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办正事, 帮我通禀一声。”
景竹称是进门去了。
攸宁搂了搂初六, “虎孩子,挡着门是怎么回事?淘气。”
初六一脸无辜,显得喜滋滋的, 用额头蹭着她下巴。
景竹出门来,“夫人请。”
攸宁和初六进了门。
萧拓正在案前批阅公文,软榻上睡着四爪朝天的十九。
攸宁进门,他望了一眼,笑微微的,“这倒是巧了。”
“没想到你也来了这边。”攸宁有些不自在。
“这孩崽子活泼了不少,也越来越淘气。”萧拓望了望初六,眼神一如看着孩童般的宠溺。
“你也不管管,急得景竹都要冒汗了。”
“谁叫他怂,把初六抱开些不就得了?偏生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德行。”
攸宁笑了。
初六走到萧拓身侧,直起身,张望了案上一番,兴致缺缺,身形落地,坐到萧拓身侧。
攸走到案前,犹豫片刻,帮他磨墨。
她做的事,初六总是很有兴趣,又立起身形,扒着书案边缘瞧着。
萧拓失笑,摸了摸它的大头,“越来越像孩子,有成精的潜质。”
攸宁也笑,瞥一眼十九,道:“那小子怎么睡这么沉?”
“一直这样,天快亮的时候睡觉,日上三竿的时候起。”
攸宁颔首。许是在忙公务的原因,许是心里还有火气,他说话并不像平时,没有什么延伸的余地。她也就不再说话。
室内静悄悄的,因为初六时不时引得夫妻两个唇角上扬,氛围倒不沉闷。
攸宁估算着时间,放下墨锭,“我得去请安了。”
“我得去趟内阁,过一刻钟就走,帮我跟娘说一声。”
攸宁说好,举步前,打量着低眉敛目的他。
“怎么?”萧拓问。
“……看你有没有生气。”
萧拓扬眉,瞧她一眼,淡淡道:“有我生气的余地?”
“没生气最好不过。”攸宁退后两步,屈膝行礼,“不耽搁阁老。”
萧拓又扬了扬眉,搁下笔,起身走到她近前,拥她入怀,“唱哪出呢?生分了。”
“我想了想,那些话应该说得委婉一些。”攸宁如实道。
萧拓捧住她小小的面孔,笑若春风,“意思不变的话,还不如直白些。我其实挺高兴的。”
“嗯?”
“你已知晓我心意,知晓我要长久地留住你,日后不论我做什么,你想一想就明白缘故。”萧拓是真的这么想,神色也就很松快。
“……”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栽你手里了,你落到我手里了。”他在她耳边道,“今晚我早点儿回去,乖乖等着。”语气低柔而暧昧。
等什么?真是说没正形就没正形。攸宁扭转脸,咬了他一口。
他低低地笑,用力地抱了抱她。
初六歪头瞧着他们。
十九翻了个身,小身子蜷缩起来,圆圆的一双前爪蒙住自己的脸,来回蹭一蹭,继续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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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趟静园,攸宁心里安稳下来。
他说处理公务的时候,思虑太多之故,有时候显得淡漠,真顾及不到别的。
这是任谁都能想见且理解的。
与他,攸宁不是处于弱势,却也从不想跟他闹僵。他的发疯胡闹赌气当真用到朝堂之上与她做对,真够她喝一壶的。
何必添一些伤人伤己的麻烦?
