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番扰攘背后,是他满腹说不出的苦楚。
时渊遐思间,时阁老走进门来,有意咳了一声。
时渊闭了闭眼,随后起身行礼。
时阁老态度温和:“萧府那边有回话了,明日未时,外院花厅,首辅夫人有空见你。”
“……知道了。”想到可以见到唐攸宁,时渊的确满心欢喜,可因为怀疑父亲的意图,就有些没精打采了。
时阁老叮嘱道:“首辅夫人嫁的固然是最好的门第,可毕竟是引发了一场官场上的风雨,而且让人不论怎么想,这事情都有些蹊跷,平时说不定还会被婆婆妯娌刁难。你不妨试探一下,看她是不是因为一些苦衷才再嫁的——毕竟,她不同于寻常人,若是那样,我们时家保她,往后一切都好说。”
时渊称是,脑筋飞快地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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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三夫人日上三竿才起,用过早膳,来到正房理事的花厅,态度矜持,以为攸宁要当着管事的面儿奚落她用小厨房的事找辙,她也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话。
攸宁见了她,神色淡淡的,“三房以后缺钱花了,私下里跟我或阁老说就是,别出格就行。”说着,视线落回到手中账目上,“没别的了。”
三夫人嘴角翕翕,明明刺心的话,却生生地要忍着不能刺回去:唐攸宁说的是三房,可不是单指她,她要怎么说才能把自己摘出去,还能让三房以后也不吃亏?
深深呼吸几次,她才能将笑容又挂上面庞,“五弟妹说的是。有什么误会的话,我们妯娌之间,私下里说清楚也就是了。”
攸宁却是望住她,“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是小厨房的人告诉我,今日过来见你,我能不想岔么?”
攸宁神色淡然,“三嫂小厨房的人账目出入不足二两,也值得三嫂为了那点儿银钱过来?那得是多在意银钱?”
三夫人强笑道:“不是为那件事就太好了,我……”
攸宁和声打断她,强调道:“我说的是,三房往后缺钱了,找我或者阁老说一声就是了,别出格就行。三嫂不同意?”
“……同意。”三夫人只得点了点头。
攸宁问道:“早间怎么不见你去请安?不舒坦的话,我帮你请太医。”要是能遇到三夫人,也用不着让仆人传话。
三夫人道:“是有些不舒坦,一早一晚乏力得很,倒不至于请太医。”老夫人上次明打明地偏袒四夫人,她的气还没消,怎么肯照规矩晨昏定省。
“这毛病倒是稀奇。”攸宁清灵灵的眸子看住她,“三嫂既然不肯请太医,就自己想法子,尽快好起来。否则,过两日我少不得请人来帮三嫂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换个住处。”
换住处?像樊姨奶奶那样,被换到逼仄的小院子里么?三夫人忙强扯出笑,“不用,不用,像五弟妹说的,我正调理着呢,一两日就好了。”见攸宁仍然盯着自己,只好主动补充道,“到时一定去福寿堂请安。”
“再好不过。”攸宁端了茶。三夫人愿意拿小事磨烦,她也乐得奉陪,横竖法子多的是。
三夫人离开没多久,萧延晖来了,这次带了两本账册,道:“请示过小叔了,他说往后我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带着账册来请教小婶婶。”
这就是说,他连侄子的事都做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人啊?攸宁暗里数落着萧拓,面上自是不能说他的不是,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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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渊准时来到萧府外院的花厅,略等了片刻,攸宁走进门来。
他连忙起身行礼,“在下见过……萧夫人。”语气涩涩的。
攸宁侧身还礼,微笑着请他落座,着意打量了一眼。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样貌清隽,身形瘦削,眉眼间凝着些许忧郁。
时渊伤感地凝望着她。经年未见,她的美愈发夺人心魄,却愈发让他感觉可望不可及。
不,是真的遥不可及了。萧拓霸到手里的人,这一生是再不肯让她与别人有牵系了。
茶点上来,攸宁客气地问道:“时大人莅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时渊打起精神来,和声道:“到底算得旧相识,你成婚时我却被琐事绊住了手脚,没能喝到喜酒。眼下得闲了,理应前来补上一份贺礼。”说着,命随行的小厮把带来的礼物交给她身侧的丫鬟。
“多谢。”
“客气什么?”时渊扯出温煦的笑容,摆出与她闲话家常的姿态,“过得还好么?”
