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板起了脸,“人家房里的事,怎么就轮到你置喙了?”
“……那她也不能打我啊。这动辄打人的,与市井泼妇有何差别?”三夫人道。
你这样的,就该打得一年半载下不得床。老夫人气恼地腹诽着,却苦于没法子反驳三夫人的话,就端起茶来喝。听得攸宁过来了,她面上一喜,想着救星到了,忙吩咐快请。
攸宁进门后,向老夫人行礼,又与两个妯娌见礼。
三夫人看到她,神色非常不自在。
攸宁落座后,老夫人理直气壮地做了甩手掌柜,“我管不了这种事,攸宁看着办吧。”
三夫人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老夫人一下:这叫个什么婆婆?一副有人给你撑腰的德行,能怪以往没人把你当回事儿么?
攸宁视线瞥过此刻依然显得漫不经心的四夫人,眼中有笑意,少不得重头问起。
情形与之前大同小异,只是,攸宁当即抓住了切入点:“三嫂,什么叫做你担心四哥四嫂不睦?”
三夫人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一家人,妯娌之间说这些又怎么了?我这不也是出于好心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个担心的法子?说了怎样的话?”攸宁视线在她和四夫人面上逡巡着,“方不方便让我听听?”
三夫人抿紧了唇。
四夫人则转头看了一眼服侍在侧的仆妇。
攸宁示意老夫人,老夫人又示意方妈妈带着下人退出去。
“说来听听。”攸宁道。
“我不管说了什么,她也不能打我。”三夫人预感不妙,忙转移重点,指着自己浮着指印的面颊,“五弟妹是看不到么?”
攸宁不理她,转向四夫人,“四嫂。”
四夫人对攸宁绽出一个很清浅但很友善的笑容,又对老夫人欠一欠身,复述了三夫人的话。
老夫人呆住。老四不着家,可能养了外室?这还了得?
攸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三夫人,“三嫂能否担保所说属实?”
三夫人心知这是个难题,别说不清楚,便是笃定,也不能言明,“我怎么可能晓得是真是假?只是一向有这种传言,我既然知晓,就该提醒四弟妹一声。”又强调道,“她再怎样,也不该不论长幼与我动手。”
攸宁不是能被轻易转移心绪的人:“若确信属实,三嫂应该告知阁老,以免家中男子在外做出违背家规的事;
“若没有把握,在四嫂面前说这种话,所为何来?
“四嫂若是当即信了,去找四老爷讨说法,到时候定会闹得夫妻失和,四老爷要是觉着冤枉,是不是要找你质问?
“三嫂,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三夫人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她就知道,千万不要盼着唐攸宁长篇大论,这妖孽但凡多说几句,便要有人遭殃。
四夫人敛目看着脚尖,掩去眼中笑意。她就知道,攸宁能帮自己掰扯清楚。至于老夫人,却是不能指望的,过来只是理应走这个过场。
老夫人听了攸宁一番话,心安了几分:这样说来,老三媳妇很可能是捕风捉影,故意挑拨四房。
她望着三夫人,神色不虞。
三夫人抿了抿干燥的唇,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辩解:“同在一屋檐下好几年了,妯娌情分总是有的。有些传言,我既然听说了,便该提醒妯娌。”
“你以为的妯娌情分,便是惹得别人直接与你翻脸?”攸宁语气倏然转冷,“四嫂可曾指摘过三哥的言行?你自己说,这算不算搬弄是非,犯了口舌的大忌?”
“你你你……你这明摆着就是向着四弟妹!”三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是真觉得委屈:她或许是说了几句刺人心的话,可在以前不是常事么?她不是已经挨了一耳光么?还要她怎样?
老夫人却在这时一拍炕几,冷声道:“胡说八道!攸宁怎么偏向谁了?老四媳妇不当下给你一巴掌,纵着你口无遮掩,你不定还会说出怎样不成体统的话。不然你要她怎样?唤下人打你是不行的,由着你污蔑自己夫君也是不行的,可不就得亲自动手。”
“……”三夫人泪水成行,自知势弱,索性省了辩驳的工夫。
攸宁、四夫人强忍着笑。原来,老夫人胡说八道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老夫人深吸进一口气,仍是秉承着让小儿媳当家做主的原则,对攸宁道:“你看着办就是了。”
攸宁恭顺地一笑,转头望着四夫人,“四嫂,你是怎么个意思?”
其实是真没必要闹起来的事,偏就闹起来了,她和婆婆都向着四夫人,才揪着口舌一条不放,其实要换在别家,绝对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情形。
四夫人欠一欠身,“三嫂虽然蓄意搬弄是非,我亦有不对之处,五弟妹照规矩办就是了。”
三夫人身形一震,脸色发青,面颊上的指印便更清晰。什么叫照规矩办?要三老爷以犯口舌之由休了她么?有这么得理不饶人的么?
