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萧拓一臂安抚着十九,一臂取出一条带着颈扣的玄铁锁链,“给初六戴上。”
攸宁挠了挠初六的大脑袋,“乖啊,做做样子而已。”
初六还没从见到她的高兴劲儿里缓过来,前臂搂住她撒了会儿娇,才由着她给自己系上颈扣。
萧拓把绳索末端系在车厢里一个牢固的弯钩上。
初六坐着,把下巴颏儿搁在攸宁肩头,在她轻抚着背的举动间,眯着眼睛假寐。
十九也安静下来,窝在萧拓膝上打瞌睡。
攸宁看着他,“真周到。”
萧拓扬了扬眉,“好端端地夸我,别是给我挖什么坑才好。”
攸宁失笑,“听娘说了一些旧事,你小时候到如今的一些事。”
萧拓微笑,“上年岁了,娘家又被她开罪得早已不往来,能说起的旧事也就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你听听也就得了。”
“也没说什么。”攸宁瞧着他柔和的笑容,全不介怀的神色,鬼使神差的,握了握他的手指,“你也真是不容易。”
不介怀么?不可能的。只是已经习惯了原谅,习惯了只在小事上跟母亲较劲,大事上从不肯让母亲劳心费神。
萧拓的手立时一个翻转,把她的手纳入掌中,笑微微地凝着她,目光悠远,意味绵长。
攸宁挠了挠他手心,避开了他的视线,转头蹭着初六毛茸茸的面颊。
萧拓凑过去,吻了吻她额角,“小崽子,整个儿一狐狸精。”总是那样的,不管什么事,她总能把自己放在客观的立场,得出最客观的结论。
“你才狐狸精。”攸宁斜睇着他,“打小就招惹人,一个个地眼巴巴地等着,只为看你一眼。”
“娘怎么连这种事儿都说?”萧拓黑了脸,“我好歹也是她儿子,怎么说卖就卖出去了?”以往那些年的好些关乎闺秀的事,在他这儿,不能称为污点,但也绝不长脸。烦死了成么?
攸宁笑不可支,被他握着的手挣了挣,挣不开,就抻着劲儿,让他离自己近些。
萧拓就让她如愿,凑近她。
她亲了亲他面颊,“喜欢你是多正常的事儿,我听了高兴着呢。”
“那你呢?”萧拓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攸宁笑笑地凝了他片刻,“我是不忘初衷的那种人,你为何娶我,我绝不会忘。”
“一点儿都不喜欢?”萧拓也知道,每逢这类话题,生闷气的一定是自己,偏就是真的没法儿控制,想要试探,想要得到一个满意或者差强人意的答案。
“啰嗦。”攸宁抿唇,“再跟我蝎蝎螫螫,让我们初六给你一巴掌。”
“……”萧拓磨着牙,又不怀好意地笑,“你就气我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威胁还是很有效的,攸宁不敢再杠他。
一路都是取了僻静的路段走,一行人也就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萧府,马车径自到了静园后园。
下了马车,夫妻两个一个抱着酣睡的十九,一个引着警觉但无怯意的初六进到园中。
陶师傅和长期在碎月居后园当差的人手相继赶至,迅速地各归各位,各司其职。
由此,没耗费多久的时间,两个小家伙就被安置好,怀着近乎孩童的好奇心,四处游走在层峦叠嶂翠微环绕的园中。
攸宁起先亲自带着初六逛,因为情分所至,有点儿心有灵犀的意思,感觉得到小家伙对新家很满意。
因此放下心来,便在疲惫时请陶师傅替换自己。还好,初六也没抵触,只在跟着陶师傅走之前,大爪子搭了搭她的手,又主动跟她贴了贴脸,毛茸茸的额头蹭着她的额头。
攸宁笑盈盈搂了搂它,亲了亲它脑门儿,说快去吧,你这虎孩子要乖乖的,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啊。
陶师傅瞧着,不免动容:这万丈红尘中的缘,真是没道理好讲。初六在夫人面前的样子,与以往根本是迥然不同的情形。
暮光之中,攸宁款步走向园门口时,望见了那正望着自己的俊美无俦的男子。
隔得远,却也不妨碍她感受到他眼中情绪,他亦分明是无意遮掩。
目光绵长,情丝缠绕。
这样看来……他说过的一些话,她应该是必须放在心头当回事了。
可他知不知道,她可能只会搁置不论,甚至加以利用?