“过得不错。”
时渊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而随意:“万一有不顺心的事,可千万要知会我们这些旧相识。不管他是谁,我们也会帮你撑腰。”
“多谢。”攸宁笑笑地缓缓颔首。给她撑腰?她在顾家的时候,如他一般交情的人,可没人关心过她的处境。
男子对有主的女子,敬而远之可以理解为仗义,维护女子名声的一种方式;也可以理解为务实,有主儿的东西,帮也得不到益处,何必费那份力。
相反,女子明明已经出嫁,还想给她撑腰,心思就如徐老太爷和徐少晖,前者要利用她膈应萧拓,后者才是真心实意。
“……”时渊看到她玩味的笑容,面颊就有些发烧了,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可是不那样说,又能说什么?
“令堂可好?”攸宁问他。
“挺好的。”太好了,好大发了,被他和姐姐气得不是哭天抹泪就是胸闷卧病。
“上次见到令堂,得是一两年前了。”攸宁温声道,“那次她恰好得空,教诲了我几句,让我离你远着些,千万不要对人说识得你。”
“……”时渊刚刚就纳闷儿,她怎么会主动找话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攸宁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听了有些不高兴,问她怎么好端端地说这种话,又说从不以识得时家人为荣。”说到这儿,好奇地望住他,“你这次过来,令堂可知情?”
时渊颔首,轻声道:“知情。”母亲在自然是知情的,天没亮就跟父亲吵起来,惹得父亲当真发了通脾气才消停。
攸宁笑笑的,“这样的话,下次若是再见面,也不至于闹得不快了。”
时渊违心地道:“家母以前应该是受人怂恿,对你有所误会,早就改观了。”的确是改观了,从毒妇改观成毒辣而又会勾引男子了。
“那多好。”攸宁打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闲闲喝茶。时阁老不外乎是让儿子来套她的话,她倒要看看,此时此刻的时渊,还能怎么套她的话。
第52章 终得重逢的故人(1) 三更合一……
时渊如坐针毡, 可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见她一面,从来不是易事, 只得强撑着与她东拉西扯。
攸宁言漫不经心地应着。
手中的茶有些凉了, 攸宁也没吩咐人换新茶。时渊哪里不知,这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他强笑着起身道辞。
攸宁也没挽留, “家中还有不少琐事,就不留时大人了。若是改日登门, 我请我们府上的大公子好生款待你。”
也就是说, 日后他便是能厚着脸皮再来, 她也不会再见他。时渊怀着满心的落寞离开, 回到府中。
时夫人听得儿子回来,立时寻到外院, “见过那祸水了?”
时渊黑了脸,“您好歹也是高门贵妇,怎么能背地里这样说别人?”
时夫人冷笑道:“她不是祸水是什么?害得首辅发疯也罢了, 连你也为她任性胡闹。”
时渊坐到椅子上,又是疲惫又是不耐烦, “这种话再不要乱说了。我钟情她是我的事, 她从不知情。你要是总这样辱没她的名声, 当心祸从口出。”
“要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也成, 你答应娶你表妹就成。”时夫人缓和了神色, 第一百零一次规劝他, “那是我的娘家侄女, 最是知根知底。样貌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出众,但是恪守礼数,行事处处守着规矩, 待字闺中这些年,出二门的时候都少,性子不知多安分敦厚。……”
“安分敦厚?”时渊脸色更差,“不说话是闷葫芦,说话就是头倔驴,比起娶她,我宁可一脖子吊死!”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表妹?那你想娶什么样的?口蜜腹剑的笑面虎,还是最善勾引男子的?……”
“好了!”时渊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瞪着母亲,“您也是女子,也该晓得女子处境诸多不易,怎么总是指桑骂槐地埋汰人?所谓安分敦厚的做派,是否包括这种坏毛病?人家根本看不上我,您总骂她做什么?您知不知道,首辅掌管着锦衣卫?知不知道就算在家也要防范隔墙有耳?这种话说多了,万一被首辅知晓,他是不是要发作您?”