她自行检点了一番,决定日后对他说话耐心些,委婉些。
他在她眼里,一向是首辅萧拓,没有经受不起的风雨,更无经受不起的刺心言语。
可他们之间又不同。
他们,是最亲密亦是最遥远的人。
他要的,他说的,她从无展望,甚至无从展望。
那么,便不如在一日便尽责一日,好歹给对方留下个还凑合的印象。
请过安,到了理事的花厅,攸宁照常听管事的一众人等回事。
大家已经逐日摸出了攸宁的做派,晓得她心里希望的是这一日的事情一早就有个着落,便是在花厅临时核对账目也无妨,自然是顺着她意思行事。
是以,花厅里迅速形成了一种情形:主母和一些管事说话,别的管事的人就在西侧的长案跟前就座,商议、算账——各忙各的,只要能迅速了事就行。
三夫人房里新来的厨娘瑾娘、秀姑来了。
两个人该是被三夫人强行灌输了一堆有的没的,面对攸宁时,虽然意态恭敬,神色却很怪异。
攸宁视若无睹,只和声询问何事。
瑾娘笑着呈上一份单子:“三夫人被禁足在房里的时候,从五夫人问她要菜单子的当日,便只用小厨房里做的膳食,且是不要厨房每日的供应,命我们单独采买。奴婢也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今日三夫人要奴婢两个把这单子呈上,问问五夫人,是走公中的账,还是走她自己的账。”
不要厨房供应膳食,是怕谁趁机毒死她?也是情理之中。这一点,攸宁理解三夫人,接过了单子,“这笔花费自然是公中出,就算你家三夫人每日龙肝凤胆地享用,公中也付得起。”
瑾娘、秀姑不作声,只是赔着笑。
攸宁看过单子,盯了一眼账目的总数,把单子交还到瑾娘手里,“没什么出格的,但这账算错了,到一边儿重新核对。”
二人面露惊诧,面面相觑,随即齐齐称是。
攸宁信手指了一旁的两个座位,“即刻重算,我没闲心等到明日。”
二人齐齐应诺,神色更复杂了,落座之后,一个报账,一个打算盘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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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延晖捧着账本,满脸愁苦地来到内宅。
看帐,算账,他分明做得很好,账目记得一清二楚,核算也无差错,小叔却还是说他没摸到门道。
他是真不明白了,父母也不给解释。思来想去,请教一下小婶婶,说不定就能茅塞顿开。
这是他唯一可寄望的了。要不然,可能三二年都要被拘泥于庶务之中,一头雾水,偏又脱不得身。
经人通禀之后,萧延晖进到花厅,看到的是各个管事的妈妈、丫鬟全是一副什么都顾不上的样子,只专注于手边的事,或是心平气和地商讨,或是面红耳赤地争论,又或是两两配合地算着账目。
萧延晖扬了扬眉,视线寻到攸宁,就见她正在一面看帐一面听巧姑回事。
他自然是对巧姑有印象的,一年里总要正经见到几回,为自己量身裁衣的人。
萧延晖走到大画案跟前,对攸宁行礼,歉然道:“不知小婶婶正忙着便来了,委实唐突了。”
“不碍的。”攸宁笑着抬了抬手,“有事就说,我能帮的就帮一把,帮不了的就没法子了。”
萧延晖站直身形,苦恼地挠了挠额头,从身侧的小厮手里取过一本账册,“就这一本账,我看了好几天了,还是没摸着门道,小叔问的话我都答不出。”
“我看看,你等会儿。”攸宁示意晚玉接过账册再转交到自己手里,又用眼神照顾巧姑,“接着说你的,没事儿。”
巧姑欠身称是,继续秉着针线房里的事。
萧延晖观察了一阵才意识到,这看似纷杂的局面,其实是下人们想尽早给主母一个明确的交代,所以有些人才显得急切。
这期间,他留意到攸宁瞥了一眼瑾娘、秀姑,过了会儿,则是着意凝了秀姑一眼。
他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延晖正为这件事费着思量,攸宁看着瑾娘第二次呈给自己的数目。
“核算过两次了,总不会出错的。”秀姑道。
攸宁淡淡地瞧了她片刻,直到她怯懦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把单子递回到瑾娘手里,“还是不对。或许你报账,秀姑打算盘更好些。”
“五夫人这是什么意思?”秀姑实在是觉得被平白冤枉了,“奴婢难道连报账的事都做不好么?”换了别家,根本就不用她们善写算好么?
攸宁看也不看她,视线已回到手中账册上,“买这种那种肉的的银钱相加,本该是五两七钱,你报的是七两五钱,嘴瓢两回了,下回可别错了。把这数报对了,这笔账也就对了。”
“……”
瑾娘、秀姑手忙脚乱地拿来明细单子,看过之后,望着攸宁的神色,唯有惊诧。
之后,瑾娘瞪着秀姑抱怨:“你瞎了还是怎么了?!”
秀姑有苦难言。
萧延晖望着自己的小婶婶,震惊片刻,随即就绽出大大的笑容。
攸宁看望他给自己的账册,合起来,抛回到他面前,“你小叔让你看的是一些人情世故,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萧延晖老老实实承认,“这不就是账目么?”
攸宁神色淡淡的,但是很耐心地提点他:“这都是关乎一些田产铺子的账目,如果你小叔忽然问你,你结交的人里,有哪个有些家底、哪个出身寒微,你要如何作答?”
