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宫变、皇上夺位前后,老太爷又左一出右一出的,绞尽脑汁地给他使绊子。
“您别把他当正室生的嫡子,只当首辅看,他亏待过家里哪一个?
“爹娘都不省心,您这位姨娘再到姨奶奶的人,鸠占鹊巢,也变着法儿地给他添堵。
“我要是他,早疯了。
“眼下人有了贤内助,也摆明了是治得住您,咱就消停了吧,成么?”
似曾相识的态度,仿若听闻过的言语,再一次经历,樊氏已没了被事实打垮的崩溃,只有愤怒,这倒让她的脑筋转得更快,“你明面上是帮我去樊家,实则是料定我会吃亏,不然根本不会走那一趟!”
四老爷默认,又道:“樊夫人有自己的儿孙,自己和儿媳妇身边都有妾室,她不可能把妾室当回事,不然门风不就歪了?您兄长总觉着他亏欠您良多,所以不管什么事都想让你如愿,哪怕为难,也会勉为其难。日后好了,您和他们都能松一口气了,正如萧府各个房头。”
樊氏胸腔里似被突然塞满了棉花,堵得她几乎窒息,过了好一阵她才透过气来,“你到底为何要把妾室打发走?”
比起三老爷,四老爷的言辞直接到了无情的地步:“我不想要妾室,不想要庶出的子女。”
樊氏深深地呼吸着,“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不言明?”
四老爷换了个闲散的坐姿,目露讥诮:“您三下两下就跟老太爷说定了,我跟老太爷说不想纳妾,他说不行,那会儿老夫人又称病不见人,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跟您商量请您收回成命吧?”
也就是说,他压根儿不认可她为他张罗什么事,甚至觉得她多事,所以,即便始作俑者是她,他也只听老太爷、老夫人的安排……
太恐怖了。
她的两个儿子,太可怕了。
她多年忙忙碌碌只为他们,他们非但一点感激也无,反倒诸多反感抵触甚至嫌恶。
樊氏定定地凝望着四老爷,语声轻飘飘的,“那你隔三差五留宿外面是怎么回事?看中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没有。您多虑了。”
樊氏却叹息道:“外室还不如妾,你可想好了,若稍稍上得了台面,便将人迎进门来吧。”
“……”四老爷望着樊氏,满目失望。
生母分明是笃定他在外花天酒地,养了外室。
而妻子听三夫人胡说八道时,直接就给了人一巴掌;刚进门的五弟妹听他解释后便只有心安愉悦。
她们反倒比生母更观察入微,愿意相信他。虽然,妻子也只是相信,但那也就够了。
“没有劳什子的外室,我娶了谁就会跟谁携手白头,除非她实在觉着委屈,实在与我过不下去。”四老爷语声沉冷,“您那些不必要的心思,此刻起,可以收起来了。要不然,您就真得搅和得我跟三哥永无宁日了。”
樊氏身形一震,惊诧地望着四老爷。
四老爷坦然回视,目光隐忍,又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暴躁凌厉。
怀疑他养外室?
他又没疯。
自己是庶子,怎么可能还愿意找妾室,外室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不过是与三哥一样,在父亲生母与萧拓之间反复犹豫,不知如何是好罢了。
说实在的,有些内宅女子的盘算,在男子看来总是荒唐可笑,可偏偏她们能摆出好些道道儿,让他们无话可说甚至无法阻止,能斡旋的余地便也有限。
他和三哥就是这样过了这些年,太多时候都尴尬得无所适从,然而生母却引以为傲,甚至于三哥的发妻亦如此。
要命。
他早就快郁闷死了,幸好有些人郁闷了会借酒消愁,他就是其中一个。
眼下,还真是实打实的酒鬼了。
手握着酒杯时特别稳,换了笔杆刀剑,就不那么稳了。
酒鬼么,通常脾气也不大好,何况他脾气本来就不大好,这几年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不噎人的时候总是比较少。
烦躁苦闷的日子里,经常萦绕于心的,不过是与妻子的隔阂,和自己能否走出现今的处境。
单说处境,想走出也不难,萧拓给他和三哥摆出过好几条道儿。
只是,他们不能接受。怕接受之后,反被生母与樊家拿捏,甚至于,被父亲出手阻断。
萧拓说不会,没事。
可他们……已不想让相伴亦是看着长大的老五为难。
偶尔想想,欣慰亦心酸,在外的老五,简直是个不能招惹的魔头,而在家里,他简直有着不可思议的宽厚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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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上午去了宫里,为了诸多将领的安置与皇帝、时阁老磨烦了一个多时辰,结果还好,桩桩件件皆如他所愿。
时阁老脸色非常难看。
萧拓不动声色。
皇帝亦是不动声色,摆手遣了时阁老,对萧拓道:“看厌了御书房这些陈设,阁老与朕去外面走走,大事小情的,边走边说。”
萧拓称是。
君臣二人离开御书房,漫步在如画的宫苑春景之中。
“过一两日,钟离远就到京城了。”皇帝说。
“有耳闻。”萧拓道。本该乘坐马车缓行的,可是钟离不耐烦,要策马而归。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顾自身安危,还是想早一日见到攸宁。
她于他,是不可捉摸千娇百媚的妻,于钟离,却只是个懵懂莽撞任性的孩子。
思及这些,萧拓一笑,暗叹这人世间的情缘总不乏离奇的。
“你想为钟离翻案,唐攸宁亦如此,你可知晓?”
