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庙不适合落发之人常年修行,但他当下斟酌不出哪个寺庙最稳妥,只能先把顾芳菲暂且放在这里。
接下来,他去了夏家人所在的宅院,亲自指派不同的人手各司其职。
夏家几个人早就从愤怒变成了惶惶不安,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的颐指气使,更不会理会他们反反复复的询问。笼中雀而已,不妨由着它扑腾一阵。
顾泽没见夏家的人。如果这时候见了,他很可能因为一两句话杀了他们。可他不能那么做,也不能让他们死那么痛快。
至于逐次子出家门的事,得先从外地物色个合适的人家,急不来,顾泽也真的心力交瘁了,缓几日对谁都好。
这日午后,顾泽选了个离萧府较近的茶楼,再次见到了攸宁,言简意赅地交代完,道:“你手里必然还有人证口供,这是该当的。眼下我好奇的是,你到底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不是为我做什么事,是大人做一件该做的事。”攸宁留意着他神色,“一代良将含冤贬职,形同流放——此事,大人作何感想?”
顾泽先是意外于她所图不为自己,随后才顿悟道:“你指的是钟离将军。”
“正是。”
顾泽苦苦地搜索着回忆,“隐约听说过,夫人拜姚先生为师,是钟离将军奔走促成。”
“是。”
“却原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人。”顾泽瞧着她,怅然一笑。他也许永远看不透她,但这不妨碍他时不时发现她性情中的难得之处。当然,这种发现,说出去没人信。
“谈不上。”攸宁道,“大人意下如何?”
“夫人客气了,我早已别无选择。”顾泽是输了也能保有一份风度的人,亦是言之有物,“只是,少不得提醒一句,为名将鸣冤昭雪,要选择良机。否则,我便是网罗再多的人一起上折子,也是无用功。”
攸宁颔,“这些已经思量过,不需急于求成。待得西南大捷,林陌班师回京之后,便是时机成熟之时。”
顾泽斟酌片刻,问道:“这样说来,夫人手里还有别的可用之人?”
攸宁笑容无害,“自然,我请您帮忙,便不会不管您的安危。事情万一不成,您不会担太大干系,若是成了,便是您一件功劳。”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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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萧拓与攸宁一起去看钟离悦。
钟离悦所居的三进宅院,位于城东繁华路段。
比之附近非富即贵的人家,并不显眼,寻常人所不知的是,这宅子已经筑起无形的铜墙铁壁,不被允许的话,就算萧拓最得力的手下、锦衣卫,都难以跨进一步。
这背后深藏的,是攸宁不肯展露的过人之才。此事算得秘辛。
是的,她不肯。要不然,早已在朝堂行走,光芒万丈。
对此,萧拓喜闻乐见。她是实打实的病秧子,嘚瑟不了多久就撑不住了,省省吧。
他惜才,方式之一是替人才惜命。
正在书房做功课的钟离悦,听先生说她唐姐姐与姐夫过来了,且得了半日的假,立时什么都顾不得,匆匆忙忙跑出门去。
远远望见攸宁,钟离悦步子更快,“姐姐,姐姐!”欢脱的小鹿一般。
攸宁笑微微的看着,适时地弯腰俯身,张开手臂。
钟离悦扑到她怀里,“真没想到,姐姐今日会来看我。”气喘吁吁,却掩不住满心欢喜。
“你姐夫张罗的。”
钟离悦探出小脑瓜,好奇地望向萧拓,“真的吗?这就是姐夫吗?”
“对。”
萧拓予以阿悦柔和的笑。
钟离悦半月形的大眼睛忽闪一下,有模有样的行礼:“阿悦见过姐夫。”
“快起来。”萧拓笑着抬手,“一家人了,不需拘礼。”
“好!”钟离悦站直身形,仰脸瞧着他,“姐夫好看,配得起姐姐。”
萧拓笑出来。私下里活泼泼的阿悦,让他心安。
钟离悦抿着小嘴儿笑,携了攸宁的手,“姐姐、姐夫,我们到房里说话吧。”
“好啊。”攸宁和声道,“让姐夫抱着。”
“不用的,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钟离悦说着已被萧拓捞起来,忍不住逸出欢快的笑声。
进到内院正屋,攸宁一面检查钟离悦近来的功课,一面与这边的管家说起大事小情。
钟离悦则与萧拓凑在一起说话,第一次相见而已,因着后者的温和耐心,竟分外投缘,话题不断。
攸宁和管家说完话,去了内室,查看钟离悦的衣饰穿戴有无疏漏,秋枫、冬竹亦步亦趋。她们本是攸宁最得力的大丫鬟,正因得力,才被派来照顾钟离悦。
“伴读的两个小丫鬟资质尚可,却比不得大小姐,只能各学各的。”秋枫说道。
“不打紧,能陪着阿悦就成。”攸宁问冬竹,“你教的几个孩子怎样,是不是习武的苗子?”
