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四老爷本想告辞了,见她的样子有点儿奇怪,不免问一句。
“……”攸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也就是四嫂,要是换个河东狮,你们怕是要打得把房拆了吧?”你当大男人没事儿,想尽法子地把媳妇儿晾一边儿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默了会儿,没撑住,逸出愉快的笑声。他跟妻子掐架?他倒是想。
“你去跟四嫂说,我要四嫂帮我。”攸宁仍是面无表情,但是语声温和,“这该是我们妯娌之间的事儿,我不准你掺和。”有些事情是例外,内宅外院的人可以合力,但眼前这件事不成,最起码,她觉得四夫人受到了四老爷无意中的怠慢——她看不得印象不错的女子吃亏。
四老爷哈哈地笑着,说好,我去找你四嫂。
“这还差不多。”攸宁也笑了,就觉得这人应该是没什么不好的,应该只是跟四夫人有需要化解的误会、心结。
“我也不是想绕过她,主要是她也不懂这些,跟你说就是几句话的事儿,跟她得扯半天。”不自觉的,他解释的话就说出了口。
“眼下不懂其实不算什么,但就像娘说的,四嫂过些年总要理事的,除了中馈这些,谁不都得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攸宁的笑容更为友善,“多说说话怕什么?四哥又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好些最会说话的人,有时候才会惜字如金,我晓得的。”
一本正经地睁着大眼睛给他戴高帽子。四老爷又一阵笑,说好,听你的。
送走四老爷,攸宁噙着笑回到宴息室。四老爷总不会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甚至于是言出必行的做派,这一次的事情,夫妻两个应该能好好儿地掰扯明白,达成合力帮她的局面。
对于四房夫妻情分有无益处,她不敢说,但起码目的达到了:往后四老爷再做什么事的时候,便会想到要不要请妻子帮自己出面。
同一时刻,三老爷正在房里,对三夫人道:“家里要办宴请,你怎么也不去找五弟妹,帮她分担些事情?”
要她帮唐攸宁?她又没疯,巴不得唐攸宁把宴请办得一塌糊涂出尽笑话呢。三夫人腹诽着,敛目做着手里的针线,“五弟妹要我给老夫人做夏衣,我怎么敢耽搁?”
三老爷凝着她,面色转冷,却已连提点规劝的话都懒得说。
“说起来,”三夫人说起心头最重的那件事,“四房的妾室怎么被打发走了?怎么会忽然得了恶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三老爷语声刻板。
“那,”三夫人这才望向他,神色温柔,“我们房里也有两个妾室,要不要趁这机会一并打发了?”
三老爷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个打发的法子?”
三夫人心头一喜,以为他是无所谓,笑道:“那还不简单,发卖了,挪到庄子上,甚至赏了人,都可以的。”
“……”
她知不知道,所谓发卖、赏人,对女子意味着的是怎样凄惨的处境?
两个妾室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到他跟前儿的,凭什么要因为他受尽苦楚?
“不行?”三夫人见他不语,讶然道,“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法子?”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三老爷忍着气,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想不出好法子,那这事儿就不用再提了。另外,别拿她们撒气,当心你自己的算盘没打好,倒被婆家安排个善妒的罪名。”
“……”三夫人愣怔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三老爷也没甩手走人,就看着她哭。
这会儿,四老爷回到了房里。
四夫人正在给老夫人做马面裙,见到他,很是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仿佛他回来得很不应该似的。四老爷忍着没呛回去,自顾自坐到炕几另一侧,“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
“说来听听。”四夫人兴致缺缺的样子。
四老爷把心思照实说了,“……打发妾室的事,五弟妹二话不说就帮忙促成了,我们必须承情,有机会就回报点滴。”
四夫人停了针线,“说的是。”
四老爷又五分真五分假地道:“我打听过了,五弟妹还没找到合适的戏班子,这些我倒是清楚,回头你跟五弟妹说一声,也能顺道听听这种事是怎么个章程。”
四夫人先是轻轻地点头,又奇怪地转头望着他,“你跟谁打听的?阁老都不会干涉五弟妹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四老爷干咳一声,“没有,我当面问的五弟妹。”
“哦。”四夫人的问题还没完,“你怎么会清楚那些事?”
