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凝神验看,过了好一阵,道:“在我看是真的。”
萧延晖喜出望外,“当真?”
萧拓笑笑地望着攸宁。
“这位将军亦是文武双全,写过不少出彩的文章,师父以前收集了不少,我都看过,记得他写字的一些小习惯。比如——”攸宁拿过书,翻到一页,指给他一个字,笑,“这个字的写法不对,少一划,不是避讳什么,是他明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也懒得改。诸如这种有趣的情形,还有一些,只是要仔细对照才会发现。当然,也曾被人诟病是学时不够。”
顿了顿,她将书合起来,让他看书的封皮,“这种纸,是已经失传很久的纸张,他至交之一是造纸的国手,揣摩着造出了这种可以乱真的纸张,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得到同行认可之后,就送给了至交。该是觉得仿造前人的东西无趣,这种纸的优点也有限的缘故。”
她所说的,萧延晖以前从无涉猎,几乎瞠目结舌,转头望向萧拓。
萧拓对他颔首,“书我收了,替我跟你爹道谢。”
“是。多谢小婶婶赐教。”萧延晖离开时,更迷糊了:小婶婶怎么会有这等见识与眼力?姚先生只是才高八斗的文士,不可能什么门道都懂得,那么,他的爱徒还曾受教于谁?
萧拓和攸宁闲话一阵,洗漱更衣,相形去了福寿堂请安。没多会儿,二房、四房和三老爷来了。
三夫人没来,派人传话说不知怎的很是乏累,等好些了再请安。
老夫人不在意这些,淡淡地说声知道了。
四夫人却挑了挑眉,凑到攸宁身边,捏了捏她的手,悄声道:“别纵着她。”
攸宁忍着笑,颔首嗯了一声。
二夫人望着妯娌两个,笑容愉悦。
用过晚膳,萧拓去了外院一趟,没多久就回来沐浴更衣。
歇下之后,对上了木着小脸儿看着他的攸宁的视线,他失笑,“这是什么德行?早回来陪你还不高兴?”
“只陪着我?”只瞧他的样子,绝对是清心寡欲甚而带点儿仙气的,然而事实不是,人家是要么不来,要么酣畅淋漓。
萧拓搂她到身侧,“你这小身板儿,我怎么敢可着性子来。”
“说话可要算数。”攸宁踏实了一些,依偎到他怀里。
“说说话?”
“嗯。”
“跟我说说你在江南书院的事。”
“嗯,我想想。”
江南,书院,在师父师母跟前……真的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那一年,正式拜师之后,姚慕林夫妇带着攸宁去往江南,钟离远全程护送。
三个人应该是对蔺清芜有所寄望,才把书院建在了离齐家不远的地方。
刚安顿下来,攸宁就病了,体质虚弱,有些水土不服。
钟离远停留下来,跟姚氏夫妇说,给我安排个闲差,等到攸宁确实适应了,我再离开。
姚先生就给他安排了教人书画棋艺的职位。
那一年的他,是十七岁的少年郎,笑容如阳光,要么温暖和煦如春日暖阳,要么璀璨明亮如夏日骄阳。
攸宁因为自己又生病了,很是歉疚,担心自己害得他改变了计划,说不定还会耽误什么事。
钟离远看出她心思,温暖的手抚着她的额头,笑说凡事都要善始善终,我既然送你过来,为的就是陪着你习惯这里的一切,实在不成,我就犯一回浑,把先生的书院搬回京城去。
攸宁先是笑,又摇头,说不要,不回京城。
钟离远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好,不回,但你要快些好起来。
攸宁说我会乖乖吃药的。
按时乖乖服药,当下却不见好,到了夜间,反胃呕吐,吐不出来了,就一味干呕。
想嚎啕大哭,但是知道没用,而且也没那个工夫。
狼狈、难受。
难受极了,难受得想死。
谁都不知道,她在五岁那年,就因病痛一度与死亡离得很近,心里甚至是隐隐有些盼望着死去的。
死了,就不会再昏昏沉沉,不会再周身都没个舒服的地方,不会再看任何人嫌弃或不耐烦的脸色。
那样的时刻,钟离远闻讯赶来,默默地用手拍抚着她的背,亲自帮她一次次漱口。
终于捱得消停下来。
钟离远用被子裹着她,把她抱在怀里,看出她没有睡意,就说攸宁,我们聊聊天儿?
攸宁望着灯光影里他俊朗的容颜,说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有人也曾这样待我。钟离远说。
攸宁问是谁。
钟离远告诉她,他原本的姓氏并非钟离,幼年被抛弃在街头的时候,是钟离夫妇收养了他,视如己出。虽然家境不怎么好,夫妻两个还是因着认准他天资聪颖,让他上私塾,还给他请了教授武功的师父。
攸宁又问,那时你是怎么想的?