“有三个不错。”冬竹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性子急,起先动不动把人训哭,被秋枫姐姐骂了几次才改了。”
“难为你了。”攸宁见一切妥当,去了次间,窝在美人榻上。
筱霜、晚玉寻过来,主仆几个闲话家常。攸宁听的多,说的少。
含带花香的春风透过半开的窗,无声入室,温柔流转。
外间一大一小的语声隐隐入耳,听得出,钟离悦很开心,萧拓很耐心。
氛围是这般温馨。
时光安然,人也安然。
攸宁慵懒地侧转身形,阖了眼睑,本想闭目养神片刻,却沉沉睡去。
秋枫笑着取来锦被,小心翼翼地给攸宁盖上。这人一向如此,不定何时就猫一觉。
晚玉则去知会了钟离悦一声,意在让她只管放心与新姐夫说话。
“姐姐睡着了?那我们不要吵她。”钟离悦压低了声音,“姐夫,小花园里有姐姐给我种下的花,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好。”萧拓随着钟离悦到了小花园,走到一个开着颜色各异的月季的小花圃前,温然道,“月季四季常开,不娇气。”
“姐姐也是这样说的。”钟离悦踮起脚尖,张望着高处的花。
萧拓抱起她,“喜欢哪种颜色?”
钟离悦的小手指着向一朵花,“我喜欢红颜色的花,平时喜欢粉色。”
“哦?原因呢?”
“别的颜色的花打蔫儿、枯萎的时候很不好看,红色的没那么惨。”
萧拓哈哈一乐,“倒也是。”至于平时喜欢粉色,不用问,小女孩儿么,自然喜欢娇嫩的颜色。
这时,一只小奶猫喵呜喵呜地跑到萧拓脚边。
钟离悦一条小胳膊勾住萧拓颈子,俯身往下看,“诶呀,招财,你怎么来啦?”
萧拓笑出来,搂紧她,弯腰拎起招财,让她抱着,“没事儿。谁取的名儿?”
“姐姐取的,说猫咪就是招财旺家的,鹦鹉也是,我养了一只,在外院,叫旺家。”
歪理,亏她好意思跟孩子说,但这意味的是喜欢,不然何以这么抬举。偏偏曾经跟他说,她烦这类小东西。
“姐姐说的没错。”萧拓抚了抚招财圆圆的小脑瓜。是只通体雪白的家猫,眼睛大大的,眸色淡蓝,很漂亮。
“姐夫喜欢?”
“喜欢。”他可不像有些人那么拧巴,下一刻,钟离悦就给出了有些人拧巴的证据:
“姐姐不喜欢,看到招财就让它一边儿凉快去。”
萧拓轻轻地笑,“姐姐喜静。各有所好,是寻常事。”
“嗯,姐姐喜欢下棋、看书。”
没错,喜欢走棋谱上难以走通的局,爱看很多男子都读不通的《奇门遁甲》,说话时最擅长把天儿聊死。
多无趣的一个人。
多不想让人欣赏、走近她的一个冷心冷肺的笑面虎。
心里这么想着,他与钟离悦说起养猫、鹦鹉的趣事。
“招财总想招惹旺家,旺家恼了就扑闪着翅膀凶它,它一下就害怕了,动都不敢动的。”钟离悦说。
惹得他又笑。
时候不早了,再不舍,也要作别。
萧拓唤随从取来给钟离悦的几份礼物,允诺过几日再来。
很明显,钟离悦早已习惯这种情形,反过头来宽慰他:“姐夫、姐姐有空就来,没空也不用特地过来,我会听话,用功读书。”
“好。”萧拓让钟离悦查看礼物,自己去寻攸宁。
她侧身睡在美人榻上,蜷缩着身形,睡颜如孩童。
萧拓拍拍她的脸,唤醒她:“等会儿回府。”
攸宁哦了一声,懵懂地坐起来,倒是没恼。
“该跟阿悦说话的时候,你用来睡大觉,真行啊。”萧拓和声揶揄她,坐到她身边。
攸宁只是弯了弯唇角。
“不论你怎样待她,她也已把你当亲人。”萧拓若有所指。
“亲人也有百千种不同。”攸宁改为半卧,让自己舒舒服服的,“你要是愿意,往后随时来看她。”
“一起。”
“我没空。”
“……”萧拓阻止自己跟她讨论这种事,“起来梳洗一下。”
攸宁麻利地下地,转去洗漱一番,更换了颜色样式一致的衫裙,攸宁与钟离悦道辞,也不过柔和淡然的一句:“走了,阿悦要乖。”
钟离悦用力点头,送二人到垂花门,挥着小手目送他们上马车。
攸宁不曾回首。
萧拓几度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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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西南捷报送达京城。
