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三老爷忽然暴躁起来,“别总说的好像你们两情相悦举案齐眉似的。他真待你好,当初怎么就不能等您?真看重您的话,何以数十年来也不曾想法子把您扶正?
“老夫人可是连撑腰的娘家都没有,更无持家的心力,休了就那么难?归根结底,他还不是希望膝下的嫡子名正言顺?还不是在乎名声,晓得妾室扶正是文人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早故的大哥、通房生的二哥、老五,那都是他与别的女子生的,您到底想过这些没有?大哥、二哥、老五小时候,他的宠爱是假的么?如今让老五当家,一走就是一年半载,也是假的么?”
“……”樊氏嘴角翕翕,感觉支撑自己的脊梁正被儿子击打,钝重而残酷地击打着。
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三老爷索性一吐为快:“我早就劝过您,男子之间的事,不要介入。不是说女子不能介入,是您心里没有那么大的格局,穷其一生得意的、失意的,不过内宅这些琐事——以往,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以往小打小闹,您在内宅过得顺心,事情合不合规矩,只要老五不介意,就没事。
“眼下不同了,唐攸宁要给他正家风,他喜闻乐见。
“那您就退回到本该在的位置,别再自说自话自以为是。
“退一万步讲,我跟老四总要生儿育女,儿女兴许也会有嫡庶之别,到那时又当如何?让他们自小就对该有的规矩混淆不清,成为同龄人的笑柄?
“您总不能还妄想,他们叫您祖母吧?老夫人在一日,就是他们的祖母,是我跟老四的嫡母。
“归根结底,老夫人没为难过您,唐攸宁也只是照规矩行事,没刻意委屈您。”
樊氏唇色发白,身形哆嗦起来。
“再说说徐家跟我说的事。”三老爷直白地道,“老五何曾是在乎名声的做派,真在乎,会娶唐攸宁?徐老太爷当真用嫡庶不分弹劾他的话,他最可能做的不是收拾徐家,而是眼不见为净,把我和老四分出去。
“这也没什么,关键是您怎么办?我们没法子把您带走,老太爷在一日,您就得留在府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他不在了,您也是留在府中或是到庄子上两条路。
“名不正言不顺,我跟老四不会把您接到身边,弄得家宅不伦不类。您的处境,在选择做妾那一日起,便已有了定数。”
樊氏情绪在过度的起伏之后,归于平静,近乎心如死灰的那种平静。
多少年了,做梦也没想过,往自己心口上捅刀子的,竟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说他跟老四不会把她接到身边,不是不能,是选择放弃的不会,因为不想家里不伦不类。
那她到底是什么?连亲生儿子都嫌弃妾室身份的笑话么?
三老爷等了一阵子,见樊氏没有被气病的预兆,便默默起身,行礼离开,出了福寿堂,犹豫片刻,折回外院。
想到三夫人那张哀怨委屈的脸,就烦得厉害。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银钱没少捞,唐攸宁又没让她吐出来,而银钱的去处,还不是她的娘家。
换个聪明的,要偷偷笑死了好么,她还哭哭啼啼的。
没法子,这个家,他说话从来不算数。
老太爷做俗家弟子之前,是萧府宗主。父亲宠着自己的生母,他还能反对不成?
这十来年是萧拓当家,说句良心话,如他那样的首辅,要是还能时时兼顾内宅的事,真就得长年累月不眠不休。换了谁,也只能隐约画条线出来,不跳过去就行。
现在,萧拓娶了唐攸宁,有人帮他消除后顾之忧。
思来想去,只是正门风而言,并非坏事。
生母一辈子都不会知晓的事情之一,大抵就是:庶出的人,对嫡庶之别的敏感介意,要胜过嫡出的人百倍。
庶出的子弟,甚至不希望自己膝下有庶出的子女出生。
例如他。
他是这么想,四老爷跟他心思却是南辕北辙:这晚不知去了何处,快天亮时才回来,洗漱之后便去了樊家。
三老爷闻讯时,樊夫人已经来到萧府,点名要见唐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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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夫人是樊氏兄长的发妻,樊府如今的宗妇。
攸宁听得小丫鬟禀明时,正在花厅听管事回事,漫不经心地道:“我正忙着,没工夫见客。”
小丫鬟照实回了等候在外的小厮,小厮又飞跑着回到外院,告知樊夫人的丫鬟。
樊夫人只好问,五夫人何时得空。
没多久,得到回话:见樊夫人的话,说不好什么时候得空。
这话可就很有些听头了。樊夫人抿紧了唇,有心打道回府了。
本来么,妾室的娘家的人,换了谁是宗妇主母,也是不肯见的。又不是正经亲戚。
以前萧府内宅当家的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她自是想来就来,换了正经嫡媳讲究规矩,她就得退后一步,守着陈规行事。
但终究是过来一趟,她就想试探一下老夫人那边的态度,亲自递给小厮一个荷包,“那么,我能不能见见老夫人?”