萧拓微微颔首,“知晓,且一向认可。”
“这件事,到底是你一直甘愿隐忍搁置,还是另有考量?”皇帝问道。
“都有。”在皇帝面前,萧拓说任何一句话都有所保留。
皇帝又道:“时阁老是我亲舅舅的堂弟。”
萧拓语声平静得近乎冷酷:“臣知道,这种人,该容情时则容情,反之,格杀勿论。”
“什么又叫做该容情时则容情?”
萧拓道:“譬如,帝王、首辅都不愿意认真追究罪责的年月,也就由着他在官场颠倒黑白。”
“因何有那等年月?”皇帝问道。
“臣以为,构陷人的人,最好的下场,还是该让当初被他构陷的人瞧着他不得善终为好。”
皇帝凝了萧拓一眼,衣袂在春末的风中微扬,绝美的面容上现出些许笑意,“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天理昭昭。”萧拓说。
“你可以回府了,劳烦你替我传句话,让你家夫人明日未时到御书房说话。”
萧拓剑眉微扬,没应声。
第53章 终得重逢的故人(2) 三更合一……
皇帝瞧着他那个样子, 又气又笑。
已经忘记具体哪一年相识的,只记得那时年岁还小,家族仍在。
他年长她两岁, 昔年皓月般的少年郎一路走来, 成了机关算尽、高深莫测又脾性阴晴不定的大男人。
好说话的时候,助她促成的军国之事, 顺遂得让她心花怒放。
难相与的时候,没一件事让人顺心, 但或许是过于熟稔, 他的脾气、手段落在她眼里, 就莫名觉得他像个大孩子, 跟庙堂更跟自己置气——邪火发完了,还要收拾自己一手弄出来的烂摊子, 也不知道他图什么。所幸官场不是清明的局面,很多事绕个弯儿处理也有好处。
但今年的桩桩件件,他可不是跟谁置气。
“没有人会难为她。”皇帝道, “你总不能让我专程出宫去见她吧?”
萧拓这才应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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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攸宁没睡午觉, 来到静园。
陶师傅陪她漫步在园中, 依着她的意思, 没打呼哨唤初六、十九。
走了一阵, 十九跑出竹林, 撒着欢儿地跑到攸宁跟前, 摇头摆尾的要抱。
攸宁笑着把它抱起来, 掂了掂,“这小子又胖了,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能吃能睡能折腾, 可不就长得快。”陶师傅笑得眯起了眼睛,“初六这么大的时候,情形就稍微差一些。”
“那个虎孩子,那会儿光顾着长心眼儿了吧?”
陶师傅哈哈地笑,“应该是,蔫儿坏蔫儿坏的。”私心里,他真是特别喜欢跟萧拓、攸宁谈论两个小老虎,因为他们是打心底把它们当小孩儿,让他这每日照顾着的人听了特别熨帖。
“阁老总说初六傻。”攸宁把玩着十九的爪子,有点儿郁闷。
陶师傅又笑,“初六又没长辈带着,无师自通,还想怎么着啊?阁老最爱正话反说。”
“是吧?数他说话招人嫌。”语声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语声:
“说谁呢这是?”
