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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恰如顾泽吩咐的那样,顾家内宅被封闭,顾夫人、顾芳菲被禁锢在内宅。
母女两个身边的人手,逐日削减,但照常供应着顾夫人的汤药、药膳。
恐惧无声蔓延滋长,一日胜过一日。
终于,顾夫人为着女儿的前程,要主动坦白一些事。
顾泽却不耐烦听了,命传话的人质问她:早干嘛去了?
顾夫人听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真的完了,全完了。
她知道,现在该担心的,已不只是女儿芳菲,还有娘家夏氏祖孙三代。
她预感到他们或许不得善终,却是什么都不能做。
这才是最痛苦、煎熬的事。
日子流转到四月初三。
这日一早,两辆样式极为普通的马车进到京城,沿着官道走了一阵,转入街巷之中。
夏自安凑到车窗前,近乎贪婪地望着沿途的京城景致。
终于是回来了。
他是顾夫人的娘家侄子,夏家老太爷最疼爱的长孙,今年十七岁。
夏家罹难,他总觉得祸根是自己:
他觊觎唐攸宁那等清幽如兰又纯美若仙的姿容,虽然得了长辈允许她守寡后他可纳为妾室的准话,还是心痒难耐,明里暗里几次要先一步把生米做成熟饭。
却没想到,不是她人手防范得力,便是有人拼命护她,比如那个多事的梁妈妈。他就总是不能成事。
现下,他的祖父、父亲都辞官了,夏家已不在官场。
而这意味着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她唐攸宁与自己哪怕只是碰面,他就能大作文章,毁掉她拥有的一切,为夏家和自己一雪前耻。
首辅要是心疼她,不肯放她,那更好啊,私下里打个商量,他什么都不说,首辅恢复夏家昔日荣华便是了。
夏自安磨着牙,暗暗发了狠。
然而,日光之下,从无新事,有时候料定会怎样的时候,面对的真实情形反倒天差地别——
夏家来到京城,是因顾泽再三承诺会好生安置,引路的人便也是顾家的两名护卫。
两名护卫把他们引到了城南一所三进院落。
院落中只有护卫,没有丫鬟婆子,而夏家因着仓促赶路,带的仆妇也不多。
夏家老夫人、夫人对此都很是不满,责令两名顾家的护卫要抓紧添置人手——不是说好了,是让他们回京享福的?
两名护卫应着,说会禀明老爷,请他示下,眼下就请暂且将就些。
夏家的人如何都不会想到,踏入京城起,便是踏入了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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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给唐攸宁传递消息,少不得绕个弯儿,费些周折,免得她不安生,从而害得自己更不安生。
攸宁收到顾泽的消息之后,当即离府,去往城南那所宅院——老夫人再三跟她说了,有必要的来往只管出门应承,不必特地知会。
这一点,攸宁非常乐意地奉行。她动辄离府的时候,目前往后都少不了,场面功夫做过了,也得到了想要的效果,没必要再继续假意周旋。
到了顾家,下了马车,顾泽迎上前来,深施一礼:“问首辅夫人安。”
“顾大人太客气了。”攸宁笑盈盈侧身避开,“您可否带我去见夏自安?”
“自然。请。”
也算是有些奇异的一件事:曾经是公公与儿媳妇的关系下,两人互不相干,前者对后者有着漠视其生死的冷酷,后者对前者的态度是根本当他不存在;而到了如今,两个人反倒是礼数周到,绝不肯在小节上怠慢了对方。
顾泽请攸宁到了此间外书房,在次座落座,唤人带夏自安过来。
夏自安进门一看到攸宁,整个人就懵住了,先是乐观地疑心大白天美梦成真,意识到攸宁那股子慑人心魂的气势之后,一阵心凉,便又忍不住疑心大白天出现了幻觉见到了艳鬼——不然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顾泽瞧着他那个样子,连动怒的力气都懒得耗费了,咳了一声唤回他心魂。
攸宁适时地道:“夏公子,久违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夏自安警惕地望着她,又带着戒备瞄了顾泽一眼,“我姑姑、表妹呢?怎么到这会儿都不见她们?”
顾泽不言语。
“你见不到他们了。”攸宁语气幽凉,“此刻起,也再不会见到任何亲友。”
“……你你你!”夏自安道,“你这个贱人!难不成连你公公都勾引了?不然他怎么会听凭你摆布!?”
“心脏的人,才会以为别人也如他。”攸宁不以为意,“我只当来时路上刮了一阵风,也就罢了。”
顾泽却没她的好涵养,待她说完,手中茶碗准确无误地砸中夏自安额头,“不堪的言语张嘴就来,谁教你的!?”