钟离远那一刻的笑容,是唯一的一次不温暖、不灿烂,只有怅惘。他说我那时有些恨,恨为什么他们不是我的生身父母。
攸宁无声地哭了起来,忍不住,也不想忍、不用忍。她偶尔又何尝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叔父或者别的长辈?
记忆中一生一遇的温暖,一生一遇的恩人,与生身父母无关。
钟离远没哄她,没劝阻,只是一再帮她拭去面颊上的泪,直到她哭累了,哭不出来。
他说痛快地哭过了,往后就不要再落泪。
攸宁用力点头。长大后想起,才明白他当时是有意谈及自身,有意说掏心掏肺的话,有意让她哭那么一场。
哭过了,有些委屈也就能暂时抛下了。再早慧,她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
他懂得如何开解,因为自己经历过。
过了几日,攸宁总算好转起来,开始每日到学堂上课,成了姚先生名符其实的小徒弟,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一日三餐,攸宁总是与钟离远、师父师母一起用。便这样,与师父师母逐日亲近起来。
攸宁过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快乐,她知道书院里的每一个人,对自己都没有恶意,更无嫌弃。只是,仍有烦恼。
她问钟离远,你说凡事都要善始善终,那等你离开之后,就不会管我了吧?
钟离远笑着抱起她,走在景致如画的书院中,说怎么会,我们家攸宁跟别的事可不一样,结缘了,便是一辈子。等我混好了,娶妻成家,就认你做义妹——我比你大十二岁,不定什么时候娶妻,娶的媳妇儿或许只比你大几岁。好不好?
好啊。攸宁欢喜地拍着小手,然后又担心,说你要娶的嫂嫂,不喜欢我可怎么好?到时候再说吧。
钟离远哈哈地笑,说不喜欢你的,就不是慧眼识珠的,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攸宁心安下来。
一大一小,开始勾画有朝一日成为亲眷之后的画卷。
那至美至温暖的画卷,承载着她所有单纯喜乐的画卷,勾画了多年。
从未实现。
或许此生也无法实现。
不是他没时间等,就是她没时间等。
时光最温柔动人的时刻,是一大一小的陌路相逢,最残酷诛心的时刻,是他经历的云谲波诡。
如果没有他,她早就病死了吧。
如果没有她,他也就少了一份牵挂。
他带着一身伤病远赴酷寒之地的时候,她每日一封信,信上只有相同的字句:活着,等着,你要是死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说好,我会好好儿活着,我在一日,你就不能发疯胡来,更不能为了我向任何人低头,要不然,我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也说好。
可事实总是让人泄气:她在逐步打通官场关节期间,被迫嫁入顾家也罢了,还相继得到钟离远与姚慕林相继患了重病、危在旦夕的消息。
如果人都不在了,翻案昭雪还有什么用?他连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尚在的算得上是亲人的,只有他堂叔膝下的阿悦。
如果人都不在了,她纵然有再多的孝心,又有何用?她已嫁为人妇,连赶去江南侍疾的机会都争取不到。
她一度的消沉,一度的浑浑噩噩,便是因此而起。
自尽么?没出息。
活着么?没意思。
不见曙光的日子的终止,是收到钟离远的亲笔信件,说已见好,才知你运道不济,只恨有心无力。
曾答应过他不再哭,看到那封信,还是哭了。
庆幸于他的转危为安,感伤于他一如既往的挂念。
后来的振作,这封信起码有七成的功劳。
活着、振作就是过得好么?攸宁从不这样觉得,但他希望看她过得好,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好,那么,她愿意让他如愿,不管那光景是长是短。
攸宁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理解自己对钟离远的情分,也从未奢望谁理解。
她自己知道就够了。
身陷病痛泥沼、亲人嫌弃的小女孩,长久生活在孤单无望中小女孩,当一线暖光出现并坚持温暖她的时候,她所能想到的,唯有珍惜,牢牢地抓住。
那亦师亦友亦如父的男子,所经盛华,于她是与有荣焉却不见得想要共享。
而他所经的冤屈,于她正如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为自己,她大抵就破罐破摔了,为了他,她会为他翻案昭雪,不遗余力。
攸宁念及的江南过往,都与钟离远有关,可她对萧拓谈及的却是:“林夫人、杨锦瑟都做过我的同窗,只是杨锦瑟来去匆匆,林夫人倒是踏踏实实地待了两年。”
她语声有些足可忽略的飘忽,萧拓感觉得到她是应承自己而已,倒也不在意,“林夫人身世成谜,按理说是到不了姚先生的书院,怎么就能去的?”
