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拍抚着她的背,“樊氏见我,少不得跟我翻她跟老太爷的旧账。你是小一辈人,我平时也真拉不下脸跟你说什么。这回你既然赶上了,不妨听一听。”
第42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6) 更新
樊氏走进门来, 见攸宁也在,并不意外,屈膝行礼。
老夫人问道:“你来可是为了什么事?”
“是。”樊氏不卑不亢, “来请老夫人为我做主。”
老夫人又问:“你指哪件事?”
“衣食起居上头, 我的情形大不如前。”樊氏欠了欠身,强调道, “请老夫人为我做主。”当攸宁不存在似的。
攸宁笑微微地看着妻妾二人。老夫人对樊氏的态度很冷淡,一副不得不搭理的样子;樊氏则是胸有成竹的做派, 不见一丝该有的谦卑。而在樊氏进门前, 老夫人已经交待她, 只需听着, 不需说话。
老夫人自嘲地笑了笑,“这府里的事, 我何尝能做什么主?如今老五媳妇当家,你有什么事,跟她说就是了。”
“那是您的儿子娶的媳妇, 您发话总归是有些分量的。”
老夫人不是耐烦与人打太极的性子,“老五媳妇理事得当, 我赞同。”语毕, 望了一眼坐在炕桌另一侧的攸宁, 笑了笑。
攸宁回以一笑。
樊氏冷着声音道:“我再怎样, 也是三老爷、四老爷的生母, 当家主母拿我开刀立威, 老夫人可曾想过, 他们是不是面上无光?”
老夫人轻轻嗤笑一声,“你与老三媳妇把持中馈的时候,可曾顾及过老五的颜面?”
“那样的局面是我们促成的?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樊氏微扬了脸, 睨着老夫人,“几十年了,老夫人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只能坐享其成。”老夫人倒没着恼,“老太爷看重你,嫌弃我不是持家的料,我可不就只能让贤。”
“那这十年呢?三老爷、四老爷辞官在家,无所事事,是谁之过?”樊氏语气稍稍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哪里晓得那些。”老夫人老神在在的,“他们要是觉着委屈,找老五掰扯去。”
“看您多厉害,生的儿子又多厉害。”樊氏语声转低,语气却更沉冷,“逼宫造反,辅佐女帝登基,哪一件不是不得善终的隐患?不是为那些,老太爷怎么会做了道教俗家弟子?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怎么会全部辞官?真到首辅被清算的时候,他就是千古罪人,更是萧家第一罪人。”
攸宁看了樊氏一眼。得承认,这一番话,很有见地与见识。
“家业早就均分了,老五分到的最少。”因着攸宁在场,老夫人打定主意不动怒,“谁怨他恨他,与他分家各过就是了,总不能说,他这嫡出的子嗣把自己分出去。我这些年也一直看他不顺眼,但他对三个庶出的兄长已是仁至义尽,不曾亏欠。”
樊氏呛声道:“言情书网,哪里有轻易分家的道理?平白断了仕途,叫做不曾亏欠?”
“这不行那不行,那你到底是想怎样?”
“如今萧府该做的是与一些门第常来常往,如果阁老有朝一日被皇帝或群臣问罪,他们能出面力保,萧府也不至于满门覆灭。”樊氏定定地看住老夫人,“阁老是何等的功高震主,您的日子再清净,也该有所耳闻。”
老夫人不置可否。
“这等事,我能做,樊家能帮我做好。”樊氏道,“是以,这个家暗里还是得我主事。老太爷自来就是认可这一点的。”
攸宁牵了牵唇。心意是不错,也算有远见,但是,这可就真有些杨锦澄提过的牝鸡司晨的意思了,真当老夫人、萧拓和她不存在么?
樊氏视线凉凉地瞥过攸宁,“那些本就恶名远扬的人,谁不会敬而远之?您不勒令儿子休妻,却还纵着她张狂,真想败掉萧府的基业么?”
“半截入土的人了,你想的还真多。”老夫人讽刺地笑了笑,“多少年了,哪次见面说话,你总要搬出老太爷。对,老太爷或许对不起你,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总埋汰我儿子,又有什么用?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
攸宁心生笑意,发现老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樊氏所说的一切,她这些年来兴许早已深思熟虑。
“这个家要是没有个章程,纵着年轻不懂事的人胡来,很快就会大祸临头。”樊氏语声冷森森的,“要是到了那一日,您就是萧家的罪人。”
老夫人笑了笑,“在你看,我一无是处。你一直以为,我该自请老太爷休妻,对不对?”