夏自安用了些时间才确然明白,不服软就是个死的状况。
再回到顾泽、攸宁面前,立马跪倒在地,只差痛哭流涕了。
“按理说,你这种人,活不起又死不得才是最好下场。”攸宁说道,“只是,梁妈妈信佛,我就成全她的慈悲之心,照着尘世律法上有的刑罚惩处你。我是有了主张,但你要是有更好的法子,再好不过。”
目光冷幽幽,气势冷森森。夏自安能有什么法子?这会儿满心想的,都是天上降下一道雷,把这妖孽劈死。
第45章 汹涌而至的反噬(3) 更新
夏自安已被攸宁的人带走了。
顾泽主动说起齐家的事:“齐家的产业已被抄没, 齐骧及其手足分别被贬职为县令、推官,正好补了夏家父子的缺,已在赴任的路上。”
“您辛苦了。”攸宁道。
顾泽并不居功, “夫人心里清楚, 这事情办得这样顺利,是阁老有意照拂。我与亲信的折子到了内阁, 阁老便从速转呈皇上,请皇上应允。”
攸宁笑了笑, 起身道:“稍后会有两个人证、两份口供送来此处, 到时您就什么都明白了。今日我还有事, 您也还要处理家事, 改日再叙。”
顾泽亲自送她到门外,承诺道:“夏自安的事, 夫人随心处置即可,这边有我。”
攸宁欠一欠身,道谢, 上了马车,去了安置夏自安的地方。
那是一所很不起眼的院落, 顶着凶宅的名声。
到底是不是凶宅, 攸宁拿不准, 只知道街坊四邻早就搬空了, 偶尔有外地的人图便宜入住, 没过多久就会搬走。一年前, 她把相邻的几所宅院都买下了, 由此,有了个格外僻静的所在。
此刻,夏自安蜷缩在当院, 嘴巴被塞住了,手脚被绑得死紧。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一叠声无助地嘀咕着,自己落在了唐攸宁手里,祖父、父亲为何还没察觉?要到何时才能救他出去?
顾泽那个混帐,到底是被唐攸宁握住了什么把柄,为什么一副对她言听计从的样子?他会不会置姑姑表妹于不顾,对夏家下毒手?
心慌意乱间,眼前出现了女子湖蓝色衣袂、素软缎绣鞋的鞋尖。
夏自安吃力地往上方望,见到了攸宁平静的面容。
他挣扎着,徒劳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筱霜走到他背后,一脚踏在他肋间,使得他吃痛,再不敢动。
“生离死别之苦,以你这种人,这一生都不会明白。”攸宁和声道,“没关系,你有血肉之躯,一样能领略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语毕,她走到廊间落座。
拿着两条长棍的晚玉走进院中,关上院门,找了个位置站定,把一条长棍抛给筱霜。
筱霜收回脚,也选了个位置站定。
夏自安再迟钝,也晓得自己要挨揍了,不由得翻滚身形,急切地闷声喊着。他想离唐攸宁近些,想给她磕头求她饶了自己。
然而身形刚打了个滚儿,腿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他几乎听到了骨头生生断裂的咔嚓声响,下一瞬听到的,便是自己发出的如被蒙住嘴巴的狼的嚎叫声。
剧痛之下,他身形犹如触电一般,在地上滚动着。
然后,另一条腿又挨了重重一击。
随后是脚踝,手臂、手腕……
两个丫鬟从容不迫又精准之至地击打着他身上的关节。明明只是寻常的木棍,到了她们手里,威力一如玄铁打造的利器。
末了,夏自安没了动弹的力气,亦不再徒劳地痛呼,昏厥了过去。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认为昏迷不醒是天大的福气:被冷水浇醒时,便感受到了沁入骨髓的疼痛,又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分明被人拆了但看起来还连在一起的破布娃娃。
太疼,疼得他周身发冷,头晕目眩。恍惚中,他听到了攸宁的语声;
“找适合的人给他疗伤,等到好了,再如今日一般修理一番。如此反复,直到他活不下去。”
过度的恐惧、恼火,使得夏自安瞬间崩溃:这是谁教她的令人发指的酷刑?直接杀了他,他给她的梁妈妈偿命不行么?
他双眼往上一翻,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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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见到了两位人证,看到了两份口供。
人证之一,是一段时间内长期给顾文季诊脉的太医,另一个,是自幼在府里当差的顾文季的贴身小厮。
在夏家人所住的宅院外书房,顾泽半晌动弹不得,做不得声。
伤心、愤怒、懊悔汹涌而来,险些摧毁他的心智。
他的长子,是他的继室与夏家谋害得病重,才有了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早就预感到了,早已有了这猜测,然而事实确然摆在面前的时候,仍然让他难以承受。
错在谁?