攸宁含糊地道:“遇到慧眼识珠又隐藏身份的人,她自然就能受教于名士。”
“也是。跟她同窗是何情形?她也算是聪颖的人,对你定然是不服气的。”
“是啊。”攸宁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当下的话题,“又倔强又拧巴,我收拾了好几天才收服的。”
萧拓哈哈一乐,“真的?”
“真的。”
攸宁与他说起与林夫人的旧日的同窗光景,完全是置身事外的立场,不隐瞒林夫人的过人之处,也不隐瞒自己的得意失意之处。
从文方面,没有谁能在她面前张狂;
习武方面,没有人不能给她个耀武扬威的笑容。
“幸好,我们家攸宁不用习武,也能横着走。”萧拓说。
攸宁轻笑出声,“也是。”
萧拓道:“再说说别的有意思的同窗。”
“行啊,等我想一想。”
攸宁环住他腰身,算是讲给他听,也算是重新温习了一遍与昔日一些同窗相处的光景。没他这一问,或许也就忘了,这会儿记起了,便又就是很多年不会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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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渊卧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望着承尘。
有很久了,他保持着这姿态,除了眼睑开合、胸膛起伏,整个人一动不动。
毋庸置疑,这一年的春日,是他有生以来心绪起落最大的一个季节。
顾文季死后,他就料定唐攸宁会离开顾家,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没了顾少夫人的身份,唐元涛一定不会善待她,不定又会把她随意许配给谁。这正是他最好的机会。以他次辅长子、高中过状元的身份,好处是没什么配不起她的,坏处是家中绝不会同意。
她出身说起来是不低,但一个没有实权的伯爷,往后不过是家族一日日萧条下去,况且唐元涛实在是平庸,谁想扶他一把都难。若无苦衷,哪个门第会选择与唐家结亲?
正头疼的时候,听闻了好消息:唐攸宁被逐出家门。
他一阵狂喜,想着今年时运定然是最佳,这真算得心想事成。
可这样一来,唐攸宁就成了无所依傍的孤女,再加上她那个毒辣到天下皆知的名声……
谁敢娶她?哪个门第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
绝不可能被认可的,就只能委屈她进门做妾,她觉着憋闷的话,大可以让他安置在外面,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
但他想如愿也没那么简单,说服父母的难度,堪比科考。
唐攸宁搬到兰园,他便开始花费心思筹备礼物,足见心诚的昂贵的但又不显得庸俗的礼物。这种东西很难找,他用了足足十来天,搜罗的东西有几样,却不知哪一样是她的心头好。
他只知道她不俗,但是不了解她的喜好,却又必须琢磨出个结果:她处事最烦拖泥带水,他既然要见她,便要表明心迹,更要在同时让她明白,他委屈她的,只有名分。
只有她同意了,他才好与家人斡旋。
哪成想,他闷头忙碌这些的时候,来了个惊天霹雳,听到了萧拓求娶她的事情。
一听到就晓得,完了,自己是白做了美梦,也白忙了一场。
在他与萧拓之间,唐攸宁会选择的,只有萧拓。
女子只要不疯不傻,只要年岁适合,谁又能抵抗做首辅夫人的诱惑?
唐攸宁不疯也不傻,而且非常聪明又务实。
有一度,喜欢她的少年郎不少,看着她的时候,眼睛会特别亮,目光会特别柔。
她从未被谁打动,甚至有些抵触儿女情长。要不是那样,当初她怎么会嫁入顾家。
那时候,包括他在内,三个少年人都说,无论如何我都能帮你取消这么荒唐的婚事,只要你嫁我。
唐攸宁一概婉拒,宁可嫁给一个活死人,也不肯嫁给救她于困境、一心与她白头携手的人。
看似柔弱,实则倔强孤绝。她心中的是非轻重,从来与常人不同。
要美人的路断了,家里却还给他雪上加霜,要他娶样貌寻常性子如倔驴一般的表妹。
他怎么肯?被逼急了,索性说出非唐攸宁不娶、她嫁了人也要等她的话。反正家里也不敢闹大,谁怕谁?
后来,就被关到了祠堂,听说姐姐这样那样的不要活了,他也跟着凑热闹,因为本就没胃口用饭,闹了绝食的一出。
一出戏不是事儿,戏连台就会惊动一些人,他料定如此。
后来,皇帝果然闻讯而至,不论出自真心假意,反正是把他爹娘训了一通,他们姐弟得以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