?
攸宁敛目喝茶。
时阁老宁可让亲生女儿死掉,也不会允许给萧拓做妾。他们之间,可不只是不合那么简单,打死都不会做那种寻常人眼中所谓的强强联手珠联璧合的蠢事。
权臣的心就算有情有义,很多时候也只能无视。
同样的,萧拓何曾是怜香惜玉之人?你勉强他接受什么人什么事,还不如给他一刀。人家早就说了,宁可马革裹尸,也不会出卖色相。
思及此,攸宁唇角扬了扬。
这时候,于太太的丫鬟折回来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于太太悬起的心总算落了地。这一放松,身形险些软倒在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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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见于琪的时候,还唤上了之前在路上与自己议事的几名官员。
如果于琪不识相,敢说他被人惦记的事儿,甚至诟病攸宁,那就算算账,看他在当差期间有多少过错。算清楚了,安排个以下犯上、寻衅首辅的名头,扔牢里一阵,长长教训。
当他不知道么?于琪那个爱妾是一个风月之地的头牌,改换了良家身份而已。为此,一度闹得于太太置气了大半年之久。
这比起供应军需也敢玩忽职守钻空子的混账事,在他这儿微不足道,从锦衣卫那边获悉,也只是听一听,到何时也不会计较。
也真不宜计较。监察御史只会骂他狗拿耗子,抢了他们的活儿。
他有所准备,但事情并没依照一些猜想发展:
一行人到了花厅,于琪和几个官员碰面,少不得寒暄一阵。
他们还没啰嗦完,于琪一名贴身小厮点头哈腰地进门来,对于琪附耳低语几句。
萧拓正应付一名官员善意的打趣,也就没能听到,只是见于琪面色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吩咐小厮两句,如常谈笑。
下人摆饭之前,萧拓问于琪的来意。
于琪就说,前几日都在当差,腾不出工夫,偏生内人头疼脑热不断,也不能过来喝喜酒,今儿好歹欺上瞒下地得了半日的假,就忙不迭地带着内人一起过来道贺,讨杯喜酒喝。
萧拓就说这容易,酒管够。
于是,他就又结结实实喝了一顿酒——于琪酒量不差,再加上几个起哄灌他酒的,可想而知。
席间,于家的管家来了,说是得了自家老爷太太的吩咐,找两样贺礼,不巧拿着钥匙的人临时有急事离府,便使得贺礼直到此时才能送来。贺礼的分量着实不轻。
萧拓心知这是托辞,也就完全确定,于太太大抵是被攸宁三两下收拾服帖了,这才有了先前给于琪递话、于家送贺礼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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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用饭的时辰,三夫人喜气洋洋地来到正房,却被告知:于太太随着攸宁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一怔,暗怪自己疏忽了:从来当那个婆婆是摆设,有客来的时候,从来想不到去给她请安。唐攸宁提出来,于太太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脱。
转念一想,又有了个乐观的猜测:兴许于太太巧舌如簧、办事得力,当下就说服了唐攸宁,去福寿堂,说不定就是要一起说项,请老夫人同意时大小姐嫁过来的事。
——男子单相思,由头多了去了,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总会有点儿什么,她唐攸宁没可能置身事外。想不在名节上出岔子,就只能同意身份比她高贵的妾室进门。
越想就越觉得合理。
三夫人带着秀儿,脚步轻快地去往福寿堂。
这时候的攸宁,正侍立在老夫人身侧,听于太太神色悲愤地胡扯:
“……请老夫人恕罪,我要说您那个三儿媳的不是了。上午,三夫人派了个丫鬟去给我传话,说时家大小姐、大公子半死不活的了,皆因阁老与五夫人而起,我不妨请夫君一道去探探口风……”
说了他们夫妻两个的来回奔波之后,着重说起三夫人的打算:
“我过来的时候,首辅夫人随首辅出门访友还没回来,就跟三夫人说了一阵子话。三夫人听闻时大小姐仍旧对阁老念念不忘,便是做妾也成,便眉飞色舞起来,要我软硬兼施地说服五夫人,同意时大小姐进门做贵妾,这样,五夫人就会变成下一位……下一位老夫人。”
老夫人猝不及防被触到几十年来的痛处之一,懵了片刻,怒火才到了头顶,寒着脸问:“你答应了?”
问完又转头看攸宁,没有恶意,只有询问。
攸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心里则在想,日后会不会给我添乱且先不管,眼下您老人家得给我办点儿正事。就是要赶鸭子上架。
于太太已照着攸宁的意思回道:“我自然是不敢答应的,见了五夫人,细说了此事,意在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个妯娌委实歹毒。
“五夫人为难了一阵子,说自己现在又不掌家,这种事还是该请婆婆做主,便带我来向您禀明,请您拿个主意。”
老夫人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拍了拍攸宁的手,“好孩子。”
好什么好?有这种乱遭事儿,还不是您老人家埋的隐患?仗着儿子彪悍,心安理得的偷闲躲懒这么久,最好笑的是还贤名在外。攸宁看着脚尖,在心里数落婆婆。
表达了对儿媳的满意,老夫人又回到了生气的状态,郑重斟酌之后,对于太太道:“都怪我持家无方,才害得你平白卷入这等纷扰,只请你赏我个薄面,管束好下人,免得生出诟病老五媳妇的闲话——这种事,还是不要闹得两家都不好看吧?”