攸宁略一思忖,道:“三嫂四嫂身后是三哥四哥,这事情还是适度地息事宁人为好。”男人么,都是好面子的,两人又是亲兄弟,就更得拿捏好分寸,“三嫂这一阵肝火旺盛,不妨做做针线,静静心。正是做夏衣的时节,我那里有些娘用得上的料子,等会儿给三嫂送去,你给娘做几套夏日的衣物鞋袜,尽尽孝心。至于四嫂么——”
她对人的好歹都是通过是非验证之后的结果,这会儿她希望四夫人维持那份她以为的聪慧明智,要不然,便也是个只需敷衍不能共事的。
四夫人没让攸宁失望,当即应声:“我也给母亲做些衣物鞋袜,聊表孝心。”
攸宁一笑,“我手里有两匹自认很好的料子,等会儿送到四嫂那边,劳烦你斟酌着样式,给娘做一件褙子,一条棕裙。”
四夫人说好,又对老夫人行礼道:“母亲,今日是我鲁莽了,只望您千万别生我的气。”
“没事,没事。”老夫人笑眯眯地摆一摆手,“我晓得你的性子,日后好歹顾及着老五和攸宁,别让他们犯难就是了。”
四夫人恭声称是。
三夫人一口气梗在胸腔,要竭力忍着,才能不当场大哭。
惹出一场小风波的妯娌两个走了。攸宁亲手给老夫人沏了一盏碧螺春。
老夫人笑问:“怎么想的?给人戴了那么大一顶帽子,却没较真儿。”
“小惩大诫也就是了。总要周全三哥四哥的兄弟情分。”攸宁笑盈盈的,给老人家说了些所思所想。
老夫人频频点头,末了则问道:“老四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要是真的,四嫂才不会理会三嫂。”攸宁对婆婆眨了眨眼,“您放心,终究是萧家子嗣,虽然生母不成体统,也做不出那等没担当的事。”
养外室,是不给发妻脸面,更可能会害了外室一生,稍稍有点儿脑子有些担当的男子,都是做不出的。而四老爷,别的看不出,傲气还是很有一些的。
“那我就真放心了。”种种见闻在先,每日相处在后,让老夫人对攸宁的话深信不疑,停了停,叹气,“可四房似乎是真的不大和睦,也是让人头疼。”
攸宁则意识到了别的事,迟疑道:“您对三房、四房,甚至樊姨奶奶,都是懒得迁怒的样子。”
哪怕已经有了处处敬着自己的嫡媳,老夫人也没趁机刁难过那些以往不曾给过她尊敬的人。
老夫人瞧着她,怅然地笑着,揽了揽她的肩,“我跟他们计较什么?惹祸的又不是他们,我又不是没有过错。”嫡母的责任,她从不曾承担。
原来,老人家把账算得比谁都明白,晓得一切是非皆因老太爷而起。
攸宁坐到老夫人身侧,亲昵地搂了搂她。
婆媳两个四目相对时,笑容里有着心领神会。
辞了老夫人,攸宁径自去了四夫人房里。
攸宁所提及的衣料已经送来,四夫人正忙着跟丫鬟一起找最适合的丝线,选裁衣的日子,见到攸宁,难免意外,“五弟妹怎么来了?”
攸宁笑道:“本来就是四嫂要去找我说话,下人传错了话?”
“没有。”四夫人把她请到宴息室,命人备了上好的庐山云雾,“听二嫂说你喜欢这茶。”
攸宁道谢。
四夫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几日都是一肚子邪火,恰好她赶上了,没克制住。”
攸宁很喜欢四夫人这份坦诚,故意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要不是有她挡着,四嫂发落的岂不就是我了?”
“胡诌什么?可真会瞎扯。”四夫人说着,便已笑出来,坐到了攸宁近前,“谁会舍得碰你一手指头?”
攸宁就笑,“起码三嫂就恨不得把我扒一层皮。”
“有那本事也行啊。”四夫人笑道,“她就是撞了邪运罢了。得以张狂几年,不过是没人理会。你进门之前,不过是三个庶出的媳妇儿,谁跟谁争什么,不都是叫人瞧不起?她甘之如饴,谁会跟她抢风头?”