老夫人的态度就很明确了,说要是樊家有事找萧家,就请樊大人家中男子面见首辅;要是萧府妾室樊氏的娘家见萧府宗妇,以前不可能,以后更不可能。
“……樊姨奶奶要是实在想见娘家人,也不难,请示老夫人就行,回娘家或是娘家人来看望,都可以。”传话的小厮说,“就是请您别贸贸然登门了,这样双方都为难。”
樊夫人尴尬地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回程中思忖再三,吩咐车夫:“去郭夫人的住处。”
郭夫人正在督促下人收拾箱笼,要回金陵。
樊夫人压下看到院中忙乱情形的意外,在郭夫人相迎下进到宴息室落座,先主动苦笑道:“方才去了萧府,吃了闭门羹。”
一提到萧府,郭夫人就想到了于太太,再就想到了自己当年那桩不能为人所知的事,面颊微不可见地抽搐一下,故意打岔:“是去见萧老夫人,还是去见首辅夫人?”
“明知故问,我自然是去见我们家那位老姑奶奶。”樊夫人笑了,“萧家老四一大早去找我们,不得不走这一趟。”
郭夫人打定主意和稀泥:“我看啊,他们萧家的事,就由着他们去闹,我们终究是外人,实在不方便管。”
“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樊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拿人手短。”
郭夫人干笑着,明白对方指的是银钱的事,却只能装糊涂。
樊夫人道:“那些事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帮她填平亏空就是了。可我瞧着,首辅夫人没那个意思,不然今日也就顺道见我,说道说道了。”
“对,真是你说的这个理。”郭夫人思忖之后,由衷认同,又继续和稀泥,“既然这样就是没事,没事的话,我们也不要多事。”
“唉——”樊夫人有些无奈了,“你只想着甩手不管事,可眼下是你能不管就不管的时候么?”
郭夫人就不明白了:“怎么就不行了?我回金陵都不成?我女儿再怎样,也做不出伤风败俗的事情,她唐攸宁再厉害,也不能鸡蛋里头挑出骨头吧?谁家不是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宗旨度日?”
樊夫人瞅着她犯了会儿愁,“你是不是忘了早先提过的一件事?”
“哪件事?”郭夫人时时担心自己身败名裂,哪儿还顾得上思虑其他?“我这两日心烦意乱的,你不妨直接提醒我。”
樊夫人只好直言道:“先前以萧府的姨奶奶、三夫人的意思,不是要把我膝下一个孙女许配给萧府大公子延晖么?当时这事情一提,你就满口应下,包揽了说项的事。”
“……?”郭夫人想给自己一巴掌,“不行,不成了,那事情明摆着是不成了,起码我是不能再留在京城帮忙说项了。”
“我看得出来。”樊夫人耐着性子道,“可你起先张罗的那么起劲,还专程到我家里提过,我家老爷知情,默许了。你不管不顾地甩手走人,算是怎么回事?我要怎么跟自家老爷、萧家四老爷交代?”
“那、那……”郭夫人急得额头要冒汗了,“真麻烦,这可怎么办才好?”
樊夫人暗暗叹息一声,给她划出道儿来:“你离开之前,总要遣人回了我家老爷,说没法子从中说项了;其次要派人回了萧府的姨奶奶和三夫人,让她们也歇了这心思。”
“好,我照你说的办,等会儿就办。”郭夫人连连应承。
“那就好。”樊夫人松了一口气。
郭夫人这才察觉出些许异样,“你打一开始,就不认可那门亲事吧?”
“哪有那样个亲上加亲的路数。”樊夫人不屑地笑了笑,“本就荒唐之至,没法儿成。”
郭夫人语凝。
樊夫人娓娓道:“樊姨奶奶是我夫君的胞妹,他照拂胞妹怎么都不是错,我没有反对的道理;而我也是樊家的宗妇,有儿孙要我心疼宠爱。
“延晖是萧府的大公子、阁老疼爱的侄子,不论嫡庶,都没有他配不起的闺秀。
“可这事又不能这么论。
“我的小姑子在萧府是妾,我孙女要是嫁给大公子,算是怎么回事?我孙女是不是还没进门,就已抬不起头来?