于太太连声称是。
“三房给你传话的是哪个,可还记得?”老夫人问于太太。
攸宁无奈:在意传话的人干嘛?要紧的不是发落三夫人么?一点儿章法都没有,果然不是持家的料。这就露怯了。
她只盼着三夫人没有那么敏锐,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赶过来。老夫人见了挑事的,也就知道满腹火气该往哪儿撒了。
于太太老老实实答道:“以前我也常与三夫人走动,记得那名丫鬟叫秀儿。”
老夫人想了想,转头问攸宁:“依你看,怎么发落才妥当?”
“府里的浆洗房、阁老一些庄子上都缺人手。”攸宁道,“您常年礼佛,慈悲为怀,让她换个略辛苦些的差事即可,您说呢?”
于太太飞快地望了攸宁一眼,畏惧之心更重:打几十板子,总有痊愈的时候;撵出府去,保不齐有另谋高就的可能;随意配了人,又保不齐有瞎猫撞上死耗子因祸得福的可能。
主人家真想磋磨一个下人,就是把人留着,用繁重差事让人过得暗无天日。
老夫人没法子想那么多,只觉得受用,“只是有些委屈你了。”
攸宁巧笑嫣然,“哪儿的话,您这不是在为我做主了么?别的您也放心,依我看,于太太跟您一样,宽和贤良,关乎时家的事,到她这儿就了了。”
于太太忙上前一步,附和着称是,只怕老夫人对她都有了偏见。
攸宁笑着,亲自给老夫人、于太太续茶,有意拖延一下时间。
不消片刻,如她所愿:三夫人过来了。
老夫人、于太太同时面色转冷,后者更是行礼道:“有个不情之请,求老夫人同意:我想跟三夫人说几句话,相识一场,我想提醒她日后安分守己,不要再做搅乱内宅的糊涂事。如此,也算为萧府略尽绵薄之力。”
老夫人又望向攸宁,“你说呢?”心里是恨不得让人当即到面前来,发作一番。那混帐要让攸宁步她前尘……足见她这个婆婆,在她心里根本就是个笑话。
攸宁又给了老夫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就说,于太太跟您一样贤良大度,凡事都存着善心,您不妨应下。说到底,于太太是客,等会儿可还要陪着我一道留下来蹭饭呢。”
“这都是什么话?什么叫蹭饭?”老夫人自己都没想到,这会儿还能由衷地笑出来,“这就想想你和于太太喜欢吃什么,吩咐方妈妈安排下去。”又对于太太抬了抬手,“去吧,别动气就是了。”
于太太道谢,转身之际,对攸宁投去感激的一瞥,心里是觉得,肯这样话里话外哄着不理事的婆婆,该是出于对萧拓的心意吧?传言终究是传言,或许真的是大多不可信。
心下感慨着,从东次间走到厅堂,再转到廊间,她见到了神采飞扬的三夫人。
三夫人看于太太脸色有些不对,低声道:“怎么了?怎么倒是你出门来了?”
于太太指了指天井,面无表情,“有几句要紧的话知会你。”
三夫人跟着她走过去。
于太太凝着三夫人的眼睛,“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她真不是清清白白的人,不能见光的事不止武生那一件。
三夫人目光闪烁,陷入困惑。关乎安危的,自然晓得那么三两件。可那又怎样,她又不介意,结交的目的是互惠互利。而且越是于太太这种有劣迹的人,来往时越放心:很多事可以放心大胆地告诉她,借以排遣愁苦,横竖对方的行径比自己提及的更恶劣。
于太太看她那个神色,心里就有数了,再结合攸宁那些话,更加坚信眼前人卖了自己。
她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古怪。
她凑到三夫人耳边,语声很低:“你家里的事,我也知道不少。你若真是白玉无瑕,我也不会与你来往。听说……”声音变得轻微,只有三夫人可闻。
三夫人听着的时候,便已满脸惊骇,待得于太太退后一步,笑吟吟站定,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于太太冷声道:“三夫人,相识几年,我也不想闹翻,更何况你到底是首辅夫人的妯娌。往后我们都掂量着办,你敢散播流言蜚语害我,我定会以牙还牙,至于结果,恐怕就是你受不住的了。”
“你、你中邪了么?说的都是些什么?”三夫人匪夷所思。
于太太瞧着,心里只有更气,“还跟我装腔作势!我方才所说的一字一句都非儿戏,记住了。再者,相识这么久,你应付我也辛苦了,日后不必再见。是你先算计我,这一巴掌,你就受着吧。”
末一句说着的同时,手掌用力挥出,狠狠掴在三夫人面上。
打完之后,掉头就走,回了老夫人和攸宁所在的东次间。
三夫人抚着自己挨了打的脸,又是愤怒又是茫然:我干什么了啊?于太太怎么忽然就成了敢在萧府撒野的母老虎?
没有头绪。
方妈妈挂着笑容走过来,躬身相请:“三夫人快请,老夫人急着与您说话呢。”
第37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1) 更新
三夫人瞥见满院神色迥异的下人, 羞愤交加,急着讨个明白的说法,匆匆进门, 刚跨进东次间, 便对上了老夫人寒冷的视线。
“母亲。”她屈膝行礼,“我与于太太有些误……”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老夫人摆一摆手, “当着于太太的面儿,我总要给你几分体面。
“你这就把对牌交给攸宁, 等会儿方妈妈随你回房去取;你房里那个多事的丫鬟, 交给管家发落;明日一早交账之后, 你在房里歇息十天半个月的。
“这些日子, 你着实辛苦了,不宜出门走动。”
三夫人诧异, “母亲,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您听我解释……”
老夫人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到炕几上, 用了些力气,“怎么?我差遣不动你了?那你自己说, 在这个家里, 你听谁的?我给你请来就是。”
“我当然听凭母亲差遣, ”三夫人满心想的都是问清楚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