“本该如此。”樊氏道。
老夫人转头望了望攸宁,和声道:“当年的事,你不知道,今日赶上了,我就跟你念叨念叨。
“我娘家远在云南,三代出的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家父做了一方知府。
“几十年前的萧府,比起如今,自然是差了太多,一个祖业颇丰的言情书网罢了。
“我嫁到萧府的时候,老太爷尚未考取功名。
“转过年来,我怀胎之后,把老太爷的通房抬了妾室。
“临近产期,老太爷说要再迎一位妾室进门。
“我说行,一面张罗着迎新人的事宜,一面听说了一些事。
“老太爷与樊氏青梅竹马,本已在我之前定了亲。
“只是樊氏不走运,定亲没多久,生了一场大病。
“那时我的公婆都在,打听着人怕是不行了,担心不及时退亲的话,老太爷会落下克妻的名声,就退掉了亲事。
“老太爷很是闹过一阵子,没用。
“后来呢,樊氏慢慢好转起来,但因为重病一场、被退亲,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
“再后来,她进了萧府,成了贵妾。
“我所知的,就是这些。”
攸宁默然点头。
老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老太爷很宠爱樊氏,我因着生下了你大哥,倒不在意那些,那些年上头又有公婆给我做主,日子也就稀里糊涂地过着。
“毁了我的,是你大哥的夭折。
“我差点儿就疯了。
“那时老五刚出生,我瞧着他,就会想到长子。
“他一点点长大了,我还是那样,总觉得他哪儿都比不上我痛失的长子,百般挑剔。
“有一回他被数落急了,说我神叨了,这是心疾,得找大夫调理。
“我把他一通打,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
“那时候,是冬天呢,他七岁……”
说到这儿,老夫人哽了哽,看着攸宁,眼中有着对小儿子的歉疚,“我没管过他,没把他逼疯,实属万幸。要不是他自己聪明有主张,也就被我养废了。”
攸宁予以理解的一笑,私心里很是唏嘘。萧拓这些年,不糟心的日子怕是屈指可数。
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老五到十五六的时候,凭那样貌,惹得好些闺秀芳心暗许。
“他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亲事得按着长幼次序来。
“老二从来是本分的人,老二媳妇也是,两个人算是情投意合。
“到老三老四就麻烦了。
“他们瞧得上的闺秀,人家不是瞧不上他们庶出的身份,就是意中人是老五,暗地里,这种笑话闹了很多回。
“是到今上登基之后,兄弟两个才慢慢认命了,前几年分别娶了你三嫂、四嫂。
“只说这些事,老五做错过什么?成婚之前,他那清心寡欲的德行,就差剃了头发住庙里去了。
“这些事却成了有些人的心结,认定是老五从中作梗,不让她的儿子娶高门女。
“老五小时候,是总受我的气,大一些之后,就是常把我气得不轻,我没法子看他顺眼。
“可再怎么着,有些人往他头上泼脏水,我也气闷。
“只是没法子啊,不理事的年月太久太久了,想为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都不成,只能由着那些人自以为是,记恨怨怪着老五。
“幸好他心宽,跟他提过,他说我这是快闲得横蹦了,就会瞎琢磨。”
语毕,老夫人又气又笑。
攸宁轻轻地笑了。他不那么说,又能说什么?
老夫人转向樊氏,面色一整,“我可有半句假话?可曾冤枉你一字半句?”
樊氏却是挑了挑眉,“三老爷、四老爷的婚事,阁老有没有干涉,他最清楚。”
“行,反正他背黑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随你怎么说。”
樊氏道:“我的来意,已经跟您说了,请您给我做主。”
“不可能。”老夫人态度干脆,“你说的那些,我的儿子儿媳自有考量。你捱得住,就捱着,捱不住,就让你两个儿子张罗分家,带你离开。”
樊氏视线在老夫人、攸宁面上逡巡一阵,冷然道:“那么,日后若是家宅不宁、主母出丑,都是你们自找的。”
“若真有那一日,别怪我跟你摆正室的架子,余生把你当个乐子。”老夫人不想动怒,到这会儿却克制不住了,也冷了脸,“我娘家的家训之一是,妾室不过是玩意儿,你跟她较真儿就是自降身价。我一直就是母凭子贵的宗妇,一直不理你,是因丧子之痛魔怔了那些年,根本就顾不上有的没的。眼下我醒过神儿来了,你敢刁难我的老五、攸宁,我就让你到了晚年才开始学着如何为人妾室、伏低做小。”
樊氏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视线与老夫人对峙多时,拂袖而去。
攸宁默默地转到老夫人身边,握住了老人家的手,“娘。”不管怎样,婆婆的态度是很让她欣喜的,甚而有些感动。
老夫人透了一口气,之后却是蹙眉,关切地打量她:“你指尖怎么凉冰冰的?是不是穿得少?”