萧延晖忙道:“小叔问我的就是这些啊,我觉着莫名其妙的……这么说来,看这账册就能知晓友人境遇?”
“有些可以知晓,有些需得你以此类推。”攸宁缓声道,“譬如什刹海那样的地段,单凭我这个人,是住不进去的,可还是能住进去,那你需要想的,就是我产业颇丰,或是有权贵为我撑腰。
“换个情形亦如此,识人总要先晓得对方的身世、家境,不见得是为了知己知彼,真心相交的话,你知道什么是友人的忌讳总不是坏事。
“要是在民间、江湖,我说的这些都是胡扯,但官场家眷与人来往就是要小心些为好。毕竟,有的人只能时时请你到小酒馆痛饮,要是请你到享誉京城的酒楼吃一餐,兴许就要举债了。”
萧延晖脑筋竭力地转动着,消化着她说的这些事。
攸宁也不理会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手边的事。
过了好一阵,萧延晖再次深深行礼,“我明白了。只是……日后,还望小婶婶继续拨冗点拨我。”
攸宁看了他一眼,“不论何时有事,这个时辰来就是了。”
真麻烦。
她能做到的,不过是当个附带的差事来办。
萧延晖走之前,到底是没按捺住好奇:“小婶婶,过目不忘还能当即得出结果的本事,是天生还是练出来的?”那本事,真是吓人了。
攸宁想了想,对他一笑,“去问你小叔。”
“……”萧延晖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要是有时时敢见小叔的勇气,还至于来内宅请教小婶婶?
但以他所见的小婶婶无意中展露的一点能力而言,再思及其他,恐怕就不会逊色于小叔。
攸宁这边,瑾娘、秀姑很快核算好了账目,她看过,道:“你们回去,请三夫人明日过来。”
二人担心她在三夫人面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便屈膝行礼,求饶告罪。
攸宁淡漠地道:“我这儿行事的章程,近几日才成了惯例,你们能打听到,也辛苦了。嘴瓢两回的事儿,寻常人可以,处在紧要关头的人也可以,但你们却不应该更没必要,对不对?”她目光随着言语转凉,转寒,“选了什么路,就要承担后果。三夫人怎么拿你们撒气,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儿。”
二人面如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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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攸宁和老夫人打过招呼之后,去了徐家。
她不是来见徐少晖,要见的是徐家现今掌管家族的侯爷、老太爷。
徐老太爷对攸宁,明面上从没嫌弃过,但也是明里暗里都没有照拂过。他所考量的,从来是那些与攸宁不相干的东西。
这也是应当的。这样更好,更容易谈条件。
徐老太爷见到攸宁,神色虽然有着对晚辈的和蔼,却也有着十足的猜忌,因而语气淡漠:“你跟少晖相熟,今日前来,必然有事,不妨说来听听。”
“想请您做一件甚或很想做的事。”攸宁端然道,“为钟离将军翻案昭雪。”
“……谈何容易?”徐老太爷神色中有了猜忌、戒备,“你是哪家派来的?”
攸宁失笑,只是道:“这会儿,您府里绝没有不相干的眼线。”
徐老太爷瞧着她,抿着已经因为震撼惊诧而迅速变得干燥的唇。他想问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又因着隐隐明白,而无法问出口。
“以前有没有人监视您,我不知晓,知晓的是,在我进到徐府之前,您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人眼里。”攸宁歉然一笑,“失礼了,对不住。”
“可你明明是少晖的同窗好友!”徐老太爷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祖父!?”
攸宁仍是笑着,“我跟他是同窗好友,与您无关。我处境不好的时候,您也没有过给我撑腰的闲心——这其实也算是恩情,我记得很清楚。
“眼下我要与您说的,与这些杂七杂八的无关,您公事公办就成了。”
她语声顿住,转身从随行的筱霜手里取过几封明面上便已加密的信函,递到徐老太爷手里才继续道:“我要您帮我,不是为着我与延晖的交情,只是为着一代沙场奇才该得的公允。您要是不给,那就像他往昔几年一样的度日,如何?”
末尾的话,她语声仍是清浅柔和,偏就带了一股子寻常人咬牙切齿才有的狠劲儿。
饶是徐老太爷这样久经风雨的人物,竟也有些打怵,敛目逐一拆开密信来看,越看就越生气,“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攸宁针锋相对:“钟离将军没做过的事,别人还不是把脏水泼得他洗不清?那时您做过什么?可曾为他辩解过一字半句?”
“……那是他时运不济,你不能全怪到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