时夫人震惊,“你、你是真的要造我的反啊你……”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怎么会生了你们这样不成器的儿女?一个个的,只会给我添堵,让我没有安生日子……”
时渊拂袖而去,出门后才记起,这是自己的住处,脚步顿了顿,去了书房。
时阁老下衙之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回了家中。他没见时渊,见的是时渊的贴身小厮,也就是跟随时渊去萧府的小厮。
盘问半晌,时阁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明摆着,时渊白去了一趟,没被唐攸宁反过头来套话已是不易。
倒也不能怪时渊,只怪时夫人嘴欠,早先就把唐攸宁得罪苦了。
唐攸宁明知时家嫌弃自己的名声,还怎么可能把时渊当做寻常故交相待。
时阁老消化掉火气,亲自去告诉时渊:“眼下的事该告一段落了,想来你自己也明白。过一两日,就回翰林院当差吧。”
“我不可能娶那个倔驴似的表妹。”时渊道。
“……好。”时阁老知道,眼下对儿子只能好生安抚着,“过一年半载的,我们再谈你的婚事。”
时渊又道:“我要外放。哪怕做个七品县令,哪怕能赚到的功绩再小再少,也好过在翰林院游手好闲。翰林院学士最敬慕的人是萧兰业,怎么可能给我好的差事?”
时阁老想了想,叹气道:“你也别着急,此事我们得从长计议。就算我有心,也得给你挑选地方不是?还要跟吏部、皇上斡旋。”
“我自己上折子。”
“听我的,缓一阵再说,缓一两个月就成。”
时渊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时阁老回了内宅。
眼睛红红的时夫人正在生闷气。
“又怎么了?”时阁老蹙眉。每日回家来,对上的就是她的苦瓜脸,可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还不是你的好儿子,竟把我一通训斥。……”时夫人把被儿子顶撞的情形娓娓道来。
时阁老心说你活该,“你说话的确要注意些了。以前怎么能明打明地跟唐氏说,对外人不要说识得时家的人?她祖母在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去唐家么?”
“她祖母是个明白事理的,我当然要常来常往,她算什么?名满天下的毒妇、狐媚子罢了,只晓得算计勾引男人……”
“住嘴!”时阁老骤然寒了脸,走到她面前,抬手指着她鼻尖,“祸从口出。日后不论人前人后,你再这样口没遮拦,满口污言秽语,信不信我大耳瓜子抽你!?”
“……”时夫人呆愣片刻,失声痛哭。谁逮住她就训斥,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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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里,老夫人、攸宁、二夫人、四夫人欢欢喜喜地说笑着,在商量过几日举办宴请的事。
“难得阁老这一阵得空,跟五弟妹又是新婚,该请些通家之好过来热闹热闹。过了初十,阁老可就又要忙起来了。”二夫人道。
老夫人则笑眯眯地道:“延晖也不小了,该张罗亲事了,到时候你可要留心各家的闺秀,总不能等着人家闺秀那边过来提亲吧?”
二夫人更为欢喜,“母亲记挂着延晖,实在是他的福气。”又对四夫人、攸宁道,“两位弟妹到时候可也要帮我上心些。”
妯娌两个俱是笑着说好。
老夫人招手让攸宁坐到自己身边,“要是有为难之处,只管跟我们说。三个臭皮匠就顶个诸葛亮,何况我们可是四个人呢。”
攸宁感激地笑了笑,“等到宾客单子拟出来,您瞧着没问题,我也就该磨烦您跟二嫂、四嫂了。”
“这还有我的事儿啊?”四夫人笑道,“母亲跟二嫂最清楚,我是个凡事都用不上的,只会吃闲饭。”
“往后不准偷闲躲懒了。”老夫人笑道,“不指望你像攸宁这般干练,可终归是有自己的一份儿日子,总有一日,也要做人家的婆婆,你总不能只会给人立规矩,旁的事一问三不知。”
四夫人笑出声来,“我连给人立规矩都不会,母亲就没教过我们。”
其余的婆媳三个都随之笑起来。
说话间,萧拓、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相继过来请安,见婆媳几个如今相处的这样融洽,俱是喜闻乐见,唇角都噙着或深或浅的笑意。
四老爷更是难得地向老夫人请示:“难得我们兄弟几个凑齐了,手边都没别的事,母亲不如赏我们一餐饭,一些酒。”
“好啊,好啊。”老夫人当即颔首笑道,“我让厨房多加几道菜,你喜欢吃什么?”
“红烧狮子头。”四老爷即刻答道,“二哥喜欢吃红烧鱼,三哥喜欢吃烧明虾,老五小时候喜欢煎蒸黄鱼。”说着,视线友善地望向萧拓,“现在口味变了没?”
“没。”萧拓微笑着说。
“现在更好打发了,有的吃就行。”四老爷唇角的笑意略略加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