四老爷解释道,“交好的人有喜欢听戏的,我们房里的大管事也是戏迷。”
四夫人又“哦”了一声,心念数转,忽然绽出明艳的笑容,“你是不是去找五弟妹,碰了软钉子?”
“……嗯。”
四夫人笑出声来。
四老爷斜睨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不管为什么,五弟妹倒是真向着你。”
“是啊,有了个小靠山,心里又踏实了几分。”四夫人继续穿针引线。
丫鬟奉上热茶,四老爷端茶在手,慢悠悠地品着,跟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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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攸宁照着皇帝的吩咐,掐算着时间离府进宫。
大总管魏凡早早地等在宫门口,这是他请示过皇帝并得到允许的。
有他引路,攸宁一路自是畅行无阻。
魏凡可以放缓了步调,笑笑地与攸宁扯闲篇儿,先是谈论宫里的花卉景致,之后便是萧拓的一些掌故。
他言辞诙谐,攸宁听着有趣,少不得适时地搭腔或是提问,不知不觉就到了御书房外。
魏凡道:“萧夫人稍等。”语毕放轻脚步,走进御书房,片刻后折回来,打着帘子轻声道,“夫人请,皇上等着您呢。”
攸宁欠了欠身,缓步走进御书房。
室内只有皇帝一人。她斜身坐在书案后宽大的座椅上,面前一杯茶。
攸宁款步上前,行礼问安。
“免礼。”皇帝指了指攸宁近前专设的茶几座椅,“坐下说话。”
攸宁称是,依言落座。
“听杨锦瑟说,你应该与阁老一样,喜欢庐山云雾。”
攸宁道:“家师喜欢,臣妇便也跟着喝了这些年。”
“这茶有什么好?”
“世人常以六绝赞庐山云雾,公认的好处是条索粗壮、青翠多毫,且汤色明亮、叶嫩匀齐,再就是香凛持久,醇厚味甘。”攸宁温然道,“好处已被前人说尽,臣妇再说不出旁的。”
“的确,我们说的话,都是前人说过的;在走的路,兴许亦是前人走过的。大同小异罢了。”皇帝笑了笑,端起茶来,示意攸宁,“命人特地给你备的,尝尝如何。”
“是。”
茶自然是极好的,掀开盖碗,茶香延逸而出。攸宁眉眼舒展开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攸宁。
攸宁嫁进顾家之前,皇帝召她进宫。
那时候她心绪恶劣,只是唐家嫡女,而非闻名于世的小笑面虎,到了御前,亦是分外冷淡的神色。
皇帝问她,想不想解燃眉之急。
攸宁说没有燃眉之急。
皇帝赐座赐茶点,说你用一盏茶,再思量一番。
攸宁说谢皇上隆恩,臣女不渴。
……半个来时辰,一直就是这噎死人不偿命的德行。
末了皇帝说那你就嫁进顾家好了,好歹是个聪明的,总不会被顾家人委屈了去。
攸宁说背不住。
皇帝服气了,说唐小姐慢走,朕就不送了。
攸宁对皇室有敌意,有怨憎,皇帝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必然的。她只是从没见过那样难相与的性子,不知畏惧为何物,明目张胆地跟她唱有恃无恐那一出。
三年多时光匆匆而逝,彼时的女孩成了大周第一贵妇,应承人已惯于和颜悦色。
皇帝放下茶盏,明眸中有些许笑意,和些许怅然,“说起来,朕看中的好苗子,都不肯为我效力。”
“那可真是一桩憾事。”攸宁应道。
“你我就不说了,林夫人也不肯。”皇帝道,“听说你们一直走动着。”
“是。”
“那个一根儿筋的孩子。”皇帝扶了扶额,“想必当初你也曾婉言规劝,让她不要心急,可你看看,她宁可被打个半死,也不肯缓一两年。”
攸宁听着这话锋不对,“皇上是指济宁侯不可靠?”说到这儿,又记起萧拓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知道些什么?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皇帝望着攸宁,唇角微微扬了扬。
攸宁抿了抿唇,“对于济宁侯,臣妇还没留意过他是否有伤害发妻的行径。”
“嗯,只顾着跟他一起赚钱了。”皇帝打趣她。
攸宁神色诚恳地睁眼说瞎话,“没有的事。”
皇帝微笑,“幸亏兰业也是这个德行,要不然,不出三天,你们俩就得有一个被气得晕头转向。”
攸宁随之微笑。
“瞧着你的性子着实变了不少,倒是能与我说说话了。”
“是皇上纡尊降贵,给臣妇体面罢了。”攸宁的意思是,你以前那德行也不怎么样。
皇帝哪里听不出她的话音儿,面上逸出绝美的笑靥。她是得承认,私下里,有时候脾气很不错了,大概也是被徐老太爷之流骂习惯了,性子的棱角都柔和了些。
她移步到棋桌前,打手势唤攸宁,“过来,好歹找个磨工夫的事由。”
攸宁称是。
座子打好,皇帝手中的黑子、攸宁手中的白子相继落下。
“不用让着我。”皇帝说。
攸宁委婉地道:“臣妇棋艺没准成。”不让着你?万一你是个臭棋篓子,我总不能让你输得太难看吧?