几句话,点破了二夫人隐忍、自己袖手旁观的根由。攸宁颔首,笑靥更为真诚,“要是真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我看不得女子吃亏,一起想法子。”
四夫人感激地笑了笑,“没什么事。说来说去,夫妻之间,不过是儿女情长那些事,我能弄清楚。”
“……”攸宁摸了摸下巴颏儿,心说也不见得吧,自己跟萧拓就是一码归一码的度日。
四夫人只当是她不方便接话,当即换了话题:“见到两只小老虎没有?”
“见了。”攸宁目光立时变得柔和如三月烟波,“很可爱,你喜不喜欢?想不想去见见?”
四夫人连忙摆手摇头,“我就算了,没事看看画作中的虎也就罢了。”
攸宁笑出声来,“那就不勉强,但愿有一日也能画出它们的模样。”停了停,又有意问道,“四嫂怎么知道两个孩崽子过来的?”她来人家这边,理应时不时找话题,避免彼此陷入没话好说的尴尬。
四夫人笑靥更为明丽,“二嫂跟我说的——先是母亲跟她抱怨五弟独断专行,……”把原委细细说来,心里则是因着攸宁的话音儿,认可了二夫人的猜测:养虎大抵是攸宁喜欢,最不济也是夫妻两个共同的喜好。
攸宁听着,一时笑,一时扶额。也难为老夫人了,在她跟前儿,倒是没说过萧拓的不是。
话题就这样一步步延伸,再自然地转到别的一些趣事上,妯娌两个相谈甚欢。
快到用晚膳的时辰,攸宁携了四夫人的手,“我们一起去找二嫂,然后一道去福寿堂蹭饭吃,好不好?”
“好啊。”四夫人欣然点头,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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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大炕上的衣料,果然都是极好的,手工绣艺一流,颜色也最适合年长的贵妇。
三夫人瞧着,双手死死地握成拳。要竭力克制,才能按下把衣料剪碎的冲动。
她怎么会落到了这境地?
婆婆倒是没给她立规矩,可是做针线这种事,还不如立规矩来得痛快。
最让她暴躁的是,这分明就是唐攸宁和老夫人一唱一和的主张。
二夫人从不争什么,相见自然是和和气气的,四夫人在她面前,以往只有她说着对方听的份儿。到眼下,她分明是哪个都压不住了。
哪一个的出身又比她好了?同为庶出的媳妇儿,怎么遇到事,她就是明显被人苛待的那一个?
要气死了,真的要气死了。
晚间,三老爷、四老爷都歇在了外院的院落。都是他们十岁以后成婚之前常住的院落,婚后府里也一直给他们留着。
内宅妯娌两个那档子事,三老爷听了,很是无语,心说也是该打。
四老爷听了,轻轻笑了。固然没有多大意外,仍是觉着很有些意思。
二房夫妻正在跟萧延晖上火。
二老爷没好气地看着儿子:“你怎么回事?怎么连看帐都不会?”
“我怎么不会了?”萧延晖显得困惑又冤枉,“要我核算的账,都没错过,只是小叔总会东拉西扯地问我一些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
二夫人手里的团扇立时朝儿子飞了过去,“你小叔是东拉西扯的性子?脑子呢!?”
萧延晖的困惑更重,“那到底是该怎么看帐?你们倒是教教我啊。”
“教你什么?滚!”二老爷直接道,“既然把你交给你小叔了,我们就不会多事。”
二夫人斩钉截铁地点头,“没错!”
萧延晖撞墙的心都有了,“西南大捷,林侯不日班师回朝,有这等举国欢庆的大事当前,你们总盯着我干嘛?”下一刻,见父亲抄起了鸡毛掸子,慌忙落荒而逃。
这一晚的五房,最是平静。
萧拓没回房,攸宁又不是会平白抽疯的做派,什么事儿都没有,可不就安宁得很。
攸宁是不管困不困都会早点儿上床的习惯,不等他,更不管他。他晚间有没有按时用膳,何时安歇,她都不关心。
这份儿冷漠,府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品出来罢了。
自从在静园,听到她一些话之后,萧拓就一直在生气,气她,更气自己。
地方上的名医不少见,堪称国手的却难寻。
她把堪称国手的大夫找到了七七八八,全都送到了钟离远身边,余下的,他正在找,只怕找到之前,又被她抢了先机。
他本来满心指望的李太医与世长辞,小李太医又尚在丧期,无法出门为人诊脉。
关乎她安危的事,就没一件让他如愿的。
偏生这种事还不能跟她提,不能跟她深入的商量——结果必然是她的从容淡漠,对己身安危的漠然;是他无法针锋相对,谁又能勉强一个惯于漠视自己的人珍惜自己的性命?
事情几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直到夜半时分,他在外书房歇下很久之后,才想起了这段姻缘的根基:之于彼此,是互惠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