萧拓这个正在放假的首辅被唤去宫里,与皇帝、内阁、一干重臣开始事先斟酌着一些将领的论功行赏、日后安置到何处镇守一方。
萧府这边,三夫人通过下人向老夫人认错请罪。
这样一来,老夫人倒不好再晾着她了,终究要顾及三老爷的颜面,与攸宁商量一番,当即解除了她的禁足。
三夫人在下人劝说之下,决定去正房一趟,做做场面功夫,向攸宁赔礼道歉——不管怎么说,账目的确是个烂摊子。
不成想,去的路上遇见了四夫人。
三夫人低垂了好几天的下巴又扬了起来,走过去低声奚落道:“呦,我是去给五弟妹赔礼道歉,四弟妹是去做什么?你可别忘了,你再怎样,夫君也是四老爷——与三老爷一母同胞的四老爷。”
这人这副嘴脸不是一日两日了,四夫人懒得搭理,举步走人。私心里,这几日其实也很不痛快,实在烦闷,恰好二夫人去忙别的事了,她就想找攸宁坐坐,说说话。
三夫人却不知道妯娌一肚子邪火,嘴上便仍如以往一般不饶人,语声倒是更低了:“我听说,你家四老爷常留宿在外头,三两日不着家?该不会是养了外室吧?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四夫人停下脚步,冷眼瞧着三夫人,下一刻,手便用力挥出,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落到对方脸上,“见过嘴欠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嘴欠的!往后再招惹我,抽你都是轻的!”
三夫人下意识地捂住脸,面上的表情没有愤懑,只有惊骇:居然动手打人?这个妯娌是疯了不成?
四夫人的脚步已转向老夫人那边,“走,我们去婆婆面前理论一番。”又指派了一名丫鬟,“禀明五夫人,说我们两个不成体统,光天化日犯口舌还动手了。”
第47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2) 更新
赵妈妈跪在攸宁面前, 抹着眼泪道:“奴婢真的知错了,日后一定尽心当差,做好分内事, 管好自己的嘴。”
攸宁实在是把她给忘到了脑后, 三个大丫鬟格外忙碌,也没记挂着这件事。于是, 要到今日,攸宁才把赵妈妈从后罩房里放了出来, “这些日子, 你的差事由三个大丫鬟轮换着兼顾, 我还真挑不出错。”
赵妈妈心头忽地一沉, “那么……奴婢做粗使婆子好了。”有差事就有翻身的可能,要是被打发到庄子上, 甚至逐出府去,那大半辈子就白忙了。
攸宁又道:“我房里的事,其实真不怕人说, 烦的是人前脚说了,我后脚就获悉。”
“奴婢再不敢了, 往后真的会谨记教训, 再不三心二意。”赵妈妈磕了个头, “要是再传闲话, 夫人只管按照犯口舌的规矩惩戒奴婢。”
还行, 说来说去的, 是真的晓得错在何处了。攸宁道:“你回房洗漱一番, 歇息一阵,继续管着洒扫。”
赵妈妈的泪又掉下来,这次是因为喜出望外, 再次给攸宁磕了个头,道辞出了正屋。
晚玉走进门来,对攸宁道:“您快去福寿堂一趟,三夫人和四夫人起了冲突,动手了呢。”
攸宁的颈子梗了梗,“谁打了谁?”
晚玉笑了,“四夫人给了三夫人一巴掌。”
攸宁也笑,“那还好。”虽然与四夫人没什么交情可言,却也不想她在三夫人手里吃亏。
主仆两个去了福寿堂。
老夫人看着并肩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媳妇,头疼不已:在外头不都顶着好名声么?眼下却是怎么了?她该和稀泥还是按照家规处理?根本不知道。
她只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到了动手的地步?”
四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言语。
三夫人捂着面颊,气道:“只是恰好在路上遇见了,我跟四弟妹说了几句家常,也不知哪一句惹恼了她,抬手就打。”
老夫人明显不信,“你到底说了什么?”
“……只是担心四弟妹和四弟夫妻不睦的话。”三夫人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