一定知道。他是首辅,是权倾朝野的萧兰业。
那就心照不宣吧。
该付出的,她不含糊,相应的,该得到的,她也绝不手软。
她对他笑一笑,稍稍加快步调,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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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徐少晖在状元楼宴请萧府三老爷。
请帖是三日前送到萧府的,这日子是三老爷亲自选的。
见面后,徐少晖一直以晚辈之姿应承着三老爷。
朋友么,是关键时刻两肋插刀的;小师妹么,是要一辈子宠着惯着帮衬着的人。
反过来,攸宁对他也是一样的。
没法子的时候,就是对方当真闹脾气颓靡不振的时候。
酒过三巡,徐少晖切入正题:“我在您面前是晚辈。曾经历的杀伐,亦是因阁老提携,在他面前,我亦是晚辈。”
三老爷缓缓颔首。
徐少晖道:“您辞官之前,是在刑部,官至郎中职,我可有记错?”
“没记错。”
“那么,今日我想与您探讨的,都不在你我擅长的范畴,倒也算是一桩趣事。”徐少晖凝住三老爷,“我们说说嫡庶之别,可好?”
第43章 汹涌而至的反噬(1) 更新
三老爷似笑非笑, 不答反问:“你与首辅夫人有何渊源?”
徐少晖道:“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是师兄妹。”
“在江南姚先生那里?”
“对。”
“难怪。”三老爷道,“你说, 我听着。”
徐少晖先喝了一口酒才道:“我家老太爷的性子, 您一定是清楚的。”
三老爷嗯了一声。骂皇帝是妖后,骂首辅是乱臣贼子的老爷子, 满天下就徐家那么一位。
“听闻我师妹的婚讯后,老太爷就吩咐我们与她勤走动着, 万一遇到什么事, 要给她撑腰。”徐少晖笑道, “其实她哪里会吃什么亏, 老太爷觉着她人单势孤,关心则乱而已。”
三老爷听着, 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几日,老太爷开始琢磨萧府的事, 有些事情实在是想不明白,吩咐我向您请教一二。”
三老爷道:“说来听听。”
“你们怎么不分家呢?”徐少晖问。
三老爷凝着他, 抿了抿唇。
“出了首辅这样的人物, 萧府已非昔日的言情书网, 不需遵循一些俗例。为何不分家?”徐少晖心里坏笑着, 面上一本正经的, “是不是首辅霸着家业, 有意把你们困在府中?想想这十来年, 你们兄弟过得很是不如意吧?”
三老爷并无不悦,反而轻轻地笑了,单刀直入, “你家老太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徐少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回我家老太爷骂皇上、首辅,结果是我丢掉了官职,如今过得算是解甲归田的日子。这是个坎儿,老太爷心里还没过去,对首辅尚有些脾气。这回呢,老太爷盯上萧府宅门内的事了,他跟首辅论一论嫡庶之别、手足之情,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三老爷眯了眯眸子,静待下文。
“上回老太爷惹祸,我在军中,没法儿管他,眼下既然在家中,就得试着阻拦。毕竟,老太爷想跟首辅斗法,可能殃及我师妹。”徐少晖笑若春风,“这次设宴相请,就想问您句准话,首辅待你们兄弟实在不仁的话,我也好知会我师妹,由着老太爷上弹劾的折子;如果只是老太爷多虑了,那么,我就请他歇了那心思,免得白费力气。”
三老爷凝望了徐少晖好一会儿,对他端杯示意,喝尽杯中酒之后,道:“首辅对手足一向宽仁,倒是我们这些庶出的兄长,对他不够周到,常年醉心于吟风弄月的闲散光景,不能为他分忧。”
“若是这样,再好不过。”徐少晖为彼此斟酒。
三老爷明确地表态:“请府上老太爷口下留情,不要给首辅平添烦扰。”顿了顿,又道,“公子的话说得过于婉转,我仍是听出了些意思,请徐家放心,首辅夫人在萧府内宅,会过得顺风顺水,遇到什么事,我会尽力而为。”
“多谢。”
三老爷淡淡地一笑,“以往真是没看出,首辅夫人是有福之人,竟有你这样的益友。”
“谬赞了。”徐少晖笑道,“相较而言,林夫人对我师妹,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
三老爷颔首,“明白了。你师妹也的确聪慧过人,这样的人,有人心甘情愿地两肋插刀,本事再正常不过。”
随后,徐少晖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聊起京城近日一些新奇有趣的事。
三老爷仍是听得多,说的少,神色倒是很温和。
两人都不是贪杯的人,喝完一壶陈年梨花白,便没再要酒,闲话几句,行礼别过,各回各家。
三老爷回到萧府,到了外院的居处,坐在窗前沉思良久。
毋庸置疑,徐少晖非常会说话,哪里是为了祖父的心思犯难请教他,分明是在威胁他。
徐家进一步,便是贵为侯爷的老太爷上折子弹劾萧拓治家无方,家中嫡庶混淆不清,要是把萧拓惹毛了,萧拓会怎么做?