“……”攸宁差点儿笑出来,迅速找到了借口,“不是,真不是,这不是看您不高兴,吓着了么。”
“不至于,傻孩子。”老夫人反手握了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身侧,“有老五那么个儿子,想学不想学的,硬气的、气人的话也知道怎么说。”
攸宁笑开来,“您没生气就好。”
老夫人用手焐着小儿媳的手,逸出了和蔼的笑容,“你别上火才对,人家可是给你下战书了。”
“不怕。”
“你有主意就好。”老夫人叮嘱她,“遇到棘手的事,不方便跟老五说的话,只管跟我说,我逼吝着他帮你。”
“不用。”攸宁笑出声来,身形依偎着老夫人,“有事儿我偷偷告诉您,跟您商量就成。您家老五不爱理内宅的事,打理外院的事都经常一脑门子火气。”
“这倒是。”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那个混小子,动辄就是把人处置了、撵出府去,这么强悍也真不成。”谁家会动不动出人命?总不能让下人们长年累月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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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站在碎月居后园门前,看着初六发愁。
他是来接俩小子回家的,十九没事,初六却是如何也不肯上马车。
这会儿,初六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很不耐烦地望着他。
它是不是怀疑,他要把它带到别处,会害得它再也见不到攸宁?
一定是。不然怎么会是这要炸毛的德行。
十九围着他团团转,然后跑到初六身边。
初六正没好气,一只大爪子一抬,一扒拉。
十九肥肥的小身子立时到了两步开外。
又挨揍了。十九要气死了,打个滚儿站起来,一通呲牙吼叫。奈何太小,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萧拓朗声笑着,走过去把十九捞到怀里,吩咐景竹:“请夫人过来一趟。老夫人要是问起,就说我要带她去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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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氏回房路上,就吩咐翡翠:“去请三老爷、四老爷。”
翡翠应声而去。
接下来,情形有些尴尬——
三老爷、四老爷刚到樊氏房里落座,没说几句话,方妈妈和筱霜来了。
方妈妈道:“老夫人上次去寺里,请教了一位师太一些事。师太对萧府的情形、各处住的什么人,一清二楚。师太说,如果希望萧府家宅安宁,就要请樊姨奶奶挪个地方住,到福寿堂的东小院儿最合适。先前因着阁老成婚,老夫人就压着没提,眼下也是时候了。”
语毕欠一欠身,转身扬声唤来随行的十名婆子,“樊姨奶奶房里人手不多,老夫人差遣她们来帮忙整理箱笼。”
三老爷、四老爷神色复杂,可不管怎样,也不能管内宅的事,相形道辞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樊氏搬到了福寿堂的东小院儿。她这边再见谁,全在老夫人眼界之中,见亲生儿子的事,只得搁置下来。
她望着小小的院落,稀稀落落几个仆人,憋屈得险些落泪。很明显,这件事,是老夫人和唐攸宁合力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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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匆匆忙忙赶到碎月居。
到了园门口,瞧见脸色拧巴的萧拓,不厚道地笑了。
初六迎上来,身形立起,大爪子搭在她肩头。
攸宁搂着它,蹭着它面颊,“虎孩子,又让萧兰业吃瘪了?真行啊你。”
初六欢实地摇头摆尾。
景竹闷声笑起来。
萧拓瞪了攸宁一眼,“别起腻了,赶紧带初六上马车。”
“行啊。”攸宁安抚好初六,引着它上了马车。
十九还在生初六的气,连带的不肯亲近攸宁,黏在萧拓身边。
萧拓拎着它上了马车,“凭你这一半天的记性,赌气给谁看?人家还没忘,明儿你自己就先忘了。”
十九腻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看都不看攸宁和初六。
攸宁搂着初六,看着憨头憨脑的小十九,很是喜欢,“跟初六小时候很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