归根结底,错在他。
不是他娶了那个该死的继室,不是他轻视内宅是非,文季何以遭了那样的毒手,何以对他寒心到了那地步,死生相隔之前,亦对此事绝口不提。
他居然都没怀疑过,文季的病症有蹊跷。
他根本枉为人父!
日已西沉,穿堂风吹进来。
顾泽总算能动了。
他死死地攥着两份口供,艰难地起身。
出门下台阶时,他一脚踏空,险些摔下去,幸好小厮眼疾手快,及时搀扶住了他。
他挥开小厮,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身形有些佝偻,忽然间就现出了这年岁绝不该有的苍老、苍凉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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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宅的厅堂见到顾泽的时候,顾夫人与顾芳菲就知道,真的大难临头了。
顾泽噙着一抹古怪的笑容,把一个纸包放到卧在罗汉床上的顾夫人面前,“这里头是砒霜。”
顾夫人费力地吞咽着,别说病情所至说话不利索,便是身子康健,此时也不敢轻易说出只言片语。
“这东西,每日用一点点,只需取用一点点,放在人的膳食中,长此以往,人就会变成活死人。”顾泽凝着她,眼中尽是杀意,“告诉我,是我那么好的岳父岳母,还是我的舅兄?”
“不……”顾夫人艰难地道,“不是,是、是……我。”
“爹爹。”顾芳菲走过去,“您别急,有话慢慢说……”
顾泽猛然挥手,将女儿的身形大力拂开。
顾芳菲身不由己退后一段,跌倒时,头撞到了一张茶几,不算太严重,却也足够她好一阵头晕眼花。
顾泽双眼仍是定定地看着继室,“这样好的方子,是你那脑子能想得出的?关乎人命的事,是你那脑子能够善后的?”他的手探出去,锁住继室咽喉,磨着牙道,“要不要等我把你生的一双儿女扒皮抽筋,你再说实话?”
顾夫人惊骇之下,仍是权衡了轻重,尝试保全一双儿女,“哥……哥哥!”
“好,好……好啊……”顾泽笑起来,笑声阴森森的。
他松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夫人。
顾夫人的一只手明显地抽搐着。
顾泽转头望着顾芳菲,瞳仁中似是燃烧着无形的火焰,“你知道。畜生,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却对我只字不提。”
顾芳菲跪倒在地,拼命摇头否认,“不知道,爹爹,我不知道,真的……”
顾泽一声断喝:“来人!”
有管事妈妈带着几名婆子进门来。
“把她的头发剃掉,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她去家庙。”
“是。”
顾芳菲哀哭求饶不已,可也只有片刻,很快就被带离。
顾夫人流着泪,口齿不清地为女儿求情。
顾泽充耳不闻,在厅堂来回踱着步子,语声冷酷:“夏家的人今日进京了,住到了我安排的宅子,被我关了起来。
“我的大舅兄既然这么聪明,用这种法子扶持他的亲外甥,把手伸到我顾家,也的确搅和出了大祸,我总要对得起他。
“文季受过的苦,他不妨好生品尝。”
顾夫人哭得要岔气了。
“至于夏自安,你不用惦记了,唐攸宁要跟他找补旧账,已经把他带走。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只会帮她找好对外的说法。”顾泽说到这儿,忽然笑了笑,“但如果我是夏自安,一定期望痛快地死,而不是生不如死地活。”
顾夫人已经没了眼泪,出于本能地抽噎着,身形一耸一耸。
顾泽走到她近前,“你这样就不错,往后断了汤药,也勉强算是跟你兄长同病相怜。
“你生的次子,我要寻个不孝的由头把他逐出家门。他或许没什么过错,却有着你这种生母的原罪,余生我再见他,如何都容不下。那就让他离开京城,照我的心思去新的安身之处,一生远离官宦门庭,过一番闲适悠然的光景。”
顾夫人拼命眨着模糊的双眼望向他,一如在看着一个疯子。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然病故,一个竟要逐出家门?他是要毁了这个家么?
顾泽看出她所思所想,竟是颔首一笑,“我是要毁了这个家,是罚你们,更是惩戒我自己。就是要你每日品尝家破人亡、儿女离散的滋味。过一半年,我以恶疾、口舌、教子无方之由休妻。你若活不到那时候,也无妨,我一定厚葬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