攸宁转身,笑望着萧拓,一点儿心虚都没有,“说你呢。”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记凿栗,“我名声本来就差,你还雪上加霜。”
陶师傅又是一通笑,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十九的小身子往上蹭了蹭,犹豫一下,一双前臂勾住攸宁肩头。
“真邪了,这个也更喜欢你。”萧拓咕哝着,拍了拍十九圆圆的头,“你更没良心。”
十九茫然地歪头瞧他,前臂收紧,索性搂住攸宁的颈子。
“德行。”萧拓莞尔。
攸宁笑得开怀,用力揉了揉十九暖烘烘毛茸茸的背,“咱不理他。”
三个正笑闹着,初六闻声而来,匆匆地用庞大的身形拐了萧拓一下,便跑到攸宁跟前立起来,大大的圆圆的爪子落在她肩头,下一刻就用右爪扒拉十九。
十九扭头,对着初六呲牙,偏偏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
初六的前爪就摁倒了十九小小的虎脸上。
十九用力扭头挣脱,搂紧了攸宁,哼哼唧唧地撒娇。
攸宁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的这个分明是吃醋了,不喜欢她抱着十九,小的这个又实在是该宠着些。
她只好揉着初六的头,柔声哄劝。
萧拓笑微微地看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思。
初六身形落地,围着攸宁和十九打转儿,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有些兴致勃勃的。
攸宁瞧着不对,“虎孩子,是不是憋坏呢?”正说着,初六身形轻灵地立起来,与此同时,前爪轻轻巧巧地把十九挥出了她臂弯。
十九往地上落去。
“诶……”她懵住,只下意识地张着手去接十九,初六则已搂住她。
萧拓手快,稳稳地接住了十九,看着妻子张着手、一脸茫然的样子维持了两息的工夫,开怀大笑。
十九也有点儿懵,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怎么忽然就换了人,缓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开始对着初六一通发狠。
攸宁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地搂住初六,“你啊……”
初六不管大笑的,更不理冲着自己吼的,亲昵地和她贴了贴脸。
“没事,真掉下去也摔不着。”萧拓笑着宽慰攸宁,“小哥儿俩经常这样,也就得摔打着长大。”
“瞧着总归是不落忍。”攸宁探手去摸十九。
初六的大爪子适时探出,按住她的手,往回勾。
十九隐约明白初六的意思,探出小身子,挥舞着小爪子去打那只总揍它的大爪子。
夫妻两个笑得打跌。
“真是开心果。”萧拓笑着摸摸两个小子的脑瓜,又拍了拍攸宁的肩臂。
三个都是他的开心果。
嬉闹了好一阵子,萧拓带身边三个去了初六最喜欢的碧水湖畔。
虎一般都善游水,初六和十九亦然,天气稍稍暖和了,就没事往水里扎,大的是能尽兴地游几个来回,小的只能在浅水区扑腾。
两个小家伙去玩儿水了,萧拓与攸宁在湖畔的长椅上落座,闲闲说话。
听得皇帝明日要见自己,攸宁反应平淡,“还好,明日下午没有应承,不然少不得爽约。”
萧拓十分自然地展臂揽住她,“跟魏凡和一些宫人打过招呼了,不至于累着。”
“嗯。”攸宁对他一笑。
夫妻两个盘桓到未时,分头回了外院和内宅。
攸宁没什么事,仍如以往,一面摆出一局棋琢磨,一面听三个大丫鬟闲聊。
四老爷来了。
攸宁扬了扬眉,转到厅堂相见。
四老爷神色如常,几乎是吝啬地扯出一抹笑,“听闻家里要举办宴请,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原来是过来还人情。攸宁暗暗松了一口气,先前还真有些担心这位爷又有事找她——比如,把小妾送走,他反悔了。想了想,她坦诚地道:“章程我都晓得,下人应该也管束得住,只是戏班子、说书先生、琴师这些摸不着门道,就像娘喜欢的戏班子、名角儿,不是我这边的人熟识的。”
梨园行里混出头的班子,平时经常会拨出人去富贵门庭唱堂会,而且他们更重承诺,轻易不会爽约于人,这就需要有心邀请的门第至少五天前就去打好招呼。不是难事,但若有捷径,她也乐得接受。
四老爷闻言,笑容深了些许,“那些我倒是能帮上忙,母亲喜欢的班子、名角儿,我通过友人打过交道。这样,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差遣人去给你打声招呼。”顿了顿,又问,“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
攸宁微笑着嗯了一声,之后瞧着他,“四哥,这事儿吧,你应该让四嫂过来跟我说。打个招呼而已,我派人顶着四哥四嫂的名头去找那家戏班子,结果是一样的。”
四老爷敛目斟酌片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那成,等会儿我去跟老五说一声。”
“……”他是真聪明,当下就能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种有异当下但仍能帮到她的方式。攸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