徐家退一步,便是安于现状,静静观望,唐攸宁在萧府过得如意,他们就什么都不说,但凡觉着唐攸宁受了委屈,便重拾弹劾萧拓一事。
这种方式的撑腰,再强硬也再奏效不过。
问题是,到目前为止,谁委屈唐攸宁了?不是她一再给别人气受么?
或许,是她早已料到矛盾加剧到这地步,他的生母、妻子必然要动用外面的关系,就让徐少晖出面,防患于未然。
应该就是师兄妹两个早已商量好的,那请帖可是三日前就送到了萧府。至今日为止,唐攸宁与徐家的人尚不曾走动。
而她的最终目的是釜底抽薪:你樊氏是我的绊脚石,那就让你的亲生儿子帮我让你消停下来。徐家当真吃力的话,还有林府——即将凯旋归来的新一代功臣林陌及其发妻。
她分明是不耐烦只在家中斗,很希望斗到外面的台面上。
态度强势,手法又不失磊落。怪不得,顾泽都拿她没辙。
这样的蛇蝎美人,生母、妻子怎么可能是对手?
三老爷离开外院,径自去了老夫人房里,听说老夫人正要歇下,他让值夜的丫鬟传话:“我想去见樊姨奶奶,规劝她几句。”
丫鬟称是进门,很快折回来,行礼道:“老夫人说您只管去。”
三老爷点了点头,去了东小院儿。
樊氏自然还没歇下,不管儿子来不来,她今夜都无法入眠。
三老爷走进堂屋,转到次间。平心而论,这住处虽小,却不简陋,屋宇宽敞,窗明几净。萧府里里外外的环境,真想从起居上苛刻谁都难。
樊氏见到三老爷,当即落了泪,“你总算来了,眼下可怎么办?我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们兄弟该为我想想法子才是,你弟弟呢?怎不见他同来?”
三老爷不说话。
翡翠奉上热茶,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茶是上好的大红袍。老夫人和唐攸宁不屑动樊氏手里的家当。想通了这一点,三老爷道:“已经这样了,不妨顺其自然。”
“你这叫什么话?”樊氏震惊。
三老爷摆一摆手,“您听说我。”把见徐少晖的事言简意赅地告诉生母。
樊氏却冷笑一声,“敢情是有人给她撑腰啊。那就让徐家那老匹夫弹劾首辅好了,错在他,又不在我们。”
三老爷吁出一口气,“家业早就分了,老五拿的是最少的,他和老夫人分到的加起来,还不如我们各自的一份儿多……”
“那是他早就开始置办营生,赚得盆满钵满,既然不稀罕那点子家业,可不就要装大方……”
三老爷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拧了眉:“这叫什么话?指摘人没什么,强词夺理可不成。”
“那是他心里有愧!”
“那时他才多大?还没建功立业。”
“你到底是哪头的?”樊氏对儿子怒目而视。
“您别总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行不行?”三老爷冷静地道,“这种事,你就算让樊家评理,他也没有一丝过错。”
樊氏不吱声了。
“内宅的事,阖府皆知,老五更是一清二楚,什么都没说过,就是认可唐攸宁的做法。”三老爷道,“再者,你们在内宅捞钱,法子是不是太荒唐了?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我哪里知道郭氏会那么蠢!”樊氏瞪着他,“还不是你娶的好人选!”
三老爷不是来陪她翻旧账的,自顾自地道:“辞官的事,是形势所迫,亦是我们心甘情愿。有些事没办法跟您细说,简单些的说法就是我们站错了队,若是留在官场,人们只会把我们与老五区别开来对待,处境尴尬也罢了,闹不好就是九死一生。”
“……”樊氏气结,“你把这种话跟你父亲说去。”
“来日他回来,我自然会说。”三老爷笑容淡漠,“他也比谁都明白,要不然,他何以没脸在家中待着?做什么俗家弟子?骗骗他自己就成了。”
“你胡说!”樊氏替老太爷辩解,“他自有他的不得已和长远的用意,那个萧兰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