皇帝牵了牵唇,“这一阵过得还好么?”
“很好。”攸宁道,“臣妇的婆婆妯娌待我都很好。”
“把那个樊氏收拾服帖了?”
“樊氏这一阵不舒坦,在房里将养。”攸宁说话有保留余地的习惯,“日后如何,臣妇不敢断言。”
“樊氏不知轻重的年月很久了,有没有人在明面上抬举过她?”
“没有。”攸宁回道,“臣妇不曾听说。”
皇帝睨着她,“合着又是两眼一抹黑地嫁了?”
攸宁笑着称是,点头。
皇帝瞧着她的样子,明明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像个好乖的孩子,也不自觉地笑了,“有没有想问我的?”
攸宁思忖后问道:“按理说,樊氏经常抛头露面,就差以平妻的身份自居了,官宦间怎么会没人说闲话,齐齐当哑巴?”这情形她一直觉得有些怪异,只想得到是人们畏惧萧拓的权势。
“萧兰业人缘儿好,早些年就有人帮他堵住了悠悠之口。”皇帝缓声道,“说起来是前朝的事儿了,你可曾听说过长平公主?”
攸宁颔首,“听说过,和亲的那位?”
“对。”皇帝道,“得是十来年前了,一次宫宴上,有位命妇的夫家与萧兰业不对付,找机会当众说起了萧府妻妾不分的事儿。
“长平当即命人掌嘴,随后又指摘出了那人的诸多过错。那时我们那个好皇帝喝醉了,下旨赐死。还行,不管如何,他总算办过人事儿。从那之后,萧府的事,几乎成了禁忌。”
攸宁心生笑意,警惕却是一分不减。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长平在属国已是儿女双全。她是男孩子的心性,一向很欣赏兰业,恨不得跟他拜把子。”
攸宁又笑。
“别的女子就不似长平,动辄做糊涂事。”皇帝念及时大小姐,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越是所谓痴情人,越容易做混账事,你到别家赴宴要当心,不定哪个想害你。”她早已到了漠视人命的地步,但眼前人要是出了岔子,就比较要命了。
攸宁道谢。
“钟离远就要到京城了。”皇帝终于切入正题,“你一定盼着他翻案昭雪,甚至做了准备。”
攸宁道:“臣妇怎么敢染指朝堂的事。”
皇帝了然地笑了笑,“跟我不用打那些官腔。”
攸宁只是笑。
皇帝道:“我也看得出,这件事,是你我不需谈的条件。就算你肯,钟离也不肯。”
攸宁看着棋局,指间棋子缓缓落下。
“我只是想,来日你若如愿了,能否公允地看待我,看待朝廷。”
居然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攸宁想,吃错药了吧?
“日后遇到什么不能解的疑问,或许我能帮你,你随时可以递牌子进宫。”皇帝一面斟酌棋局走势,一面道,“我身边也没几个能畅所欲言的人,你既然性子变了,进宫来说说话也好。”
攸宁称是。皇帝又何尝不是有了很大的转变,还成功的让她云里雾里了一回,话中玄机,要等时机。
棋局走到后半段,皇帝默算了一番,放下棋子,“我输了。”
攸宁起身告退。
皇帝唤来魏凡,让他给攸宁备了一顶小轿,送到萧府的马车前。
总体来说,这次进宫还算愉快。回到府中,攸宁换过衣服,便赶去福寿堂,让老夫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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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萧拓去看了看阿悦。
等着某个心肠冷酷的人主动去看阿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喜欢那孩子,也着实记挂着,只要得空就去看看。