“再说了,这事情也就是还没跟萧府提起,真提起来,阁老怕是要发作人了。
“他顾着同在一屋檐下的情分,你们就真把他当做对家人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我也不妨说实话,先前被你们的糊涂心思气着了,本想等着看你们和我家老爷笑话的,眼下瞧着倒是不用了,便来提醒你一句,好生善后。”
郭夫人听了,额头沁出了汗,好一阵说不出话。
于是,上午,郭夫人言辞恳切地要见樊氏的帖子送到了萧府,言明只是有些以前的私事要交代清楚。
照规矩来就好。攸宁命人转交给老夫人,老夫人说随时可以来。
下午,郭夫人来到福寿堂的东小院儿。
第44章 汹涌而至的反噬(2) 更新
樊氏一夜之间似是苍老了好几岁, 见郭夫人是强打着精神。
郭夫人面色不阴不阳的,开门见山:“萧延晖与樊家闺秀的亲事,我是不会管了, 派了管事去樊家, 等到你兄长下衙之后,自会说清楚这件事。本就荒唐, 你兄长大抵本就是忍痛答应,得知我这边的消息就会顺势作罢, 只有高兴的份儿。”
樊氏神色不虞, “当初你不是双手赞成且拍着心口保证说项成的么?”
“那会儿你说的天花乱坠, 我能不犯糊涂?”郭夫人也很不高兴, “依着你娘家嫂子的说法,根本就是乱弹琴。上午我们坐在一起说了说话, 我也就明白了,自然不可能再促成这种事。话说回来,就算阁老鲜见地发昏同意了, 就算樊家的闺秀嫁过来,万一见到你, 可该怎么好哦, 你又想用怎样的面目见人家?”
“你又何必落井下石?”樊氏冷眼相看, “你女儿及至你, 都没少从萧府捞好处。”
郭夫人哼笑一声, “谁稀罕?要不是你哄得我那傻女儿团团转, 她会识人不清, 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
有些人落到被动的情形,会反思种种,会检点自己, 而有些人则会变得更加地欺软怕硬,逮住谁迁怒谁——郭夫人属于后者,还是能做到淋漓尽致的那种。
“这话又是怎么说?”樊氏压下火气,起了探究的心思。
郭夫人哽了哽,自然不敢提及于太太那个煞星,咽了口唾沫,给樊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什么怎么说?我是该说你把我女儿带沟里去了,还是说连带的我都险些被你们带沟里去?哦对了,换住处了是吧?这儿还真是挺好的,对你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首辅夫人果然是安排得当,我很是佩服,来这一趟也算是学到了不少持家的学问。”
“……”樊氏听着这样的言语,心里怒极,奈何碍于地位,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夫人打算见好就收,警告道:“你记好了,往后离我女儿远着些。”说完就打算甩手走人了。
樊氏闻言却是匪夷所思,也实在是没法儿忍了:“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吧?什么叫我离你女儿远着些?当初是她做足工夫往我跟前凑的。要是不信,大可把她叫过来对质!”
对质?正被禁足的人,连亲娘都见不着,怎么可能跑这儿来跟个妾室对质?郭夫人心头火起,目光如冷箭一般刺向樊氏,“你还有脸说那些事?要不是你这么个祸害在萧府为祸作乱,我女儿嫁过来之后怎么会变得不明事理不分妻妾了?
“还不是你花言巧语蛊惑了她心智!孽障!老天爷怎么还不把你收了!”
最后一句,是磨着牙说出来的。这样的人早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她哪里至于沦落到被人抓住把柄听之任之的地步?
“那请你也要点儿脸面,好像这几年少拿了你女儿孝敬娘家的银钱似的!”樊氏不是不恼,却没形于色,“你既然知道我们一度亲近,便该想得到,我知晓你女儿与郭府之间的银钱来往。”
郭夫人心里想掐死三夫人——怎么那么缺心眼儿?这种事怎么能让樊氏知道?
但是……比起她的麻烦,女儿这些银钱上的麻烦并不算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人家萧阁老要是想追究,不用等到如今,到了如今,人家的媳妇儿不但不缺钱,还富的流油,断然不会追究那些的。
想通了这些,郭夫人的腰杆也就挺得更直了,哈一声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往谁头上泼脏水?你要么拿出真凭实据,要么就给我闭嘴!好歹相识一场,我也不想跟你反目成仇,今日也就言尽于此,往后你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为好。”
郭夫人给予最后一次警告,又给予一记冷眼,拂袖而去。
她离开没多久,翡翠惴惴不安地到了正房见攸宁:“樊姨奶奶情形不大好,怕是病了,五夫人能不能给她请个太医来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